第37章 見到玉娘

見到玉娘

陸行之看着二人遠去的身影,漸漸融合在夜色中,眼神中露出了一絲疑惑。

這兄妹二人之間,看似感情甚篤,細細想來,卻頗有蹊跷。

他在京城為質數年,與衛槊這位表兄的交情雖談不上多深,但逢年過節,宮中相聚,總還是時有見面。

一年多前,他尚未聽說過衛槊還有這樣一位驚為天人的堂妹。她這番容貌姿色,乃至氣質談吐,莫說是在京城,便是在徽州,也早該在坊間流傳的人盡皆知才是,可是,徽州百姓卻無人聽聞過衛家有這樣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兒。

這也便罷了,聽聞衛沅從小體弱多病,便是此次北上京城,客居衛府,亦是為了方便尋醫問藥——既是從小體弱多病,何以現下才來到京城求醫?再者,看她的樣子,身材纖秾合度,臉色瑩白紅潤,哪裏像是久病不治的樣子?

誠然,抱在懷裏的時候,确是有幾分瘦弱。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同她的幾次偶遇,仿佛總是能在她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他心下升起幾分黯然,有些後悔方才沒有離得近些,否則還可聽到她們在說些什麽。

他本是因着上午之事心中煩躁,想趁着月色出來走走,這般信步走到樹林裏,才突然看到湖邊站着的二人。隔着那麽遠的距離,他一眼便認出了她——月光在她身上裹上了一層朦胧的光暈,仿佛是月下翩跹而來的仙子。

他先認出了她,繼而才認出了站在她對面的衛槊。他雖非君子,卻也不想偷窺二人之事,正欲離開,腳下卻仿佛生了根,便那般立在原地,透過層層樹木,看着他們。

月色撩人,郎如青竹,妾似昙花,端的是如夢如幻,如詩如畫,美好到讓他生出一種想要破壞的沖動——都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卻不敢茍同。能說服自己放棄的,必然不是真心想要擁有的,否則,又怎能不奮力争取,甚至以命相搏?更何況,既然別人可以得到,又焉知自己不能?

他彼時不敢靠近,衛槊內力高深,一旦有所動作,必然會被他察覺,惹出許多是非來。然而他已不可抑制的衛沅生出了好奇之心——他總覺得,她的身上藏着一些秘密。

衛槊送沚汀回到帳中,有了他送來的獸皮褥子,這一晚,她得以免受寒涼侵襲,睡得分外舒坦。

次日,麓原圍獵正式拉開了帷幕。

沿襲往年的規則,參與狩獵的衆人,按照抽簽結果被劃分成了若幹小組,而後在規定的時間從指定地點出發,進山狩獵。約莫至申時,以鳴金為信,在一個時辰內回到大帳,由欽定的評審按照捕獲獵物的等級、數量等,排定名次,每日的三甲,都會受到皇帝的重賞。

說來也奇,似衛槊、陸行之等個中好手,卻從來無緣三甲,究其原因,倒不是獵物的等級或數量不夠,而是二人不是缺席圍獵,便是未能按時折返,錯過了指定的評審時間——再是皇親國戚,亦不能違背陛下親自定下的規則,未能按時返回便只能以失敗論。好在圍獵一事,只是博個彩頭,是否能斬獲三甲,卻也無傷大雅。

Advertisement

去年的魁首,乃是許如月的哥哥許立庭。那日,他與自己的隊員走散,卻在鳴金之後的半個時辰內獵回了一頭熊——慣常狩獵的人都知道,熊是最難捕獲的獵物,尤其是膘肥體健的黑熊,普通弓箭根本無法穿透那層铠甲般的皮毛,卻不知許立庭是用了什麽法子,竟将其獵了回來。

更令人稱奇的是,那致命的兩箭分別是從黑熊的左右眼射入,力道之大,幾乎貫穿其頭骨,如此一來,這張熊皮便罕見的未有任何破損,得以完整的留存下來,只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博得三甲頭名了。

許如月自是替哥哥高興,按照規矩,三甲頭名的獵物是可以自行保留的,或出售,或贈人,陛下都樂見其成。如月便打定主意想要從哥哥手裏要來這張皮子,誰成想,他卻非要将這塊皮毛贈與衛槊,只道若非是他相幫,今日有無命回來都尚且未知。

既是送給衛槊,如月便也作罷,反正他的遲早也是她的。

由于去年許立庭的表現太過出彩,是以今年衆人亦紛紛看好他成為首日三甲,這次,他将同衛槊、陸行之等人一道,從麓原南邊出發,進到大河邊的山林裏狩獵。

是日,天将放亮,衆人便在皇帝的號令下向着獵場進發——男人們自去狩獵,女眷們則在帳中耐心等候,仿似又回到了男耕女織的生活,別有一番趣味。

有心者,則會借此時機相互拜訪,拉近關系。對于上流社會來說,這樣的交際亦是十分必要,許多官場上談不了的事,說不了的話,在這樣私下的場合裏,借着女子之口,反而更容易達成。

于沚汀而言,這亦是一個接近玉娘的絕佳機會——陸行之進山圍獵,同時也帶走了世子府的大部分精銳,只留下一些仆婦在帳中看顧,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她帶上平日裏慣用的幾味香料,便向着玉娘所在的營帳走去。

行至帳前,果見今日的守衛較平日裏松懈了不少,似玉娘這等侍俾所住的帳篷外更是無人值守,她在帳門外輕敲了幾下,裏面的人便應道,“請進。”

她掀起簾子,行至帳內,見內裏收拾的十分齊整,正在櫃前拾掇的女子聽見聲音轉過身來。

那女子對她行了禮,“衛姑娘好。姑娘怎麽有空屈尊來到奴婢帳中,有事吩咐便好,這般親自前來,當真折煞了奴婢。”

沚汀道,“你如何識得我?”

玉娘掩口一笑,“但凡是見過您一面的人,恐怕都再也忘不掉。昨日大帳中的驚鴻一瞥,奴婢在心裏記了好久,今日近看,您的容貌竟比遠觀更美,是以奴婢一眼便認了出來。”

沚汀有些羞赧,只道,“聽聞念念姑娘極擅制香,故此特來請教。”

玉娘道,“姑娘謬贊了,倒也談不上擅長,只是平素裏酷愛玩弄罷了。若是有用得上奴婢之處,那是奴婢的榮幸。”

沚汀見她應對得體,果真如大叔所言,已經完全不似小門小戶出身,倒更像是大戶人家的家生子一般——不知她這些年來都經歷了些什麽,亦不知她付出了多少努力迫使自己做出改變,她只知道她做的非常好,假如她是吳連,亦不會對眼前的女子生出任何疑心來。

只是如此一來,自己恐将更加難以取信于她。

“念念姑娘可曾聽過“浮生一夢””?沚汀問道。

玉娘聞之微微色變,不禁反問道,“據奴婢所知,此乃禁香,姑娘卻是從哪裏聽說?”

“念念姑娘莫要擔心,”見她神色不安,沚汀安撫道,“我也只是道聽途說罷了。”

“聽聞此香有寧神之效,聞之可讓人很快入夢,且不會驚醒。我有一位好友,因家中突逢變故,親人離世,她十分痛苦,整日整夜無法安眠,形容消瘦,憔悴不堪。”

“我不忍見她如此,百般勸說,只是她心門已閉,神智混沌,完全聽不進他人勸解。大夫來瞧過,說她的身體雖并無大礙,但若長此以往郁郁寡歡,不肯進食的話,恐将釀成大病。”

沚汀嘆了口氣,接着道,“我與她情同姐妹,實在不忍見她如此,百般搜羅各種偏方,才在機緣巧合之下聽聞此香,便想着是否能制成這味香,至少能先讓她好好休息,再論其他。”

玉娘聞此,眼裏盛滿同情,不禁問道,“敢問姑娘,您的這位朋友,是遭遇了何事,才會如此呢?”

“說來話長,”她專注的看着玉娘,不肯放過她臉上的任何表情,“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家中雖不富裕,卻也衣食無憂。父母膝下,便只有她這一個孩子,自是視若珍寶。”

“她本已與鄰家阿哥許下親事,卻因姿容出衆,被城裏的惡霸少爺看上,便想要強娶回家。”

“她的爹爹和鄰家阿哥為了保護她不被惡霸欺辱,竟慘遭殺害,便連她那柔弱的母親,亦被那惡霸一腳踹死。”

“一夕之間的飛來橫禍,不僅讓她痛失雙親,還失去了愛人。那惡霸家中權大勢大,她自覺無法為他們報仇,只恨不能随他們而去,卻被貼身的丫鬟救了下來。”

“那丫鬟尋到我,只求我能救她家小姐一命。我四處奔走,多方為她求醫無果。醫者固然仁心,卻只能治病,不能救心。”

“我思來想去,想不出別的法子,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這浮生一夢上。或許,借助此香的功效,能讓她先将心境穩定下來,再慢慢勸說,方可救她一命?”

沚汀說話間,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玉娘——她掩飾的很好,但她還是在她眼中捕捉到了一絲稍縱即逝的痛楚與憤恨。

這樣強烈的感情雖然短暫,卻極其劇烈,火苗在她眼裏燃起的瞬間,她只覺她仿佛變了一個人。沚汀心下稍安,只要她還有反應,她便有把握能說服她。

玉娘拿起帕子,低下頭,拭了拭眼裏的淚,再擡頭時,眼裏已恢複了清明。

“衛姑娘大義,”她嘆道,“只是如此恐怕不是長久之計,說到底,遭受打擊的是那位姑娘,能幫助她站起來的,亦只有她自己。”

“再說這浮生若夢,”她接着道,“您可知它為何被列為禁香嗎?助人入夢,讓人安眠固然是它的藥效,然是藥三分毒,長期使用此香,不僅會讓人上瘾,還會致幻。”

“便如同它的名字,浮生一夢。傳說上瘾之後,點燃一支香便可昏睡上一整日,做上一整日的夢,夢境裏,都是自己的前世今生,而醒來後,已不辨虛妄與現實。”

“在奴婢看來,幻境固然美好,卻始終是幻境,現實即便殘忍,卻是真實的存在,哪怕要忍受無邊折磨,如身在地獄,那種痛亦讓人能感知到清醒地活着。活着,然後才有希望。”

沚汀眼光灼灼的盯着她道,“念念姑娘所言甚是,我見你似乎頗有感觸,不如你幫我勸勸這位朋友?只要她能振作起來,我願傾盡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助她複仇。”

玉娘垂下眼,蓋住了眼裏的情緒,繼而笑道,“衛姑娘言重了,奴婢只是一個灑掃婢女,如何能有這樣的本事?若是為制香之事,奴婢尚能告知一二,若論救人,只怕奴婢亦無能為力。”

沚汀見她不肯松口,知道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便從袖袋中拿出幾味香料,一一擺放在她眼前,“既是如此,那便罷了,煩請念念姑娘幫我看看,若要制成浮生一夢,可是需要這幾味材料?”

玉娘果真認真揣摩起來,稍頃,便鑒定完畢,對着沚汀道,“這些材料都是上好的成色,斷無問題,只是尚缺了一味犀角,姑娘手上若沒有現成的,奴婢這裏倒是還有些,您若不嫌棄,拿去自用便可。”

沚汀忙道,“這味是有的,我方才忘記取出了,你看看可是這個?”

她着急忙慌的在袖袋中翻找,不小心掉出一塊玉佩,堪堪跌落在桌上。

玉娘看到那物件,頓時臉色遽變——像是平靜的面具被撕開了一道裂口,不複先前的淡定從容,急問道,“姑娘這塊玉佩卻是從哪裏得來?”

沚汀道,“是一位大叔所贈。”

“那位大叔,”說話間,她已滿臉是淚,神色凄惶,直看的沚汀心碎,“他,他容貌上可有何殊異之處?”

“若說殊異之處,”她想了想,“他的臉上,有一道從左眉貫至鼻尖的刀疤。”

玉娘聞言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案上,無聲啜泣,只能從她背部的劇烈起伏看出她此刻的心痛。

那無言的哀泣,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疼——即便在這樣的時刻,她亦不忘隐忍壓抑自己,亦不敢大聲宣洩出來,唯恐招來猜忌。

“他是你的父親,對嗎?”沚汀低聲問道。

玉娘擡起滿是淚痕的臉,看着她,點了點頭,問出了她壓抑了許久的問題,“他還活着嗎?”

沚汀不忍看她難過,忙點點頭,“你放心,他很好。”

玉娘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發自內心的笑容,如此真誠,同方才的客套直如雲泥之別。

“您知道我的過去,”她緊緊地攥着那枚玉佩道,“您方才所講的那個故事,不是別人,正是玉娘的前生,您還說想要幫助那位朋友,可是我爹爹求您來幫我複仇的?”

“非也,”她道,“玉娘,你爹爹從未說過這樣的話,他唯一所求,便是希望你能安好。”

玉娘聞言,淚如雨下。

“當年,他在那香料鋪子裏認出了你,卻無法同你相認,你可知後來,那掌櫃的見他形容落魄,竟叫人将他打落懸崖。”

“好在上天垂憐,僥幸大難不死,他在懸崖之下獨自生活了數年,若不是念着你尚在人世,怕他死後無人照料,恐怕他早已不會茍活。”

玉娘恨道,“那掌櫃竟然欺瞞于我!當初他明明答應我會幫爹爹尋好落腳之地,我想着自己同他頗有交情,加之他一心想要攀迎世子,料他應是會好好照料爹爹,誰知他竟如此陽奉陰違!”

“那日我同爹爹店裏一別後,便回到了世子府,幾日之後尋了個機會,複又去到香料鋪,那掌櫃的只道爹爹不願留在京城,卻又不肯告知何故,竟不辭而別,我一心以為他是要去找吳連複仇,是以也不敢多問,只得在吳連身邊多加留意,誰知這一別,竟又是數年。”

她神色哀戚,為父親的坎坷經歷感到悲傷,也因掌櫃的心狠手辣感到憤恨,又想起一事,問道,“姑娘方才提及我爹爹被打落懸崖,那您又是如何遇到他的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