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狩獵歸來
狩獵歸來
“此事說來話長,”沚汀嘆道,縱需千言萬語,她仍是将那段往事細細道來,講與玉娘知曉,唯獨隐瞞了自己的身世與經歷,只告訴她自己同衛槊是為了追查顏府傾覆一案而來——這是衛槊的囑托,她的身份,不能再容許其他人知道。
玉娘含淚聽完,唏噓不已,誰又能想到,人生竟會有這般跌宕起伏的際遇。跌落懸崖,本是九死一生,因緣際會之下,卻又得與故人相逢,爹爹同衛家人的緣分,究竟是他種下的因,還是他結出的果,已經無所探究,亦無關緊要——她信任自己的父親,他能托付的人,她亦不再懷疑。
“您是說,郕王竟事涉顏府一案?”玉娘敏銳地抓住了她話語中透露的訊息,問道。
“現下證據不足,尚無定論,”沚汀如實相告,“只是從目前的線索來看,似乎都指向郕王。”
“無論是我們在麓山遭遇暗殺跌落懸崖,還是不久前衛将軍在府裏險些被刺,都暗藏郕王的手筆,實在是讓人無法不懷疑他。”
“甚至——”她思慮稍頃,“郕王世子是否在為其掩蓋行藏,亦未為可知。”
“您是說,世子現下的樣子,都是僞裝出來的?”玉娘訝異道。
她是仆,他是主,他們平日裏的接觸實則并不太多,誠然,她的命是他救下的——一次偶然的機會,僅僅因為看上了她制香的手藝,他便從吳連手上保下了他。她以為他是酷愛香道,但日後才慢慢發現,他其實并不懂香,亦不像是沉迷此道之人,他仿佛,只是借着那些味道,在懷念過去。
她對他懷着一種矛盾的感情——他救了她,她本該感激,可是她卻從來不敢忘記吳連肆無忌憚殺害她的親人時,背後依仗的是誰的勢力。郕王愛惜自己的名聲,如同鳥兒愛惜自己的羽毛,可若他真是如傳說中一般愛民如子,又怎會縱容手下如此草菅人命?
或許,郕王其人,從來不是百姓心中所感念的那般。
如此,世子的所言所行,若是表裏不一,亦并不奇怪。吳連同他那父親,皆是王府的家奴,若是王府不倒,他們便可世世代代倚靠着這棵大樹,繼續為非作歹;反之,若是能扳倒王府,到那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吳氏父子淪為階下囚之日,便是她玉娘手刃仇人之時。
“奴婢省得,”玉娘道,“姑娘所查之事,同奴婢想要做的事,說到底,都是殊途同歸,奴婢既是幫了姑娘,亦是幫了自己。姑娘但有用得上奴婢之處,還請直言,奴婢定會全力以赴。”
她如此說,沚汀心下既是感激,又帶着幾分愧疚道,“玉娘,你現下身處險境,一旦吳連發現你假裝失憶,定不會放過你,你切勿輕舉妄動。不管發生了何事,你首先要做的,便是保全自己。”
“憑心而論,我這般冒着風險來找你,心下亦是三分糾結,七分愧疚。你已如此不易,我實不願再拉你入局,陷你于更大的危險之中。如若你拒絕,我絕不會有半分怨言,亦會對此守口如瓶,便當今日之事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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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娘,我再問你,你果真願意同我一起踏上這條路嗎?”
“姑娘不必再多說了,”玉娘堅定地看着她道,“姑娘想必亦看出來,玉娘絕非心志不堅之人,設若我有半分膽怯亦或愚蠢,早便死在吳連手裏了。”
“姑娘看上我這個人,覺得我有可用之處,我亦何嘗不是想借着姑娘和衛将軍之力,來扳倒吳氏父子?姑娘不必有任何愧疚,與其說是要我幫忙,不如說是互相合作。”
無需多言,沚汀緊緊地握住玉娘的手,只覺漫漫前路上,又多了一雙可以倚靠的臂膀,一份同行的力量。
“姑娘,眼下可有用得上玉娘之處?”感受到沚汀手心的熱度,玉娘內心亦是一片赤忱,仿佛手刃吳連指日可待。
“玉娘,現下你最需要做的,便是保護好你自己,”沚汀沉聲道,“你已蟄伏了這麽久,萬不需要急于這一時。”
想了想,她又道,“若說有何可做之事,你便留心觀察世子同宋淵可有何往來,我說的往來,并非表面上的客套,而是指那些私密的交往。”
瞧着玉娘疑惑,她複又解釋道,“這樣的懷疑并非無中生有,我曾在宋府誤打誤撞闖入他家的後花園,發現那裏竟隐藏着一個秘密校場,宋淵乃是文臣,校場所為何用,着實發人深思。”
“顏尚書在世時,已然發現這個秘密,曾發信斥問宋淵,蓋因私募府兵乃是死罪,然而宋淵卻拒不認罪,只推說是受郕王所托。”
“那後來顏大人可查清楚這究竟是為何了嗎?”玉娘好奇問道。
“并未,”她眼裏的光黯了下去,“尚未來得及查清,他便被殺害了,連同他的家人和府邸,全都被付之一炬。”
玉娘見她神色哀戚,只道她是同情顏尚書的遭遇,“聽聞尚書大人有一愛女,不知是否亦葬身火海?”
沚汀心下觸動,她不想欺騙玉娘,卻又礙于對衛槊的承諾,不能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只得含糊其辭道,“顏府被那場大火夷為平地,不管是人還是物,盡數化為了灰燼,她的生死,只怕再難考證——不過,你為何會如此關心呢?”
玉娘笑了笑道,“說起來,奴婢能活下來,還得多謝這位未曾謀面的顏小姐呢。”
她奇道,“這卻是為何?”
“姑娘以為,世子為何會将奴婢從吳連手中保了下來?僅僅是因為奴婢制香的手藝嗎?”
她笑了一下,“曾經奴婢也這樣以為,還幻想着憑借自己的手藝博得世子的好感上位,有朝一日便可借世子之手,除掉吳連。只是,奴婢後來才漸漸發現,世子不過是想借着奴婢的手藝懷念故人罷了,不論奴婢制出如何驚豔的味道來,世子從來不為所動,他要的,自始至終便是那些他熟悉的味道,故人的味道。”
“很久以後,又從別的丫鬟口中,奴婢方得知,世子心悅顏小姐。他要奴婢制出的味道,便是顏小姐最愛的味道。有一次世子醉酒後,奴婢服侍他洗漱,曾偷聽到他的呓語,說‘等你回來,或可與她讨教’,奴婢方知,原來顏小姐與我,才是同道中人。”
沚汀急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桌上的香料,生怕玉娘看見自己眼裏的痛楚。
稍頃,她方擡起頭,故作釋然道,“或許你同顏小姐,真的有幾分緣分也未為可知呢。”
玉娘并未察覺到她的異樣,只贊同的點了點頭。
眼見天色已然不早,恐外出狩獵之人即将歸營,沚汀同玉娘又交待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她方回到自己帳中,便聽到鳴金之聲響起,那是狩獵結束的信號。陸陸續續的,帳外便響起了嘈雜之聲,想是已經有人歸來。
許是同玉娘聊得交心,沚汀難得松快了幾分,想着衛槊會帶着什麽樣的獵物回來——雖然曾經身為高門貴女,她卻還從不曾參加過麓原圍獵,初來乍到,總是免不了幾分好奇。
她走出帳篷,遠遠地,便瞧見幾人縱馬朝着營地方向奔了過來,馬蹄飛揚,騰起沙塵陣陣。起先只是模糊的幾個點,漸漸地,便清晰起來。
衛槊一襲黑衣,一馬當先,如一只黑色的利箭向着大帳射過來。她不是第一次見他騎馬,只是這般遠遠看着他縱馬馳騁的身姿,同平日裏他伴騎在自己左右是如此不同。
單論禦馬之術,她師從名師,亦是個中好手,只是當她真正見識到身經百戰之人騎馬的樣子,她方才明白,自己平日裏所謂的馬術,不過是些花拳繡腿。
真正的駕馭,便當如衛槊一般,如有臨風,如臂使指——仿佛□□奔騰的駿馬,已非他的坐騎,而是他延伸出去的雙腿。她也終于明白,他為何能年少成名,成為年輕将軍裏的翹楚,帝國武将裏的中流砥柱,單從這禦馬之術,便可見一斑。
許如月同宋霁蘭聞聲,從另一邊的帳篷走了過來——她們身份高貴,是以被安排在離太後更近的地方。
二人手挽手,有說有笑的朝着衛槊他們的方向走去,時而指點着什麽,時而掩口而笑,似是聊得十分興起。
“小姐,将軍回來了,”鏡兒見她站在原地,不由開口道,“咱們不前去迎接嗎?”
沚汀笑了笑,“咱們在這裏看看便罷,那邊人多,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鏡兒應了一聲,擡頭看去,許家小姐已經迎了上去,“桓溫哥哥,你回來啦,可獵到了什麽好東西?”
宋霁蘭則站在一旁,雙眼含情脈脈的看着一同歸來的陸行之——見他箭袋裏的劍已所剩無幾,想來此行亦是收獲頗豐。
“喲,怎的這般偏心,只問他不問我?”許立庭似是不滿自己的妹妹只圍着衛槊問個不停,故意逗弄她,“親哥哥便不是哥哥了? ”
許如月紅了臉,只道,“桓溫哥哥先回來的,我便先問他了又如何?有本事,你也跑在前面呀!”
許立庭笑着搖了搖頭,一臉無奈的寵溺——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妹妹對衛槊的心思昭然若揭,恨不得寫在臉上,只盼立馬嫁入衛府才好。
看着這一幕,宋霁蘭的心裏泛出陣陣委屈和不甘,妒意上湧,卻只得靠自己生生壓了下去。
在她眼裏,許如月除了出身好一些,會投胎以外,簡直一無是處。論美貌,她遠不及衛沅;論才智,她差自己良多,然而便是這樣一個人,卻總是被人如珍寶般呵護,就連她敢于向衛槊這般熱情剖白的勇氣,都讓她感到嫉妒——至于被寵慣了的人才這會般肆無忌憚,再看看自己,爹不疼哥不愛,便是自己的親娘,整日裏也只沉浸在生不出兒子的自怨自艾中,毫不顧及她這個親生女兒的感受。
靠不了別人,便只能靠自己了,她內心暗道,其實,似許如月這般,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又如何,在心愛的郎君面前,不一樣曲意逢迎?便看那衛槊看她的樣子,同陸行之看自己又有何區別,那雙眼裏不曾有一星半點的男女之愛流露,最多是幾分兄妹之情。
念及此,她不由得又舒坦許多,想到許如月日後被無情拒絕的狼狽樣,她幾乎要笑出聲來——她當他是愛人,他卻只當她是妹妹,聽起來,似乎比自己還要慘上幾分呢。好歹自己同陸行之之間,無需跨越這層羁絆,可若是要讓衛槊改變想法,喜歡上自己視若妹妹的女子,那可真是比登天還難。
人性便是如此,只要看到別人比自己的處境更加艱難,自己這點苦,似乎便也算不得什麽了。
“呀,這白狐可真漂亮,”許如月的聲音裏帶着不加掩飾的驚豔之意,跟着便從衛槊的囊袋裏提出一只毛色純白的雪狐。
那狐貍看上去不似京城附近該有的野物,當是底下的奴才們為了博取皇帝的歡心,特地捕獲來放進山裏的。白狐歷來被視為祥瑞的吉兆,陛下若是得知衛槊獵到了這樣的野物,想來也會是龍心大悅的。
“桓溫哥哥,這皮毛可以送給我嗎?”許如月愛不釋手地撫摸着那白的不摻雜一絲雜色的柔軟毛皮,挪不開眼——她不是缺少這樣的稀罕物件,只是衛槊親手獵回來的,又豈是那些俗物可比的?
“別的可以,此物卻是不行,”衛槊道,“我已有他用。”
別的?許如月看了看囊袋裏的其他獵物,無非是些司空見慣的野雞,大雁之類,與那只白狐真是雲泥之別,卻又有什麽好稀罕的?
她聞言,雖不再言語,嘴卻不高興的撅了起來。
眼見許如月被拒,宋霁蘭心下更添幾分暢快,她便是見不得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憑何天底下的好東西都得歸她?嘴上卻勸道,“好妹妹,不過是塊白狐皮子而已,你要是喜歡,姐姐那裏還有幾塊,随你挑。”
許如月還未答話,便聽陸行之道,“許小姐若是喜歡,本殿這裏還有一只紅狐,雖不及白色好看,勝在張揚秾烈,或許更适合你。”
他本不願多管閑事,只是方才在山裏圍獵時,他差點被哪個不長眼手下的流矢所傷,幸虧衛槊一箭擊中那流矢,他才免遭一難。
陸行之個性便是如此,向來不願欠人恩情,此時出面為衛槊解圍,心下多少亦是有着幾分償還的意思,卻與她許如月無關。
宋霁蘭心底剛滋生出的對許如月的幾許同情,頓時消弭于無形,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瘋狂地嫉妒。一年裏她費盡周折,同陸行之都說不上幾句話,許如月憑何一上來便要搶走她的囊中之物?
“我那裏都是白狐皮,正好缺一張紅的,”她走上前,接過陸行之手裏的紅狐,道,“不如殿下這張紅的與了我,回頭我再給許妹妹送一張白皮子來。”
陸行之淡淡道,“随意。”說完便打馬而去。
許如月無可無不可,她本就不是稀罕那白狐皮子,紅的白的,只要不是衛槊給的,于她而言又有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