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射柳
射柳
他聞聲回頭,此時彤雲向晚,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晖溫柔地覆在她臉上,泛出一層金色的光暈。
衆裏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他母親的胡服穿在她身上,竟是如此妥帖,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制的一般,而她,在這身裝扮的加持下,亦是他未曾見過的絕色。
“鏡兒,”他忽然喚道,“夜裏寒氣重,去拿姑娘的披風來。”
鏡兒“哎”了一聲,便匆忙去取。
她從身後為沚汀罩上披風,正欲繞到前面替她整理,衛槊突然伸手,一言不發的系了起來。
沚汀手上捧着暖爐,一時之間騰挪不開,只得赧然垂下雙眼。這一低頭,便看到了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根根修長,如竹節般,煞是好看。
他的動作說不上如何靈巧,甚至略顯笨拙,有幾下還纏上了她的發絲,又慌忙挑了出來,顯是并未做過這種事。
鏡兒心疼不已,忙道,“将軍,還是我來吧。”
“這便好了,”衛槊口中說道。他的确從未做過這種事——他從來不在乎這些,便是自己的披風,通常亦是胡亂裹上,不會散開便好。
他甚至不知自己為何會生出這股沖動來,這明明不是他擅長的事,亦不是他計劃中的事,有鏡兒在,又哪裏需要他親自動手?可是那雙手仿似有了自己的主張,不同他商量,便徑自伸了出去。
幾下耽誤,金烏已完全西沉,帶走了天邊最後一絲餘晖,星子隐現,夜宴即将開始。
兩人入場時,果然已是有幾分遲了,稍好點的位置,都已被有心的男女三三兩兩的占去——然而這便是夜宴的恣意和快樂。沒有座次的劃分,無形中消弭了男女之防和高低貴賤,盡可以挑選和親近之人圍坐在一起。
衛槊指了個靠後的位置,那裏近外圍,離篝火稍遠,亦離熱鬧稍遠,在這樣的夜裏,想來是會有些冷,但勝在清淨。
她點點頭,二人便向着那邊走去。沚汀身上裹着寬大的披風,又戴上了風帽,既可避寒,亦能掩人耳目,他們都不想在這樣的場合引起任何關注,只需平靜順遂的度過這一晚,明日便可返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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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坐定,仆人們便呈上了滾燙的炙鹿肉與烈酒——正是冬日裏最好的搭配,鹿肉是今日下午才獵回,新鮮無比,炙烤的火候又恰到好處,饒是沚汀過來前已用過點心,腹中并不饑餓,亦是被其香味勾的食指大動,淺嘗了幾片。
槊見她吃的香甜,也是胃口大開,他吃過數次炙鹿肉,卻從不覺得像今日這般美味。
及至用罷飯,二人閑聊起來。衛槊話少,大部分時間都安靜而專注地聽沚汀講述白日裏的趣事。
她們明明身在宴席,卻又仿佛自成一處,與周圍的喧嚣熱鬧泾渭分明——那是只屬于兩個人的世界,只屬于兩個人的靜谧美好,他們不走出去,也再無人能進來。
陸行之注視着二人,只覺明明那一隅光線幽暗,映入眼簾的場景卻分外刺眼。
自打衛沅入場,他便注意到了她——說來可笑,明明被寬大的披風蓋得嚴實,他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看着她跟着衛槊去到角落的位置坐下,看着她對着仆人呈上的美酒佳肴淺嘗辄止,亦看着她滿面含笑的同衛槊說着什麽。
而衛槊看她的眼神——都說男人最懂男人,他看到的,是那雙眼裏分明飽含着戀慕之情。
他喜歡她,衛槊喜歡衛沅。
這個認知讓陸行之感到驚訝,亦生出幾分燥郁,只是尚未等他想明白這種感覺的由來,宴會上便傳來一陣喧鬧,衆人紛紛離席,身邊的侍從見他無動于衷,忙提醒道,“世子,射柳開始了。”
射柳,亦是陸氏先祖從西境帶來的習俗之一——時人尚武,尤以箭術為甚,有百步穿楊者,皇帝必當青眼相加。
而夜宴上的射柳,雖是玩樂,卻比平日裏更難上許多。一則夜間光線太暗,不易視物;二則天氣寒冷,若持弓時間稍長,手指凍僵,便會失了準頭。可要的也是這難度,若非難上加難,又怎能突顯強者風範,從而讓這些眼高于頂的少年們心悅誠服呢?
仆人們已将柳枝零星的散插在地上,那便是少年人們接下來的目标,成敗與否,便都系于這小小的柳枝一身。
說是散插,卻也并非毫無規律,如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同樣是就地取材的紅柳枝,有的是整根剝去外皮,有的是直接插于地上,還有的則是剝去部分外皮,呈現出一圈一圈的環狀來。
這便是射柳的難度所在了——紅柳枝韌性極佳,本就不易折斷,要以利箭折之,不但需要射箭者有極精的準頭,還要有十足的力道,否則,柳枝只會彎而不折。
在這樣的夜色裏,剝去外皮的紅柳枝,通身潔白,更易瞄準,是以難度最低;而直接插在地上的,因外皮色深,不易視之,難度居中。
最有意思的便數這環形剝皮的紅柳枝了,一圈深,一圈暗,圈圈交替,命中最上端深色者,乃是當之無愧的神箭手,只因那處不僅極難瞄準,亦最難受力;往下,則先看位置,再看顏色。若一言以蔽之,便是上難下易,深難淺易。
這樣的活動,說是玩樂,亦摻雜着幾分競争——又有哪名男子,不想拔得頭籌呢?更何況,圍觀者中可能還站着自己心儀的女子,若能在心上人面前出彩,那份滿足,又豈是普通的賞賜可比?
“取我的弓來,”陸行之的目光仍牢牢盯着那兩人,口中冷冷道。
侍從忙應聲去了,不多時,便取了他的角弓來。
陸行之提着弓,似是閑庭信步般走到那二人桌前,道,“這不是衛表兄嘛,怎麽坐到這麽偏僻的角落裏了?”
衛槊扭頭,見是陸行之,回道,“既是夜宴設席,便是與人坐之,何來偏僻一說?”
陸行之彎了彎嘴角,道,“表哥說的是,是行之小器了。說起來,陛下幾日前賞了表兄一張好弓,不知今日我可有眼福,得以一覽表兄的神箭術?”
衛槊只覺陸行之今日行為格外怪異,竟似無端挑釁——平日裏二人也算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何以今日竟主動相詢,甚至帶着幾分咄咄逼人的意味?他本就不耐他打破眼下的氛圍,當下更是想也不想便拒絕道,“不巧,我今日未帶弓箭,世子若想射箭,自便就是。”
陸行之見他如此,非但不肯退讓,反而不依不饒道,“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表兄的帳篷不遠,我便派子庸過去替你取來好了。”
若說方才只是有幾分懷疑,這幾句話出口,衛槊便斷定他是尋釁無疑——既是他無禮在先,自己便也不再客氣,“我今日不想挽弓,世子若想比試箭術,還請另尋他人吧。”
言罷,便再也不看他,只自顧自低頭飲酒。
陸行之笑了笑——衛槊越堅持,他便越想逼他離開,他不及細究這股執拗究竟為何,只知執意如此。
他看了眼一旁的衛沅,灰色的披風下露出紅色的裙角,想來是穿上了胡服。她的頭上插着一枚海棠花簪,他忽然想起,似乎每次見着她,她都戴着這枚簪子。似今日這般胡裙點妝,本不适合佩戴這樣的首飾,可她依然戴在頭上,想來對她而言,那枚簪子定是極重要的物事。
他忽然閃身上前,電光石火間拔下了她頭上的簪子,握在手裏。
沚汀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到,不由驚呼出聲,衛槊正低頭飲酒,聞聲下意識便伸手拔劍。
二人之間的動靜引起了一陣騷亂,衆人回神之際,只見衛将軍的劍正架在郕王世子的項上,離喉頭只有寸許。
宋霁蘭的目光時刻追逐着陸行之,眼下早已拉着許如月圍了過來,擔心的注視着他。在這樣的場合亮出兵刃,已是大不敬,以衛槊和陸行之的身份地位,二人又是表兄弟,竟何以兵戎相見?
陸行之笑了笑 ,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道,“不過是看衛小姐頭上的簪子好看,想把玩一下而已,表兄何至于此?”
“那不是你可以動的東西,”衛槊既惱他亵渎于她,又擔心他發現簪子裏的秘密,進而懷疑起沚汀的身份,聲音不免帶上三分焦灼,“奉勸世子物歸原主。”
他把玩着簪子,似是毫不在意近在咫尺的劍鋒,“那便要看表兄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表兄同我射柳三局,若是你贏了,我定當原物奉還;若是你輸了,” 他将簪子放在鼻端嗅了嗅,做出一副輕薄樣,無賴道,“這簪子我也很喜歡,便算是表兄輸我的了。”
衛槊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氣極反笑,“既是同我打賭,怎能拿別人的東西下注?便是要比試,也當先将此簪還給堂妹。”
他越是維護她,陸行之心下便越是煩躁,挑釁般道,“我見表兄對衛小姐不一般 ,恐怕只有拿衛小姐的飾物,才能請得動表兄。”
此言一出,一旁站立的許如月當即變了臉色。
她一直認為衛槊對衛沅的好,只是因她身體孱弱,千裏投醫,他時有關心呵護亦不為過,衛沅雖容色傾城,衛槊卻也不是那種沉迷美色的輕浮之人。可是陸行之的話,卻如一耳光狠狠打在她臉上,讓她不由懷疑起自己以往的種種認知。他關心她的身體也便罷了,便連她頭上的一根簪子,別人也碰不得分毫?為了一根小小的簪子,他竟格劍于郕王世子的項上,在他眼裏,衛沅的一根簪子竟大過了郕王與陛下的臉面?
“不成,”衛槊态度堅決,半分也不肯退讓,“我可以與你比試,但這根簪子,必須立刻還給堂妹。”
陸行之見他言辭間已答應同自己比試,便也見好就收,“既是如此,子庸,去表兄的帳裏替他取弓來,”又将簪子遞給沚汀道,“如此還是多謝衛小姐了。”
不待沚汀伸手,衛槊一把将簪子奪了回來,遞給她道,“收好了。”
沚汀點點頭,伸手接過,卻不欲于衆目睽睽之下将它戴回頭上——她清楚衛槊為何如此執着于拿回它,亦怕此物再引起任何紛争,洩露其中暗藏的機密。
子庸很快取了弓回來——正是幾日前陛下于大帳中賞賜衛槊的那張靈寶弓,弓是好弓,只此時用來比試,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再好的武器,使用起來都需要有個磨合的過程,上古寶器更是有着自己的靈性,有認主之說——若非命定之主,不僅無法駕馭,強行使用甚至會遭其反噬。
自那日皇帝賜下此弓,它便靜靜地躺在衛槊的帳篷裏,此番還是他第二次觸碰它。
他從子庸手裏接過弓箭,便往射柳場地走去。他知道衆人的注意只在自己和陸行之身上,只要他們離開,沚汀便有了喘息的餘地——成為衆矢之的的難堪,他不想她再經歷一次。
陸行之提着自己的弓,跟在他身後,也走向了射柳之地。
此時夜空無雲,星月正盛,正是比試的好時機。
按着射柳的規則,三局兩勝,每一局都可由射箭者自行選定目标,從做出選擇的那一刻,便開始了博弈。這不僅僅是箭術的比拼,更是策略和信心的比拼,難度大的标的自然得分高更易勝,與此同時,風險卻也更高,若是射矢不中,不僅一分也無,還會贻笑大方。
随着號官一聲鑼響,第一局開始了。
因是陸行之挑起的比試,照規矩理當由他先行,只見他挽弓搭箭,很快便鎖定了目标。
衆人只道郕王世子年少進京為質,坐享京城富貴,卻不知從他幼時被立為世子起,便被郕王寄予了厚望。
涼州地處西境,是抵抗突厥的最前線,便是普通百姓,也少有不會挽弓之人,到了郕王這裏,肩負着維系一方安定的重任,對箭術更為重視,陸行之從拿得起弓箭開始,便在郕王的親自教導下開始練習箭術,至今已有十餘年,便是後來寄居京城,亦從不敢荒廢這童子功,甚至專門在府裏修建了靶場,只為時時修習。
這也正是他敢于挑戰衛槊的底氣所在——這世上若還有人能贏得了衛桓溫,那也便只有他陸行之了。
嗖的一聲,利箭離弦,破空之聲清晰可聞,足見這一射的力道。
“環靶,黑十。”遠處站在一射開外的審官高聲唱道,意味着陸行之方才這一箭正是最高難度,命中了環形柳枝最上方的黑色部分。
圍觀衆人皆發出驚呼之聲——已許久不曾在夜宴上見過如此箭術了,前些年郕王世子和衛将軍都不曾踏足射柳場,最好的成績也便是去歲許立庭射下的環靶白七,當時衆人還眼熱于聖上賜給他的金弓箭呢,沒想到從郕王世子卻是深藏不露。
站在一旁的子庸卻興奮不起來,只擔心的盯着陸行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更何況世子還是人質的身份,他明知此舉必會引起皇帝的注意和懷疑,卻仍要下場比試,小不忍則亂大謀,贏過衛将軍,當真那麽重要嗎?
陸行之放下弓,在衆人的喝彩聲中,鬼使神差的向着衛沅所在的方位看去。
她同宋霁蘭站在一處,卻又茕茕孑立,如暗夜裏獨自盛放的空谷幽蘭。
她正同宋霁蘭說着什麽,并未看向置身于喧鬧中心的自己——陸行之略帶失望的收回目光,重又關注起衛槊的表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