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輸贏
輸贏
衛槊掂了掂手裏的靈寶弓,只覺份量十足。
他從未使過這樣的弓——除非天生神力,戰場上并不适合攜帶這樣重工的武器,在每一分體力都性命攸關時,能多節省一分,都有可能救自己一命。
這是他第二次拿起這張弓,亦是他首次開弓,反複拉彈幾下,感受弓弦的力道,他似是有了幾分把握,這才從箭筒裏抽出一枝,搭于弦上。
他很快便鎖定了遠處的一根環靶,開弓瞄準,無半分猶疑,便射了出去。
較之普通弓箭,重弓的開弓力道更大,是以射出速度更快,未及衆人反應過來,靶場深處便傳來了報唱聲。
“環靶,黑十,損——”有郕王世子珠玉在前,衆人堪堪能忍住溢出口邊的驚呼之聲,這是什麽樣的運道,一晚上竟能親眼見證兩次環靶黑十?只是一個“損”字,這一局,終究還是衛将軍略輸一籌。
損者,折也。想來是這靈寶弓威力太大,這一射,沒金飲羽,不僅折損了柳梢頂端的黑環,亦是帶累了下面的白環,想是衛槊初次開弓,尚未掌握好力道,才稍遜一籌。
只是靈寶弓這種利器,靠鮮血喂養,上戰場的終極目的便是殺敵,豈可以射柳的巧力來衡量。用它比試,譬如用寶劍削筷,不是不可,只是力道的把控實在是莫可名狀,如此衛槊還能命中環靶黑十,已實屬不易。
随着第一局鳴金,圍觀者亦越來越多,裏三層外三層的将場中二人圍了起來。
因衛槊取黑十有損,第一局陸行之以微弱優勢勝出。
宋霁蘭站在最前列,一瞬不瞬的注視着陸行之,似是毫不介意他方才拒絕與她同席,眼裏滿是崇拜的欣喜,一臉的與有榮焉。而站在她身旁的許如月,則是滿臉忿忿之情——她替衛槊感到不平,以他的箭術,怎會敗給陸行之?分明是對方欺他沒有趁手的武器,這才鑽了空子。
沚汀卻是一臉的若有所思,她仍在揣摩陸行之此舉的深意——以自己對他的了解,他從來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今日刻意尋釁,難道是發現了玉娘之事?
她不敢深究,只盼能盡快回去同玉娘取得聯絡,好叮囑她小心為上。至于眼前二人誰輸誰贏,則并不重要,無非是夜宴上的游戲而已,輸贏皆不會影響大局。
短暫的休憩之後,號官再度敲鑼,第二局開始。
這一局,輪到衛槊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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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如月緊張的盯着他,生怕漏過任何一個細節,仿佛下場比試的人是她自己——不,比她親自下場更加緊張,她寧願自己輸的一敗塗地,也不想看到衛槊的顏面有任何損傷。
衛槊開弓搭箭,有了上次的經驗,他适時的放松了些力道,甫一瞄準,便松了手,送出了這第二支箭。
“環靶,黑十。”随着遠處的審官的唱靶之聲傳來,衆人皆發出一陣驚呼之聲,方才滿臉不服的幾位年輕郎君,此刻也沉默了下來——一次尚可說是運氣,兩次便是妥妥的實力了,光是這份只需要一次機會便能與武器磨合的本事,已足以讓人嘆服。
陸行之彎起嘴角笑了一下,亦是信心十足的射出了第二箭。
“環靶,黑十。”審官再度唱靶,他站的遠,并不清楚射箭者是何人,只是今晚這番黑十命中的幾率,實乃他生平僅見。
圍觀衆人忍不住紛紛鼓起掌來,這掌聲不單單是為了陸行之方才這一箭,更是為了衛槊同他于夜宴所奉上的這精彩一幕,不禁感嘆陸氏子孫果然個個龍章鳳姿,身上流着帝王的骨血,終究還是非同凡人。
随着最後一局的鑼聲響起,衆人幾乎屏息凝神,只顧死死盯住場上二人的一舉一動。在這樣的比試裏,結果如何已經不再重要,能欣賞到這樣出神入化的箭術和勢均力敵的比拼,已是人生一大幸事,恐怕在以後的麓原圍獵裏,再難有這樣的眼福。
最後一局,輪到陸行之先射。
若他此番再射出一輪環靶黑十,那麽這場比試花落誰家,便已無懸念。衛槊的開局不利,陸行之的穩定發揮,已為這最後的結局做好了鋪墊。陸行之只需延續前兩局的水平,便可拿下這場比試,也必會受到皇帝的獎賞。
雖然他并不想得到皇帝的獎賞。
于陸行之而言,從他向衛槊發起挑釁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錯了——正是需要韬光養晦,明哲保身的時候,他怎能如此高調,于大庭廣衆之下暴露自己的實力?可是他忍不住,他見不得她同他坐在一處。
見不得,便要費盡心思将他們拆開。
他并不稀罕什麽簪子,甚至也不在乎他同衛槊誰輸誰贏,他在乎的,只是那兩人坐在一起時那自成一體的小小世界,那隔絕一切、唯有你我的小小世界。
陸行之本已搭箭于弦,蓄勢待發,念及此,忽又忍不住想道,她會在乎他的輸贏嗎?
他微微側身,眼角餘光看向她的方位,卻見她正看着衛槊。
他的心裏湧上一陣苦澀,只覺贏了比賽又如何,他早已失了人心。
心裏煩躁,開弓便蓄上了力,這一箭射出之時,他便已然知曉了最後的結局。
“環靶,黑十,損——”審官的報唱聲傳來時,衆人不無遺憾的發出一陣嘆息之聲,原來環靶黑十亦有讓人如此惋惜的時候。
惋惜之後,衆人卻又提起了精神——如此,衛槊畢竟還有一些贏面,只要他能再射出一輪環靶黑十,雖則分數上與陸行之持平,然他畢竟是用了不趁手的弓箭,說起來,還是技高一籌。
高手對決,不到最後一刻,便不會見分曉。
輪到衛槊射出這最後一支箭,他鎖定目标之後,卻忽然改了主意。
依着他平日裏的為人,這一箭該是射出環靶黑十,與陸行之旗鼓相當,搏個平局,如此既全了郕王世子的面子,自己也不落人口實。
可是此刻,她就站在自己身邊。哪怕她默不作聲,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他便覺血液滾燙,脈搏劇跳,心裏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吶喊,熱烈的情感像火山熔岩般,即将噴薄而出。
他想贏,他想在她面前贏——無論她在不在乎,他在乎。
衆人驚訝的看着衛将軍調轉了目标,瞄準了另一側,尚未看清他的動作,離弦之箭便呼嘯着飛了出去。
“白靶,上。”随着報唱聲的傳來,衆人一時沉默了下來,有衛槊的忠實擁趸失望的搖了搖頭,甚至帶着三分怨氣——在最後的決勝時刻,竟然放棄環靶,連搏一搏的勇氣也沒有,豈是大丈夫作為?
“環靶,黑十。”
就在衆人以為勝負已定之時,遠處卻又傳來報唱聲,難道方才竟是審官看錯了靶子,衛槊實則射中的是環靶?雖說是游戲,卻也是循着正規比試流程來的,無論是號官還是審官,都是專職訓練出來的,怎會看錯?
衆人正懵懂之際,卻見審官持着兩截斷柳匆匆跑了回來,臉上卻是掩蓋不住的興奮,“奴才何其有幸,竟能親眼見證這一幕——方才這箭,乃是一箭雙雕。”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衛槊這一箭,先是射中了白靶,卻勢頭未破,力道不減,繼而又命中了其後的環靶黑十。
場內的觀衆忍不住紛紛鼓其掌來,這一刻,再沒有不對他心服口服的。
孰勝孰負,立見分曉。
許如月高興地跳了起來,內心的歡呼雀躍直欲滿溢出來,她就知道,郕王世子是贏不了桓溫哥哥的。他的本事,是戰場上真刀真槍拼殺出來的,豈是陸行之這種養尊處優的皇室貴族可比?幾乎是惡作劇般,她略帶嘲諷的看向一旁的宋霁蘭,方才審官唱出白靶時,便數她笑得最開心,現下陸行之輸了,倒要看看她當作如何說。
可惜宋霁蘭一顆心全撲在陸行之身上,根本無暇看她。
陸行之臉上一片沉靜,看不出任何表情,此刻哪怕他露出半分失落亦或不甘,宋霁蘭都會不顧一切的沖上去安慰他。
然而他只是平靜的收起弓箭,走到衛槊面前,拱手道,“表兄一矢雙穿,果然神乎其技,行之甘拜下風。”
衛槊淡淡道,“世子過謙了。”
陸行之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沚汀,又道,“這番看來,簪子還是戴在衛小姐頭上時最好看,”他笑了一下,“只不知過了今晚,又有多少女子盼着能被表兄簪發呢!”
他說這話時,留心沚汀的表情,見她不為所動,似是一副懵然不知的狀态,心下立時舒坦了幾分,便是方才輸給衛槊的那點小小不快,亦煙消雲散了。
衛槊本是顧及他的面子,這才以禮相待,見他當着沚汀的面如此輕浮,忍不住道,“不是人人都有世子這般閑情雅致,我這雙手,向來只會揮劍殺敵,做不來世子口中之事。”
陸行之輸了比試,心情卻不差,并不在意他的嘲諷,只淺笑道,“表兄如此聰敏,定是一學便會,許小姐,你說是也不是?”
饒是大方如許如月者,也被問的羞紅了臉,生平第一次,她覺得陸行之并沒有那麽讨厭。卻也不知該作何回應,她總不能依着心裏的想法,就着陸行之的話追問衛槊,“桓溫哥哥,你日後願意替我簪發嗎?”便轉身去拉一旁的沚汀,“沅妹妹,你是桓溫哥哥的妹妹,你倒是說說看,他可會為女子簪發?”
沚汀身上的披風本就是胡亂系着,堪堪維持着沒散開來,被她這一拉扯,頓時掉落下去,紅色胡服寬大華麗的裙擺瞬間散落開,在月色的映襯下,如半輪紅日般閃耀出點點星芒,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她的身材本就纖秾合度,綽約多姿,這條胡裙更是像為她量體裁制,貼合的恰到好處,豐滿處如山巒,婉約處如幽谷,讓人移不開眼去。
宋霁蘭見陸行之亦如是,心下頓時生出幾許不快,明明她才是為了胡裙費盡心思的那一個,憑什麽所有的光環都被衛沅奪去?“如月妹妹此言差矣,衛将軍會不會簪發,沅妹妹卻又如何得知,”她掩唇笑道,“難不成,衛将軍還會為沅妹妹簪發麽?”
她本是想用幾句玩笑話凸顯自己的存在,不料在座之人卻一片沉默,無人回應。
這玩笑是如此的不合時宜——衛槊冷冷的看着她也便罷了,許如月卻是滿臉呆滞,似乎并未聽到自己的打趣,遑論回應,而她最關心的那個人,仿佛是被人說中了最難堪的心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狠厲。
這讓宋霁蘭感到惶恐,她不知自己如何觸怒了他,心下忐忑不安,只得緘口不言。
沚汀迅速拾起地上的披風,重新披上,見衆人不茍言笑,氣氛凝重,便道,“夜色已晚,更深露重,既已比試完,大家還是早些散了,回去休息吧。”
衛槊道,“我送你回去。”
陸行之看着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眼神晦澀難辨,稍頃,不發一言,亦徑自離去。
他不在,宋霁蘭便沒了再待下去的理由,加之寒氣上湧,她亦有幾分受不住,便拉着許如月回去。
許如月似是滿腹心事,一路上既不同她說話,對她抛出的問題也置之不理,整個人仿佛呆滞了一般,宋霁蘭只覺無趣,便也住了嘴,直到帳前,才各自散去。
入了帳內,許如月還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貼身侍女鈴蘭忍不住問道,“小姐,您這是怎麽了,方才在靶場奴婢便覺着不對勁,可是發生了何事?”
“鈴蘭,你還記得廣月公主嗎?”她不答話,卻突然問道。
鈴蘭被問的莫名其妙,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故去多年之人,卻依舊認真答道,“記得,據說當年廣月公主同咱們老爺是好友,時常來府上玩耍,說起來,那時候您還沒出生呢。”
鈴蘭是許府的家生子,那時候約莫十多歲,有幸見過公主幾面。有一次,她甚至偷偷看到公主同老爺比劍,那時的老爺,不,還是少爺,臉上洋溢出的光彩,在此後的若幹年裏,即便是大婚典禮上,她也不曾再得見過。
“公主她——很美嗎?”許如月癡癡問道。
“那是自然,”鈴蘭點頭道,廣月公主的風采,但凡是見過的人,哪怕只有一面,便不會忘記,“您看看衛将軍便知曉了,”她笑道,“若不是有如此美貌的母親,衛将軍又怎會貌比潘安?”
“比之衛沅如何?”許如月忍着心裏的落寞,堅持問道。
鈴蘭想了想,方道,“若單論容貌,當是沅姑娘更勝一籌,但是二人的氣質卻各有千秋,”鈴蘭出入高門貴府,見過如雲美人,點評起來亦頭頭是道,“沅姑娘氣質柔媚,更偏向女子的美,公主英姿飒爽,巾帼風情更甚。總之,都是很美的。”
“是吧,”許如月嘆息道,似是疑問,又似是肯定。
鈴蘭見她神情消沉,眼神黯淡,她還甚少在自家小姐身上看到這樣的一面,不由關切道,“小姐為何拿沅姑娘同公主相比,可是想起了什麽?”
“今晚衛沅身上穿的那件胡裙,是廣月公主的遺物,”許如月按捺不住,索性向着鈴蘭傾訴起來,“幾年前在衛府裏,我無意之中曾見到丫鬟整理公主遺物,當時一眼便瞧見了這件胡裙。”
“我第一眼瞧見它時,便心生歡喜,在知道是桓溫哥哥母親的遺物之後,猶豫許久,方向他讨要了它。”
“他當時一口便回絕了我,”想起那日的難堪,許如月心下還是止不住的委屈,“說他母親的遺物豈可随意贈人,哪怕只是為着緬懷先人,他也不能送給我。”
“可是眼下,它卻穿在衛沅身上。”說到此處,許如月的鼻音略重,似是有淚湧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