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識破
識破
那名為蘭娘的女子以手撫胸,彎腰行了一禮,起身時,腰肢緩緩扭動,順勢拍響了手裏的小鼓。
沚汀敢于混跡在這些舞者之中,卻也不全是如她所言,只因胡舞崇尚自由,不拘一格。這樣的群舞,再怎麽形散,神亦不散,總還是有些協調統一在內,否則,豈非成了群魔亂舞?她的信心,泰半來源于自己的記憶——胡舞剛傳入中原時,便在京城掀起了一股不小的熱潮,那時,達官貴人們熱衷于此,不惜一擲千金,只為一睹這異域風情。
彼時,她還是顏府的大小姐,同陸行之好得便似一個人。
她的父親顏尚書深惡突厥,從不許她沾染這些來自異域的靡靡之音,可少年人的心性便是如此,骨子裏全是叛逆和輕狂——越是不被允許,她便越是好奇。陸行之來自涼州,自是對胡舞司空見慣,亦勾不起半分興趣,卻禁不住她的纏磨,還是偷偷帶她去看了幾場。
她猶自記得第一眼看見胡姬時的感受——初見時的驚豔,在于世上竟還有如此妖嬈魅惑的女子;驚豔過後,便是羞赧,平日裏為禮教所束,再看那些胡姬們袒胸露背,白花花的手臂和大腿便那般裸露在外任人觀摩,任是自己身為女子,亦有幾分臉紅心熱。
陸行之見她如此,不由玩笑道,“我早就說別來了,你看你,臉都紅了。”
她頓時滿心滿眼的不服,回怼道,“你卻又比我好到哪裏去?”
陸行之聞言,面紅更甚,他哪裏敢說,他臉紅卻與眼前這些胡姬無幹,分明是想到了她穿上胡裙起舞時的樣子。
有朝一日,他想,會有那麽一天的,他心愛的女子會為他穿上胡裙,在他面前翩翩起舞。
當那些胡姬伴着手鼓聲旋轉起來,衣袂紛飛,銀鈴碎響,繞花了她的雙眼,迷亂了她的心志,胡舞中傳遞出的自由和奔放,是中原女子不曾見過的風景。自那以後,只要有機會,她便常常央着陸行之帶她去看,而他仿佛也總是能清楚地知道,哪裏有最精彩的胡舞上演。
昨日的手鼓聲仿佛還回蕩在耳邊,眼前胡姬們的舞動卻已将她帶回了現實,如今,他高高在上,她卑微在下,幾步之遙,已是咫尺天涯——沚汀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她不是沒想過有一天要為他而舞,只是造化弄人,當這一天真的來臨,她感受到的,唯有不堪。
今日所獻之舞,乃是胡舞中很有名的一支,名為古蘭朵,手鼓所到之處 ,胡姬們紛紛應聲而動,腕上腰上所縛銀鈴随着她們的扭動,發出細碎的聲響,直聽的人心旌搖曳,目眩神迷。漸漸地,隊形變換,一衆舞姬們幻化成花瓣的形狀,将蘭娘圍在其中,跟随着她的節奏,花瓣慢慢移動位置,方寸變換間,每一位舞娘都得以轉到前面最顯赫的位置,一展風采。
片刻後,沚汀被簇擁着推到了人前。
憑着過人的記憶,她勉力能跟上周圍胡姬們的節奏,目光卻不敢像她們一樣直視前方——她只盼座上二人注意不到自己,只要繞過眼前,她便可繼續混跡于人群之中。
幾乎是第一眼,陸行之便認出了她。
Advertisement
盡管眼前的女子戴着面紗,看不清那紗麗之下的容顏,然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僅憑那雙眼睛,他便知道,那一定是她。他知道她會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會以這種方式來。他既驚訝她的大膽,亦佩服她的果斷——盡管舞姿平平,乏善可陳,可是她只消往那裏一站,便是不容錯認的絕代風華。
他似是饒有興味的觀賞着眼前的胡舞,甚至連目光亦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他并未打算拆穿她,至少不是此刻。他倒要看看,這場戲,她欲怎麽收場。
只是他對面的突厥男子卻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便在沚汀出場時,那男子眼前瞬間一亮,似是遇到了久違的獵物,眼裏燃起了一簇簇欲望的火苗。只是,他可沒有陸行之這樣好的耐性,一名胡姬而已,既是看上了 ,便要據為己有,以他同郕王世子的交情,想來對方亦是不會駁了他的面子。他這般想着,腳下便有了動作,未及沚汀轉過前場,他便突然起身,一把摟住了她纖細的腰身。
突厥人孔武有力,身軀如鐵塔一般堅硬,身上散發出異域香料的濃烈氣味,幾乎阻滞了沚汀的呼吸,她不敢出聲,怕陸行之認出自己,應是生生将喉嚨裏的驚叫聲壓了回去,雙眸裏卻滿是緊張。那男子揚手便欲撫摸她的臉,只是他的手尚未觸及她的臉頰,便被另一只鐵鉗般的手禁锢住,動不得分毫。
“怎麽,”突厥男子揚唇笑道,“莫非世子也看上了這胡姬?”
“放開,”陸行之臉若寒霜,一改先前的溫煦,冷冷道,“否則別怪我廢了你的手。”
“啧啧啧,”男子陰陽怪氣道,“世子如此行事,恐怕非君子所為吧?你們中原人有句話,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在下先看上了這舞娘,怎麽說世子也該禮讓與我,方是待客之道。”
“你既知這裏是中原,便得講中原的規矩,”陸行之言辭間毫不退讓,“在我們中原,豈容你如此巧取豪奪?莫說是一個人,便是一樣東西,也斷沒有見者即得的道理,此與強盜何異?”
見對方不為所動,他手上漸漸加重力道,饒是那突厥男子強壯精幹,亦被他捏的微微皺眉,“莫說我們中原人不懂待客之道,”陸行之冷笑道,“若非當你遠來是客,此刻早已被扭送官府,還有幾條命與我争辯?”
男子見他似是動了真怒,這才依依不舍的放開懷裏的人,涎笑道,“世子說笑了,在下不過是見這位舞娘有幾分眼熟,想與她敘敘舊而已,您看在這遠離故鄉的中原腹地,得覓知音,是多麽難能可貴之事,世子為何不成人之美呢?”
他甫一松手,沚汀便飛速站到了陸行之身後——雖則此刻他的立場尚不辨敵友,但那突厥人卻是十足十的不懷好意,猥亵的心思不加掩飾,全都寫在了臉上。
見她如此,陸行之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再看眼前的突厥人,竟也沒有方才那般面目可憎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第一次來京城,何來眼熟之說?阿史那,”陸行之帶着三分勸慰,七分嘲諷道,“這舞娘,你今日是動不得了,你要的東西,我已派人送去了驿館。你若心裏還裝着正事,便早些回去,在別人的地盤,還是規行矩步,方得保平安。”
最後幾句,已語帶威脅之意,阿史那本就精通官話,又豈能聽不出來?他看着陸行之,眼裏不禁多了幾分玩味。看得出來,他是真心緊張眼前這女子——舞娘?恐怕沒有那麽簡單。那女子有着這世上絕無僅有的容顏,便是不用掀開面紗,他亦能深深認知到這一點。然除此之外,她舞姿平平,連态度也甚是敷衍,這樣的人,怎會被選入為陸行之獻舞之列?
況且,陸行之是什麽樣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與其說他們是熟稔的朋友,不如說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夥伴,只是他堂堂突厥王子,在自己的國家裏亦是出了名的智多而近妖,更是在同十幾個兄弟的厮殺中才獲得了王位的繼承權,卻從來沒能在陸行之手上讨到過任何便宜,他似乎沒有軟肋。又或者,他有軟肋,只是從前不曾發現罷了。
有趣。
阿史那戀戀不舍的看了沚汀幾眼,那目光猥瑣又黏膩,直看的她渾身難受,不得不又往陸行之身後藏了藏,好躲避他的視線。
“既然東西已送去驿館,在下便先行一步。世子,後會有期。”阿史那學着中原人的樣子,抱拳行了一禮,最後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便離開了房間。剩下一衆胡姬們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應對接下來的狀況。
陸行之卻似絲毫不受方才那不快的一幕的影響,重又坐回自己的位置,斟上一杯酒,獨酌起來。稍頃,他方放過惶恐的衆人,對着蘭娘道,“無需再獻舞了,下去吧。”
蘭娘正愁如何下臺,他既發話,忙應道,“是。奴家便先行告退,不擾官人雅興了。”言罷招招手,示意衆人跟着自己退下。沚汀見狀,趕忙也跟了上去,眼下阿史那離去,她已無心再打探消息,只盼能渾水摸魚,速速離開這是非之地。
“慢着,”他往後靠了靠,好整以暇道,“誰讓你走的?”
沚汀心知他所指何人,卻充耳不聞——只要他沒拆穿她,她便會一直裝聾作啞。
“此間這許多人,若我叫出你的名字,那便不美了,”他又道。
赤裸裸的威脅,沚汀心想,如若不想給衛槊招致不必要的麻煩,她便只能乖乖留下。沚汀頓住了腳步,看着蘭娘領着衆人匆忙退了出去,突然有幾分後悔自己的貿然行事。
“世子可還有何吩咐?”她轉過身,冷冷道,“先說好了,我可不會跳舞。”
陸行之哂然一笑,“這便要過河拆橋了?方才阿史那欺負你時,往我身後躲的可是你?怎麽這才用完了我,就翻臉不認人了?”說到後來,話音裏竟帶上幾分委屈之意,仿佛自己真是被她棄如敝履一般。
她倔強的抿着唇,不出聲,卻也無法反駁——在那一刻,自己确是選擇了陸行之的庇護,這無可厚非,她不能因為站在同他對立的一面便否定這一點。“方才多謝世子解圍,”她還是屈膝行了一禮,動作略顯僵硬,言語卻十分誠摯。
“你的顏色,又打扮成這樣,在阿史那面前跳舞,好比把羔羊送到饑餓的頭狼面前,”陸行之緩緩道,“你簡直太任性了,膽大妄為,不過是想打探點消息,直接問我便是,何苦如此行事,拿自己的命來賭。”他語重心長的口氣,分明是告誡多過責備。
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當她的心思在他面前昭然若揭,他卻并無她想象中的雷霆震怒時,她反而不知該作何反應。
“能不能先把面罩摘下來,”他無視她的窘态,自顧自道,“這樣說話不難受嗎?”
既來之,則安之,沚汀想了想,今日既已走不了,索性便将心裏的疑問問個明白。她摘下面罩,不再遮掩躲閃,直直的看進了他的雙眼。
目光迎上的那一刻,陸行之的心狠狠地跳了起來,腦子裏似是有根弦被撥動,血液上湧,心底有股熱氣,直沖頭頂。
是似曾相識的感覺。
“阿史那是突厥的王子,”她直言道,幾乎不帶任何情感,“世子同他在京城密會,便不怕被人知曉嗎?”
“這是柳元有名的魚餃,可要嘗嘗?”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向她推薦菜肴。
眼下她哪裏有心思吃飯,更是摸不清他意欲何為,便搖了搖頭,“我不餓,世子尚未回答我的問題。”
見她不願動筷,他又執起桌上的茶壺,替她倒了一杯茶,“他來京城,是過了聖上明路的,否則怎敢住在驿站?”他将茶杯遞與她,“我同他是舊相識,聖上亦是知曉的,此番,也是聖上授意,讓我同他談些事情。”
他說的如此輕描淡寫,她的心裏卻是五味雜陳,憤怒有之,無力有之,眼眶酸澀無比,似有淚意上湧。
“你會處置玉娘嗎?”她壓抑住心底的難受,輕聲問道,“你早已猜到她同我的關系,故意借她之手放出消息,引我上鈎,是也不是?”明明是光明正大的行為,卻非要做的這般遮遮掩掩,有意無意的,像是在掩蓋着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她為何早沒想到,陸行之若是真想行何私密之事,豈會如此故弄玄虛?
“你會處置玉娘嗎?”她又問道,此刻,她已無暇惋惜這步棋尚未發揮作用便已成廢子,唯一所求,便是能夠保全她的性命。“無論你相信與否,她并未同我說過什麽,更沒有洩露過你的任何秘密,”像是被抓包的人在自證清白,她的話語蒼白無力到連自己亦無法相信,“這是她初次同我聯系,便中了你的圈套。”
他不說話,只直直的看着她。
“她是無辜的,從今往後我亦不會再同她聯系,”她語帶懇求,“看在她經年伺候你的份上,能不能放過她?”
“我在你眼裏,便是如此可怖之人嗎?”他似是動了怒,“我看起來,很像是濫殺無辜之人?”
她愣住,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回答。若是面對從前的他,她當然會斬釘截鐵的回答,不,你才不是那樣的人。然而,自從經歷了家破人亡,自從知道郕王一系甚或參與其中,甚至與突厥有着解不開的淵源,她同他之間,便築起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他們站在鴻溝兩岸,遙遙相望,中間隔着的,是國仇,家恨。
她當然尚無确鑿的證據斷定郕王便是始作俑者,甚至不知道陸行之是否參與其中,但僅僅是這點懷疑,就足以扼殺她對他的一切念想,她只覺腦中任何一絲關于他的旖念,都是對父母在天之靈的亵渎。
見她愣怔在那裏,呆呆地看着她,眼神裏充滿了惶惑,陸行之心裏被深深地刺痛,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情感,緊緊摟住她——“窈窈,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