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交換秘密

交換秘密

善心曰窈,善色曰窕。窈窈,正是父親為她所擇小字,惟願她身為女子的這一生,不要太過在乎自己的容貌,而是修身養性,養成至真至善的一顆心。

容顏總會老去,唯有信念常青。

窈窈——這世間還能叫出這兩個字的,只剩下絕無僅有的幾個人。

陸行之看着她,眼神迷離,舌尖輕挑,她的名字從他口中溢出,像是帶着某種魔力,和無限深情的意味,緩緩鑽入她的腦海,蠱惑着她的心神——回應他,只要回應他,承認自己是顏沚汀,便可卸下身上的重擔,從此站在他的身後,接受他的庇佑,讓他替自己遮風擋雨,便如同方才他從阿史那手中救下自己。

“窈窈是誰?”她睜大雙眼,直視他,眼神裏帶着幾分懵懂和茫然,“世子是不是認錯人了?”這樣的念頭在她腦海裏一閃而過,卻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瀾。她天性颟顸,熱愛自由,骨子裏帶着幾分渾然天成的慵懶和懈怠,亦有女子與生俱來的柔弱和怯懦。然而凡此種種,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卻被逐一磨滅。數次絕處逢生,在生與死的邊緣拼命掙紮,那些軟弱的,懈怠的,怯懦的,慵懶的,都被盡數除去。

她依然熱愛自由,在肩負的使命完成之後,或許會擇一田園歸隐,縱情山水,甚至擇一良人,與其終老,但是她的人生,不會再是攀附于家族或是丈夫的莬絲花,而是一棵獨自成長的小樹,哪怕沒有成為參天大樹的那一天,也仍有獨立的根系植于大地之中,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緩慢而又自由的吸收着養分,茁壯成長。

陸行之的眼裏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的反應似一根利劍刺入他的心裏,用深入骨髓的疼痛将他從幻境中喚醒,“你不是衛沅,”他說道,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衛沅早就死了,你到底是誰?”

她的雙肩被他捏的生疼,她能感受到他的激動與怒意,但卻隐忍不發,“你也不是那個醉生夢死的陸行之,你又是誰?”

“好,很好,”他怒極反笑,“看來你是有備而來。”他松開握住她雙肩的雙手,努力平息憤怒——他的一腔熱忱,被她懵懂無知的眼神澆了個透心涼,他寧願她眼裏是恨,也不願是這種仿似毫無交集的陌生。

除非她不是窈窈,若她是——若她是,她得有多狠心絕情,才能忘掉他們的過往,用那般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問他,你是誰?

“你不是衛沅,”緩了片刻,他的聲音恢複了幾分平穩,“誠然,我的确也不是人前那個陸行之,不如,我們再做一筆交易,你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我告訴你我為何要如此僞裝?”

她搖了搖頭。

他或許會吐露真言,她卻擔不起身份暴露的代價——那不是她一個人的命,她的身後,還有又英,徐平,昭忠,乃至衛槊,如若她承認自己是顏沚汀,那這些拼命庇護她真實身份的人,她又有何顏面去面對?

陸行之心裏又恨又無奈,他有一萬種法子折磨人,逼迫他們口吐真言,哪怕是沒有犯下的罪行,他也能讓他們招供畫押,但這些法子裏的任何一種,他都不想用在她的身上。

“罷了,”他冷冷道,“你不說,我遲早也能查出來,便同我查出你不是衛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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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何必如此,”她嘆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既然如此,我是誰又有什麽要緊。”

她真以為他陸行之有那麽多時間去關心無關緊要之人?不過是想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罷了——成也好,敗也好,總歸這輩子對自己,對她,都有了一個交代。若她不是她,他便就此放下,橋歸橋,路歸路,從此一別兩寬,他亦能心無旁骛的繼續前行;若她是她,想起方才自己試探她、叫出她小字時她的反應,錐心之痛再次襲來,他不明白她為何要如此對他,難道過往的情意,對她來說全都成了過眼雲煙,再也激不起半點波瀾?

“這是我的事,”他道,“你既不是衛沅,衛槊為何要替你掩蓋身份?”

她不語——言多必失,面對陸行之這般城府深似海之人,她寧願緘口不言,也不願給他察言觀色的機會。

“他心悅你?”他問道,嘴角彎了起來,笑容冰冷如冬日裏的寒霜。

她還是沉默,既不承認,亦不否認。她知道他在試探自己,亦知道衛槊對自己無意,但他這樣誤會,總好過洞悉衛槊替她掩蓋身份背後的真實動機。

看來她尚不清楚衛槊的心意,陸行之心道,遑論對衛槊有何情意。真是當局者迷啊,他如此想,緊繃的情緒終是松下了幾分。

沚汀猜不透他的心思,但見他神色有所緩和,忙道,“世子,時辰不早,若無它事,我便先告辭了。”

“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他道,“你亦無需擔心玉娘,只要她不擅動,我不會拿她如何。”

他突如其來的讓步讓她有些無所适從,只得道,“謝過世子。古人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琚,作為回報,我亦會守口如瓶,世子只管做世人眼裏的放蕩子便好。”

他忍不住,一把摟過她的纖腰,軟玉溫香在懷,他低下頭,與她鼻尖相觸,呼吸可聞,幾乎是呢喃般的道,“那你呢,在你眼裏,我也是那般放蕩不堪嗎?”

她大驚失色,一把推開他道,“世子若不想讓人覺得放蕩,便不要再行孟浪之事。”

他笑笑,他才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倘若活在世人的眼光裏,他早便死了千百次了。

“最近行事要小心,”他複又叮囑道,“阿史那一旦盯上你,便不會輕易放過,若是出門,必得有人陪同左右。”

沚汀只覺他這般孟浪一時,認真一時,她幾乎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只好應道,“那是自然。”言罷,轉身便走,似是急于離開此地。

“慢着,”陸行之在身後叫住她,遞給她一件披風,“這胡裙,太過暴露,還是披上再出去吧。”

她的臉騰的一下便紅了——方才只顧着同他周旋,竟忘了自己還身着胡裙。胡裙豔麗,最能勾勒出女子的美好身形,但亦如陸行之所言,在中原禮教下的世俗眼光裏,這樣的着裝,終歸是太過紮眼。她紅着臉,胡亂将披風裹在身上,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離去。

門外,昭忠正焦灼的等待着,他本想沖進去,卻一直等不到她們先前約定好的暗號,直到看見她完好無損的出來,并無受傷的模樣,這才放下心來。

待沚汀換好衣衫,二人便匆匆打道回府。他們前腳剛入了府邸,衛槊後腳便從衛尉營回到了府中,聽昭忠講完今日之事,連盔甲也來不及卸下,便徑直尋到了沚汀處。

又英剛為她換好衣衫,梳洗停當,尚未來得及說上一言半語,便見衛槊帶着一身寒氣走了進來。他尚未開口,她便知他定是為了白日之事而來,便朝又英囑咐了幾句,讓她先行退下。

“今日可曾受傷?亦或受何委屈?”又英甫一出門,他便問道。

本以為他會責怪她為何如此魯莽行事,卻未曾想到他出口便是關心自己。沚汀心下湧起一股暖意,溫言道,“将軍不用擔心,我很好。”頓了頓,又道,“郕王世子已經知道我不是衛沅,玉娘的身份也已暴露,恐怕我們日後,不能再同她取得聯系了。”她的話語裏流露出濃濃的擔心,只怕今後要走的路,又難上了幾分。

“這是好事,”衛槊笑道,“你今日,做得很好。”

沚汀聞言,驚訝的睜大了雙眼。

衛槊溫柔的看着他,安撫道,“你可知在行軍打仗時,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麽嗎?”

那可太多了,她心道,武器裝備,糧草辎重,她不知他想問什麽,索性搖了搖頭。

“孫子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道,“你的身份,但凡有心之人想查,定是隐瞞不了。雁過留痕,風過留聲,只要一個人在這世上活過一場,便無法抹除其存在過的痕跡,是以你的身份暴露,只是遲早之事,能隐瞞到現在,已實屬不易。陸行之聰敏更甚常人,然他雖知曉你非衛沅,卻尚無法肯定你便是顏沚汀,這便為我們争取了時間。眼下我們知道了他手裏掌握的這些消息,亦知道了玉娘已經暴露,總比什麽都不知道,還将她作為暗線聯絡,好上許多吧?”

她看着他,了然的目光裏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他說陸行之聰敏,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甚至更勝一籌,陸行之沒有他這般的定力與從容,這并非與生俱來的品質,而是在經年的行伍與查案中歷練而來,是時間與耐力的饋贈。

她亦是第一次知曉,原來看待問題的角度,還可以這般新奇與長遠——一時間只覺自己目光短淺,囿于當下,只看到了不利的局面,卻無法跳脫眼前的困境,化劣勢為優勢。

“毋需責怪自己,”他笑道,“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自會像我一樣看問題。”

她不由被他逗笑,“為何說的這般老氣橫秋?你也不過年長我幾歲而已。”

“可是我一向被人說是少年老成,穩重有餘,朝氣不足,”他試探道,“你不這麽覺得嗎?”

“從未,”她搖搖頭,看着他認真道,“老成的人,是倚老賣老,才不會像你這般調侃自己。我覺得你這樣,很好。”

短短幾個字,讓衛槊的心上綻開了無數朵花,競相怒放,如若是在夜裏,那夜空中一定也是炸裂了無數煙火,照亮了整個天幕。

“再說回玉娘之事,”衛槊道,并不知自己的嘴角早已帶上了一絲笑意,“陸行之既知她已有二心,卻仍将她放在身邊,只派人監視而不做其他處置,想必他和吳連之間,已生罅隙——”

“或許,這是玉娘的機會。”

“你是說,讓玉娘借着陸行之的手,除掉吳連?”她問道。

“誰借誰的手,尚不好說,焉知陸行之不想除掉吳連?”衛槊道。

“一直以來,玉娘忍辱負重,不敢輕舉妄動,所慮者無非是吳連背後的靠山,”沚汀道,“若是陸行之能助她一臂之力,哪怕只是冷眼旁觀,不加袒護,想來玉娘亦能報仇雪恨。”想到玉娘大仇得報的樣子,沚汀不由得亦替她開心起來,之前心裏因白日之事生出的種種陰霾,亦散去了不少。

“我現下便修書一封,将這個好消息告知玉娘,讓她早做準備。”她似是片刻也等不得,立馬便要去尋紙筆,去信給玉娘。

“等等,”見她急欲離去,他不由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入手只覺細膩溫軟,不盈一握。她回眸看他,想問他還有何重要之事。

“你現下心裏還難受嗎?”他問道。

沚汀的心,突然沒來由的軟了一下,像是被某種毛絨溫暖的動物,輕輕地蹭了一下。

“我的心思這麽明顯嗎?”她撫了撫臉頰,赧顏道,以為自己有所長進,卻仍是在突如其來的變故面前喪失信心。

“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掩藏自己,”他道,“至少面對我,你不必如此,盡可敞開心扉,暢所欲言,”他猶豫片刻,“你知道的,我一直同你站在一起。”

她靜靜看着他,似懂非懂,只覺他仿佛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場,又仿佛意有所指,另有深意,懵懂的點了點頭,“方才是有些難受,同你說了一遭,現下已經好多了。”

見她神情不似作僞,他便道,“那就好,”只在心裏又嘆了口氣,不知自己的心思,她何時才能明白。

眼見天色已晚,衛槊不便多留,二人又商讨一番接下去的計劃,叮囑她早點休息之後,便徑自離去。他并未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書房,昭忠正在那裏等他。

“可知他同阿史那做了何種交易?”聽完昭忠的禀報,他沉思片刻之後,方才問道。

“明面上,是照着聖上的吩咐,同那突厥人談了些皮毛牲畜的生意,涼州西市重開,這是攔不住的。只是——”昭忠頓了一下,“郕王世子似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實則與阿史那背地裏還做着販賣兵器的勾當。他打得一手好算盤,借着聖上派他同阿史那讨論邊境貿易的契機,偷偷将弓箭刀劍賣給了他。”

“可有證據?”

私販兵器,在歷朝歷代都是死罪,更何況,陸行之頭上還頂着一個質子的頭銜,他的父親是足以威脅帝位的西境之王,若是同突厥扯上關系,那便是有竊國之心了。

“并無,”昭忠暗恨道,“消息來源是布在驿館裏的暗衛,他偷聽到了阿史那同随行特勤的密談,傳出了消息,卻為阿史那所察,禁不住其拷打,咬舌自盡。”

“繼續查。”衛槊冷冷道,膽敢在中原土地上殺害暗衛,阿史那必得為此付出代價。但眼下,暫且還得隐忍不發,阿史那畢竟是受了聖上的邀約前來,他同陸行之的勾當,不僅事關他二人,更是牽涉兩國邦交,稍有不慎,輕則有人殒命,重則引發戰争,到最後兩國交戰,烽火連天,受苦的還是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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