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煙妩其人
煙妩其人
夜色已深,月影森森,惟有京城南邊的玉帶街上,還是一派燈火通明,聲色犬馬之象。
寒冷的冬夜,即便飄起漫天的鵝毛大雪,依然擋不住前來此處尋歡作樂的人——王公貴族有之,落魄士子有之,在這些青樓女子的眼裏,只要給足銀錢,不管是誰,都能享受片刻歡愉,在她們那兒,這些人沒有姓氏,只有一個統一的名字——恩客。
煙花柳巷紅塵客,風花雪月夜歸人。
此刻,吳連正躺在漪芳苑的煙妩姑娘懷中,享受着美人殷勤的伺候。
煙妩年齡雖小,在漪芳苑裏已是當仁不讓的頭牌——據說也是苦出身,被人牙子從西邊販過來的。剛到漪芳苑時,瘦弱幹巴的如同豆芽菜一般,又渾身是病,老鸨一看她進氣少、出氣多的樣子,便不願意要她,是她自己掙着一口氣,跪着拉住老鸨的衣衫,求她給口飯吃,只要能活下去,她什麽都肯幹。
那人牙子也是怕她爛在手裏,急于脫手,只開出了普通丫頭一半的價格。老鸨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忍着嫌惡,掀起她頭上雜亂的劉海仔細相看,只在看進她的雙眼時,才發現眼前這不起眼的丫頭竟是活脫脫的一個美人胚子。于是一口薄木棺材的價格,便買下了眼前的小姑娘——老鸨只當日行一善,聽天由命吧。若是她能活下來,将來哪怕讓她在妓院打雜也好,這筆買賣也決計虧不了;若是她熬不過去,那這筆錢,便當替她置辦身後事了。
她還是命不該絕,即便在吃糠咽菜的日子裏,也給自己掙出一條命來。
病好之後,她先是在院子裏幹些灑掃的粗活,日子久了,同苑裏的姑娘們也漸漸相熟起來。到這種地方來的,又有誰不是苦命人?大家幫襯着,在鸨母面前多說些好話,她的活計,也便漸漸地挪到了屋裏,輕巧了起來。
有了跟苑裏姑娘們近身接觸的機會,她便也跟着學了起來,唱念做打,吹拉彈唱,姑娘們會的,也都樂得教她幾手,時間長了,竟還被她練出些手藝來。鸨母見她似是有意想吃這碗飯,私下裏問過了她的意思,她亦不說話,只噙着淚點了點頭。
鸨母便在心中嘆了口氣。可是沒辦法,知道是火坑,也得往裏跳,是個活人,就得想法子混口飯吃,蓄着那口骨氣又如何,還能當飯吃?這行當是低賤了些,可畢竟還能保個衣食無憂。若是再争口氣,混得好些,被哪家王孫公子看上了眼,接回府去做個小妾,後半生也便有了着落。玉帶街前的天橋底下,這寒冬臘月裏,天天都有凍死的乞丐,比起他們,還能說漪芳苑不是個好去處?
鸨母允了她。她也果真不負衆望,說句不當說的,或許天生便該吃這碗飯,那些從前幫襯過她的姑娘,都笑言當初不該拉她一把,這不到後來,還養出個來搶飯碗的白眼狼。她可不是白眼狼。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她可是有情有義,哪怕成了名,也沒有忘記當初幫襯過她的那些人。
同樣沒有忘記的,是将她害到今天這步田地的人。
賣了身,她便不能再用自己的名字——她實則也從未提過自己的名字,混這行當的,都對自己的過往諱莫如深,彼此心知肚明,亦不會無端打探。提起名字,便會想起父母,誰不是爹生娘養的,誰又願意給祖宗牌位上抹黑呢?鸨母于是找了人,想替她取個花名,可她卻不要,非要自己選了這煙妩二字。
便随她去吧,鸨母想,叫什麽名兒不是幹那起子事呢,還省了她的銀錢。
随着煙妩在京城的名頭逐漸打響,漪芳苑亦成了貴族公子哥們炙手可熱的去處,吳連便是在這種時候,搭上了煙妩。說起來,吳連第一次聽到煙妩的名字,還是從玉娘口中。自從玉娘做了郕王世子的侍香,不知怎的,竟漸漸在主子面前得了臉,隐隐有越過他的勢頭。吳連心下不甘,面上卻不得不對她禮讓幾分——畢竟都是看主子臉色過活的人,世子願意為她撐腰,他再如何不甘心,也不能越過主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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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從外面辦完事回到府中,正巧碰見玉娘同幾個小丫鬟在讨論着什麽,不時掩口而笑,見他過來,亦毫不避諱。少見玉娘有這般好的興致,吳連不由得好奇心上湧,湊上去問道,“喲,幾位姐姐在聊什麽呢,這般開心?”
玉娘忍住心下嫌惡,狀若随意道,“看看,這是咱們給小秋新梳的發式,公子閱女無數,可曾見過這樣新奇的款式?”
吳連打眼向小秋看去,果見她發髻高聳,盤于頭頂之後又向額前傾覆,宛若尚未舒展開來的新生荷葉,翻卷着邊,襯托得她面龐嬌小,惹人憐愛。
“啧啧啧,”吳連拍手稱贊,半是發自內心,半是給玉娘長臉,“果然不錯,我見猶憐,之前卻是不曾見過這樣的發式,可是你們新近琢磨出來的花樣?”
“咱們哪有那個本事,”玉娘回道,“這可是煙妩姑娘比照着自己的臉型,特意梳制出來的,煙妩姑娘心靈手巧,人比花嬌,咱們梳着,不過是東施效颦罷了。”
“這煙妩姑娘,卻是何許人也?”吳連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只覺千嬌百媚,盡在其中,遂忍不住好奇問道。
“虧得公子您混跡花叢,竟是連煙妩的名字也沒聽過?”玉娘半是嘲諷半是打趣道,“您去玉帶街打聽打聽,便是天橋底下的乞丐,也知道如今最火的頭牌是誰呀!”
“成,”吳連聞言,一拍大腿道,“左右下午無事,擇日不如撞日,小爺這便去玉帶街溜達溜達,若是那煙妩姑娘并非同你說的這般,小爺回來可要拿你是問。”
玉娘挽起帕子,垂下雙眸,掩唇而笑,遮去了眼神裏的狠厲——她甚至連一句敷衍的話也不願同他多講,只怕再多說幾句,自己便忍不住要撲上去掐死他。
在玩樂一事上,若吳連稱第二,在京城恐怕沒人敢稱第一。他不知煙妩其人,倒并非消息不夠靈通,只是其時,玉娘為了引吳連上鈎,故意誇大了事實,煙妩的名聲,實則并未像她說的那般人盡皆知罷了。那日下午,吳連見到了煙妩,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被勾住了心神。
她不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亦不是最有風情的,甚至對他并無太多熱情,然而她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印在了他的心坎上,不完美,卻正是他最喜歡的樣子。她的出現,仿佛是上天為他量身定制一般,完美契合了他對于女子的所有幻想。從那日起,吳連便成了漪芳苑的常客,成了鸨母的座上賓,成了煙妩唯一的恩客。
時間緩緩流逝,吳連仿佛是轉了性子,不僅沒有像衆人猜測的那般,對煙妩始亂終棄,反而似是越發離不開她——他并非專情于她,亦還是時常會在別的女子身上尋歡作樂,卻最終會回到她這裏。只因在她的身上,吳連不僅能得到□□的歡愉,更能得到精神上的撫慰。
自從煙妩被吳連包下,便不再接待其他客人,只專心伺候他一人。每次吳連一來,煙妩先會同他溫存一二,而後捏拿按摩一番,值其昏昏欲睡之際,再為他點上一爐寧神去燥的熏香,使他得以安眠。
每次也只有在煙妩這裏,吳連才能得到徹底的放松,好好休息。
吳連和他的父親吳庸都是郕王府的家生子,從出生那刻起,他們的命運便同王府的命運緊緊地綁在了一起。郕王興,則吳氏興;郕王敗,則吳氏敗,他們沒有選擇,只能為王府盡忠。正因如此,即便吳連能力有限,吊兒郎當,郕王依然要重用于他,甚至将他放在世子身邊,所圖者,不過是個“忠”字而已。愚鈍的奴才,尚可調教;而不忠的奴才,便同瘋狗一般,随時會反咬一口。
吳連背靠着郕王這棵大樹,表面光鮮,多年來享盡榮華富貴,過着人上人的日子,內裏實則有苦難言——郕王雖用他,對他卻有諸多不滿,這是于外;于內,他的父親吳庸對這個嫡子亦是恨鐵不成鋼,索性家裏下一輩只他一個男子,也便罷了,誰成想前些年,吳庸竟老樹開花,令他的一名小妾誕下男嬰,從此吳氏下一代裏,不再只有吳連這一根獨苗。
随着這名男嬰的長大,吳連的地位也漸漸受到了威脅。雖則他仍是吳氏家族的嫡長子,但他已經不是吳庸唯一的選擇——是以吳連四處為非作歹,尋歡作樂,亦有發洩的意思在裏頭,他壓抑苦悶的感情,必須得有一個宣洩的出口。只可惜發作了這些年,他心頭的怨氣非但沒能有所減輕,反而因着壞事做盡,周身的戾氣越來越重,行事也越來越殘暴。
煙妩的出現,仿佛是他的救贖。
在她這裏,他可以放下心裏的怨念,平靜的休息;每次只要她陪伴在身邊,他總能睡上一陣安穩覺,不為她的歌喉,不圖她的身子,只要靜靜的躺在她的床上,聞着四周彌漫的熟悉味道,他便能安然睡去。煙妩甚至會在他沉睡之時,親自下廚,為他做上一桌好菜,沏上一壺好酒。飲酒傷身,她總是這般勸他,但見他飲的盡興,卻還是忍不住為他斟上一杯又一杯美酒。一頓飯的最後,總是以他沉沉睡去為結束,有時第二日醒來,甚至不記得昨日之事。
随着吳連越來越離不開煙妩,他也越來越少去尋別的女子,即便是同煙妩待在一起,也不再行閨房之趣,二人相處的大部分時間裏,要麽是他在睡覺,要麽便是閑話,如同多年夫妻一般。
然而只有他身邊的人才知,吳連看似收心,但只要煙妩不在,他便會變得比從前更加暴戾,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身邊的随從們,每日伺候着他,無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他突然暴虐發作,抓住誰便要洩憤。而他不去尋別的女子開心,亦并非是因為有了煙妩的陪伴,只是他漸漸發覺,無論面對多麽美貌妖嬈的女子,他竟都無法再舉。每當他想同女子尋歡作樂,總是上一刻還意興正濃,下一刻便委頓下來,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進補,都無法再同以前一樣生龍活虎——莫說同以前一樣,便是如普通男人一般,都成了一種奢望。
更讓他感到害怕的是,他尚未成家,如若一直這般下去,被他的父親知道他有此隐疾,無法傳宗接代,只怕吳氏一族的掌權,從此便與他吳連再無幹系。每慮及此,他便更加煩躁,只得不停的往煙妩那裏跑,哪怕只是得到片刻的解脫,于他而言亦是莫大的安慰。若不是還得回到府裏聽差,他恨不得終日住在漪芳苑,時時刻刻讓煙妩伴在自己身邊。
這日,吳連又被自己的父親吳庸劈頭蓋臉的訓斥了一頓。這老不死的東西,成日裏作妖,看完涼州過來的飛鴿傳書,他忍不住在心裏痛罵道——他怎麽還不死呢?本以為跟着世子來到京城,便可以擺脫他的掌控,沒想到老東西竟還安插了諸多眼線在自己身邊,他的一舉一動,小至作息起居,大至出門辦差,無一事不被他知曉。前日裏他辦砸了世子的一樁差事,今日便收到這老狗盛怒之下的信件,隔着這千山萬水,他都忘不了要這般糟踐貶低自己。
吳連毫不懷疑,此刻若是那老東西站在自己眼前,自己會毫不猶豫撲上去撕碎了他。什麽骨肉親情,父子綱常,誰讓他吳大公子不痛快,誰就得去死!他控制不住自己心下的怒氣,又無處發洩,随手抓過身邊侍立的一個随從,卸下腰間的鞭子便狠狠抽打起來。
那随從還甚是年輕,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被他一把抓過來時,尚且一臉呆愣,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竟惹得他大發雷霆。只是還未有機會詢問辯解,吳連的鞭子便重重落在了他的身上。鞭子是吳連讓人按着自己的吩咐特制的——鞭身帶刺,刺上帶鈎,平日裏浸在鹽水裏養着,刺破皮膚時,鹽分滲入,痛感倍增。
年輕的随從不堪忍受這無妄之災,欲要掙紮辯解,卻在第一鞭落到身上時便堪堪噤了聲——撕裂的疼痛讓所有的力氣被瞬間抽幹殆盡,他的嗚咽聲上來不及竄出喉嚨便咽了回去。那鞭子揚起時甚至從他身上帶走了塊塊碎肉,鮮血飛濺,迸射一片。片刻之後,便只剩下跪地求饒的份,哪怕吳連說他殺了人,他亦會悉數認下。他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引得他暴怒至斯,而那也已經不再重要,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懇求吳連讓他停下手中的鞭子,他或許尚可茍延殘喘,撿回一命。
然而吳連此刻仿佛惡魔附體,已然失控,下手越來越重。他的眼底漫上猩紅一片,嘴角狠狠抽動,一邊狠狠抽打,一邊大聲咆哮,十幾鞭子下去,那随從別說求饒,眼看已經出氣多、進氣少,渾身抽搐起來,吳連卻無絲毫收斂的意思,嗜血的瘋狂碾壓了他最後一絲理智和人性,他已幻化成不折不扣的惡魔。
旁邊幾個跟随他時間稍長的随從,看着眼前的場面,只覺身處煉獄。想要上前勸阻,卻畏于吳連的淫威,只得哆嗦着低下頭去,生怕下一鞭落下的地方,便是自己身上。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那随從便口吐血沫,雙眼翻白,從頭到腳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
吳連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丢下手中的鞭子,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氣,絲毫不覺自己抽死這小随從有何罪過。
“把這兒收拾幹淨,”他恢複體力、平靜下來之後,方懶洋洋地吩咐道,“誰要是敢多嘴告訴老頭子,這就是他的下場!”言罷,便起身傳馬車,去漪芳苑尋煙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