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太後駕到
太後駕到
他的話不疾不徐,擲地有聲,顯見得是深思熟慮過,并非一時沖動之下的意氣之言。
此言既出,廂房內的氛圍一時凝滞下來,幾乎可聞窗外簌簌落雪之聲。
沚汀極力壓制住內心的震撼——衛槊所言,仿佛冬日裏的一道驚雷,喚醒了她心中沉睡已久的知覺。自從家中出事,她孤身一人踏上這條艱難的複仇之路,便再無一絲多餘的精力去思量兒女情長之事。誠然衛槊待她極好,有時便是她自己也不解其中意味,而曾經對于他行事的種種疑惑,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釋。
原來如此。
她心下仿徨,不知該如何回應,然而亦不等她有所回應,陸行之便道,“原來衛将軍不過是借着辦案之名,企圖全了兒女私情,”他嘴角再也挂不住哪怕是虛僞的笑意,“你可知,她始終是顏沚汀而非衛沅,我同她,曾經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我知道,”衛槊坦然的看着他,雙目裏一派赤誠,“正因如此,我從未同顏姑娘表明過自己的心意,只因擔心會予她負擔,”他眼裏分明流露出不舍,“但世子既問起我替她掩蓋身份之事,我亦不想再有所隐瞞。當初機緣巧合,我在法華寺救下了顏姑娘,起初,确是想借助她的身份去調查顏府一案,只是後來,”他面有赧色,想來從不曾這般直白過,卻依舊堅定道,“在日漸相處中,她的勇敢,聰慧,堅韌,果斷,一點點打動了我,衆人皆道她的容顏世所罕見,然而在我看來,那卻是她身上所有美好中,最不值一提之處。”
“你們的過去,我從未在意,”衛槊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沚汀,這番話看似是在回答陸行之的問題,實則亦是對她的剖白,“我在意的,唯有顏姑娘的心意。”
他每說一句,陸行之的心便痛上一分,若是不曾發生那些事,他同她或許早已結成琴瑟之好,共挽鹿車,哪裏還會有今日之事?他的心底升起不甘,夾雜着憤怒,仿佛是自己珍藏多年的愛物突然間被人觊觎,又仿佛是自己苦苦追尋多日的珍寶,已成他人的囊中之物。
而她,也變了,他此刻才對她有了更清醒的認知,改變她的,不是時間,而是經歷。經過那樣一番磋磨,她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明媚的少女,她的模樣變了,心也變了。
可是天可憐見,自己對她的心意,卻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陸行之甚至為這種執迷不悟感到不堪,為何就是忘不掉她?她能做到的,為何他卻不能?他是謀國之人,卻偏偏被這樣的感情所羁絆。他心裏充滿了矛盾的痛苦,江山美人,他都想要,魚與熊掌,緣何不可兼得?
門外響起了子庸的聲音,“殿下,太後過來了,宋小姐在前廳裏尋不到您,派屬下來通報一聲,說是太後請您去前廳一敘。”
這突兀的聲音打破了屋內波詭雲谲的氛圍,那股看不見的洶湧澎湃的暗流被他徹底攪亂。衛槊心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只是太後鳳駕已至,于情于理,他們都得前去接駕——最重要的,這出生辰宴的戲份還得唱完,否則,她的身份必會敗露。
“世子若當真在意她,當知接下去該如何行事,”衛槊低低道,“太後此刻已至前廳,你我若還不前去接駕,勢必會引起衆人的懷疑,這應是世子不想見到的吧?”
陸行之不想這般放她離去,但他更不想将她的身份暴露于人前——比起徹底失去她,他寧願自己只是恨她。
“你我二人之事,并未了結,是分是合,不是你一人說了算,”這番話,卻是對着沚汀而言,“待今日事畢,我必要問個清楚,到那時,顏沚汀,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一個交待!”言罷,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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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去的腳步匆匆,帶着些許倉皇的意味,天知道他有多想擁她在懷,可是他有多麽思念她,便有多麽害怕看到她——看到她同衛槊并肩站在一起的樣子。那些他同她分別的日子裏,是衛槊在陪伴她,拯救她,安撫她,同她一起熬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時光。陸行之知道那意味着什麽——盡管他們相逢在最美好的年華,擁有比蜜糖還要香甜的回憶,但是苦難才更讓人刻骨銘心。她同他的過去,是衛槊無法觸及的所在,而衛槊同她一起經歷的那些磨難,又何嘗是他能知曉的呢?
“走吧,”見陸行之離去,衛槊對沚汀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也該去到前廳了。”
她點點頭,依言同他離去,同很多個平常的日子一樣,靜靜地走在他的身旁。北風裹挾着雪花,呼嘯着席卷而來,刀割一般。衛槊走在她的一側,高大的身軀替她擋去了大半的風雪——這本是她往常不曾留意之事,然而自他方才表明心跡,她素日裏平靜的心湖似是被投下了一顆石子,蕩起層層漣漪,讓她不由自主的留意起一些小事。
是小事,卻也是最能體現人心之事。人生能有多少大事呢,漫長的歲月,泰半都消磨在了這些瑣碎的日常裏。她漸漸明白了衛槊的情意,那些細微之處的照顧,那些不露聲色的體貼,他總是能在她堅持不下去之時溫言鼓勵,亦總是能在她需要幫扶之時伸出援手。他是戰場上殺伐果決的将軍,是小姐們眼裏冷面冷心的郎君,她從未見他對別人如此,即便是對待他視如妹妹的許如月,也未有這樣周到細致。
他對她這樣好,令她幾乎忘了,她同他,本是毫無幹系的兩個人,若非顏府一案,他們至今還行走在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之路上,或許在某次宴席,又或是在某條大街,她們擦肩而過,但卻永遠不會叫出彼此的姓名。
命運總是如此玄妙——它從她身邊奪走了一些人和事,令她不得不忍痛埋葬一些情感;與此同時,卻又給她帶來了新的面孔與經歷,讓她體驗到截然不同的人生。
只是,日後她該如何面對衛槊呢?沚汀帶着幾絲茫然和悸動走在他的身邊,看着越來越近的前廳,她努力壓下種種心事,那裏,眼下有更緊迫之事亟需解決。
他們進到前廳時,陸行之已同太後敘上了話。太後看上去興致頗高,拉着他的手,不時還談笑着指指點點,宋霁蘭陪坐一旁,亦是滿臉喜色。
“行之,過了這個生辰,你也老大不小了,婚姻大事,當是提上議程了,”太後看着他,開門見山道,“上次在麓原,我原是同你提過此事,只當時你說自己已有心上人,我便作罷。這些時日看下來,哀家也未見你鐘情于哪家女子,反而是比從前更加忙于公務。”
她呷了口茶,又道,“你父王同母妃遠在涼州,鎮日裏操心着你的終身大事,隔着千山萬水,又鞭長莫及,只得修書求哀家管上一管。哀家瞧來瞧去,覺得霁蘭便是極好的,這次囑咐她幫忙籌辦你的生辰宴,她的盡心盡力,鞠躬盡瘁,哀家也都看在眼裏。你是世子,将來是要承襲你父王的爵位的,你的妃子,不單要容貌品性上佳,還需有堪為王府主母的手段和魄力。這次哀家讓霁蘭來幫你,既是給她機會,也是對她的考驗。如今這宴會操辦的有聲有色,賓主盡歡,哀家對她,甚是滿意。麓原之後,哀家也放任了你有段時日了,你既無中意的女子,那不如哀家便替你做個主,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将你同霁蘭的婚事定下來吧,如此,哀家也好回了你父王母妃,好叫她們心安。”
宋霁蘭聞言,滿面羞澀的低下頭去,眼裏是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歡喜,只覺那份熱烈的渴盼已經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從年少之時起,她便夢想着有一天能成為陸行之的妻子,與他雙宿雙飛。起初只是少女的一份朦胧旖念,然而随着年齡的增長,這份旖念不僅沒有淡薄下去,反而漸漸變成了她的執念,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即便深知陸行之所愛之人是自己的好友,可那又怎樣?再如何相愛,能成為他的妻子,與他執手相伴一生的人,最後只能是她宋霁蘭。
“不敢欺瞞皇祖母,”陸行之朝着太後跪了下去,一改平日裏的輕浮,深深叩拜,鄭重其事道,“行之跪謝皇祖母厚愛,既是祖母問起,行之當據實以告,不敢有所欺瞞。誠如您所言,宋小姐或是極好的,卻絕非行之的良配,只因行之心裏,已經有了心儀的女子,再容不下第二人,還望宋小姐早日另覓良人,莫為行之耽擱了去。”
“你上次也是這般诓騙于我,”太後愠怒道,她本是見他近日來不再輾轉流連煙花之地,有所收斂,以為他轉了性子,這才重新拾起替他指婚的念頭,誰成想他仍是這般不知好歹,企圖拿莫須有之人搪塞她。
“行之不敢,”他面上惶恐,再度拜了下去,只道,“先前行之并未在皇祖母面前提起她,只因擔心唐突佳人,令她不安,這絕非孫兒所願。孫兒既是心儀她,自然是希望她過的安寧快樂,不為俗事所擾。今日祖母既是再度提起姻緣之事,孫兒亦不想誤了宋小姐的前程,這才舊事重提,行之一片真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表,絕非想要借此诓騙祖母。”
太後見他眉宇間神色堅決,态度誠摯,全不似平日裏的輕浮浪蕩,知他怕是動了真心,不由好奇哪家女子竟有如此大的魅力,能引得她這孫兒浪子回頭。
“祖母并非不講道理之人,非要逼着你同宋家小姐成親,哀家還沒老糊塗,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見他神色緩和了些,太後又接着道,“只是行之,你不能總拿所謂的心儀之人搪塞祖母不是?今日你必得同哀家說個明白,到底是哪家女子,讓你鐘情至此?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那便依着哀家的意思,同霁蘭把親事定下來吧。”
太後話已至此,陸行之心知再無轉圜的餘地。君無戲言,太後是他的祖母,卻更是皇帝的母後,代表着整個皇室母系一族的勢力,她絕不會拿他的姻緣之事來說笑,他說不出心儀的女子來,等待他的,必然是同宋霁蘭成親的命運。
“是衛将軍的堂妹,”陸行之道,“孫兒心儀的女子,正是衛将軍的堂妹,衛沅。”
衛沅?太後心下頗為納罕,行之如何會喜歡上衛沅?
她記得衛沅,麓原大帳裏的驚鴻一瞥,令她對這名女子過目難忘,那樣驚世的容顏,行之會喜歡,本是人之常情,可是看他的樣子,他對衛沅的喜歡,并不僅僅止于容貌,似是早已情根深種,非她不娶。
可她也同樣記得,紅顏多禍水,在麓原大帳裏,宋時璋是如何為了她忤逆自己的父親,非要求娶這位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子。非是她看不起衛沅的身份地位,她自己雖身居高位,卻也是在後宮中沉浮多年,幾經磨難,才熬到了最後,沒有人比她更懂出身對于女子而言有多重要——便是不為了行之,單只為了衛沅,她幾乎也能看到她若是嫁給行之,今後的命運會有多麽坎坷。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衛沅有什麽錯呢?可是生的這般美貌,讓這些男子為了她甘願舍棄一切,便是她的原罪。
思忖間,太後心下有了決斷,卻仍是向着陸行之問道,“你的心意,衛小姐可曾知曉?她亦是同你鐘情于她一般,鐘情于你嗎?”
陸行之聞言心下遽痛,想起方才在後院沚汀對他所言,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勉強到,“孫兒是真心愛慕她,至于她的心意,孫兒未曾問過,亦不在乎,祖母只需知曉,孫兒此生非她不娶便是。”
太後聞言,心下更是驚疑,行之這般,顯然并非同那衛沅兩情相悅,聞他話中之意,更像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若果真如此,她倒是要高看這位衛小姐一眼——行之其人,論容貌,有如芝蘭玉樹,貌比潘安,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論家世,他是皇親國戚,金尊玉貴的郕王世子,将來要承襲郕王之位,成為一方之主,更何況,這般優秀的男子,還對她情根深種,非她不娶,無論怎生看,衛沅都沒有拒絕他的理由。
“衛小姐今日可來赴宴了?”太後問道,“去把她傳過來,哀家想要見見她。”
陸行之聞言,忍不住朝衛沅的位置看去,太後身邊的女官迅速趕了過去,同沚汀耳語了幾句,陸行之遠遠看着,她朝自己所在的位置投來不解的目光,似是不明白太後為何突然點名傳她過去問話,見他跪在那裏,目光裏瞬間多了幾分了然。
陸行之知她心下所想,想是誤解了自己,恐怕自己在她心裏的罪名又多了一項——可是他不在乎,只要能同她在一起,他不在乎。
這不是沚汀第一次以衛沅的身份觐見太後,比起上次在麓原時,心下已經坦然了許多,加之衛槊也在一旁,更是多了幾分鎮定。到了太後座前,行過大禮,便在太後身旁女官的攙扶下坐到了宋霁蘭一側。
“哀家是個直性子,便不同你繞彎子了,”太後看着她,呷了口茶道,“衛小姐覺得我孫兒行之,其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