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争奪
争奪
太後話音剛落,在場之人無不震驚,便是陸行之自己,也始料未及——他從未想過皇祖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這般直白的過問她的心意。
太後心中卻有自己的主張。她突然間将沚汀傳喚過來,想必這丫頭心下亦是多有不安,不知自己是何用意,她便是要趁着她六神無主、措手不及之際,才好看穿她心底最真實的反應。
“雖不知太後為何有此一問,”沚汀起身跪下,向着座上的太後行了一禮,“但太後既問,民女自是知無不言。回太後的話,民女同郕王世子,僅有幾面之緣,便是連相熟也談不上,遑論品評?民女地位卑下,僅憑這點微薄的緣分,還請太後恕民女不敢對世子妄加評論。”
太後心下了然,這慧黠的女子,看似在回避自己的問題,卻句句都在表明心跡。衛沅這一番應對,顯見得對行之并無情意,非但如此,她對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有着清醒的認知——她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亦堅定地表達了她無意于陸行之。或許是她心裏無他,也或許是她看到了他們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然而不論為何,她都給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好孩子,那便罷了,”太後滿意的笑道,“起來吧,地上涼,這樣冷的天,莫傷了膝蓋。”
見太後示下,女官忙又攙扶着沚汀坐回到宋霁蘭身邊——宋霁蘭甚至不敢擡頭看她,只怕自己一擡眼,臉上的恨意便再也掩飾不住,會忍不住撲上去撕碎她。
陸行之當着太後的面道出他對衛沅的心意,像是一耳光狠狠掴在了她的臉上,自己那般費力籌謀,殚精竭慮的為他置辦生辰宴,仿佛都成了一場笑話——席間遠處的賓客們仍在言笑晏晏,一派觥籌交錯,可是他們的歡聲笑語卻變得那般刺耳,似是都在嘲笑她的恬不知恥,她的徒勞一場,她無比看重、求而不得的情意,卻被衛沅視若草芥,棄如敝履,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嗎?
她今日以半個女主人的身份出席世子生辰宴,在那些世家小姐們看來,等于是昭告了她同世子的關系,而眼下,出了這世子府,她們卻指不定要怎麽編排她——她太清楚這裏面的龌龊了,曾經,她亦是她們中的一員,不遺餘力的嘲笑着那些在宴會上失禮的人們;而今,她自己成為了這笑話中的主角,方知個中難堪與折磨。
而這一切,全都是拜衛沅所賜——她不怪陸行之心儀于她,長成那副樣子,又有幾個男人能把持得住?食色性也,聖人尚且如是說,爾等凡人還能強過聖人去?要怪便怪衛沅那副狐媚的樣子,偏生還不自知,不收斂,要到這些年輕的郎君們面前抛頭露面,紅顏禍水,她便是殺了衛沅,都盡可說是為民除害了。
“行之,你方才聽到衛小姐所言了,”太後笑吟吟的看着陸行之道,“非是皇祖母不允,實乃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的情意只怕終究是要錯付了。”知他心下意難平,她又道,“衛小姐既是不願,皇祖母便是身為太後,也不能強人所難,傳出去,還說咱們拿身份壓了別人。依我之見,你呀,還是同霁蘭最配。”
“皇祖母此言差矣,”陸行之道,“男未娶,女未嫁,怎生就是不配了?衛小姐方才也道,她同我并不相熟,待得同我處的多些,假以時日,又怎知她不會傾心于我?”
“只怕衛小姐未必願意等你,”太後見他冥頑不靈,不由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是男子,晚些成婚也沒什麽,只衛小姐是女子,等不起,沒得耽誤了人家。”默了片刻,見難以斷了他的心思,只覺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要斷了他的念想,就得斷了他的後路。他可以不娶,衛沅難道還能不嫁嗎?
她複又看向衛沅道,“好孩子,你生的這般漂亮,又這般識大體,家中可替你許過人家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想來你家中門檻,也是快要被說親的踏破了吧?若是還沒許下人家,不妨讓哀家幫你物色,憑你挑選,将來若有看得上眼的,哀家就替你指婚。”
這實是莫大的恩寵,于衛沅這樣的商戶身份而言,能得太後指婚,便是登天的造化,是可以載入族譜傳給後世的榮耀。可是眼下,沚汀的心裏卻只有惶恐,該如何回答呢?若說許了人家,太後追問起來,她便要落個欺君之罪;若說尚未許親,太後真要替她指婚,又該如何拒絕?
“皇祖母,堂妹許了人家了,”一旁默不作聲的衛槊突然跪下,“族叔臨終前,曾立下遺囑,将沅妹托付給孫兒;孫兒亦在他墳前立過誓言,這一生會照顧好沅妹,非她不娶,一生愛她敬她,還望皇祖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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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看着跪在眼前的衛槊,震驚到說不出話來。行之也便罷了,他歷來便是那般風流的性子,桓溫卻不同,從小到大,她還從未聽說過他喜歡過任何女子,那副冷心冷情的樣子,像極了他那過世的父親衛濟。
太後恨極了衛濟,恨他害死了自己最愛的女兒。但她也知道,衛濟終其一生,都摯愛着廣月,從未違背過當初立下的誓言。他甘冒大不韪,為了向皇帝證明自己求取公主的決心,不惜交出兵權,親手革去了自己大将軍的頭銜。他愛廣月,至死也未曾變過,而廣月死在了最愛的人懷中,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也是幸福的。
只是太後每每想到二人馬革裹屍還的那一幕,內心都如刀絞,兩情相悅,固然難得,可是廣月卻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與摯愛的小女兒陰陽兩隔,嘗盡錐心蝕骨之痛。
在太後看來,她的這兩個孫兒,皆是人中龍鳳,是皎若明珠般的存在。行之灑脫風流,桓溫謹慎沉穩,一白一黑,一動一靜,這天下,再沒有這二人配不上的女子,可是偏偏造化弄人,他們竟喜歡上了同一人。她不願看到行之迎娶衛沅這樣的女子,更不願看到他二人為了她兄弟阋牆,生出龃龉來——若行之不能娶她,桓溫便更不能,否則,一碗水端不平,遲早要生出禍端。
許如月本是靜坐一旁,心裏替宋霁蘭感到十分惋惜,她同她走得近,多少也是因着對宋霁蘭于郕王世子的愛而不得有着幾分感同身受,只是她尚來不及從這種情緒中抽離,便聽到了衛槊所言,猶如晴天霹靂,直直照着她的腦門劈了下來——現實便是這般可笑,前一刻,她還在為宋霁蘭感到傷懷;下一刻,雷同的命運便出現在了自己身上。
衛沅固然美貌,可是桓溫哥哥卻并非郕王世子,他于男女之事上的冷漠疏離,時時讓如月懷疑,他此生是否會愛上這世間女子,方才她終于得到了答案,他不僅會,他還愛得深沉,只不過,不是對她而已。
“将死之時說過的話,怎可作數?”太後诘問道,“憑他一介商賈,将女兒托付于你,你照顧一二也便罷了,怎可娶她過門,讓她作你的夫人?行之胡鬧,那是性子使然,向來如此,怎的你也有樣學樣起來?一個兩個,都不讓哀家省心!”
衛槊沉默片刻,堅定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孫兒既在族叔的墳前立過誓,便不能言而無信,若是背信棄義,”他頓了頓,終是狠下心道,“便會如同孫兒的雙親一般,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你,你竟敢如此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太後手指着他,顫抖不已,他明明知道她最在意什麽,竟還當着她的面說出這樣惡毒的誓言。十幾年了,身邊人誰不知道,衛濟與廣月的死始終是她心中不能觸碰的逆鱗,是以從來諱莫如深,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分毫,可是桓溫這個孽子,為了表明心跡,竟敢拿枉死之人立誓,在她的傷口上撒鹽。
“孫兒不敢,”衛槊低下頭去,他無意觸怒太後,只是今日之事,若不能祭出一味猛藥,又怎能有轉圜的餘地?若要他眼睜睜看着太後将她指給別人,他倒寧願自己戰死沙場。“孫兒心儀衛沅良久,并非只是為了完成族叔的遺願,”他誠摯道,“孫兒是真心愛慕她,還望祖母成全。”
太後見他神色認真,心下惟餘嘆息——桓溫這孩子命苦,從小沒有爹娘照拂,小小年紀便被許勝帶去軍營裏歷練,那些粗人能教給他什麽?無非便是些刀槍劍戟,兵法謀略,将他養的少年老成,沒個年輕人的樣子。
年輕人,便該是朝氣勃發,鮮衣怒馬,可是在她的印象裏,桓溫從來沒有這樣的時候,好像打他記事起,留給她的印象便是沉默寡言,不茍言笑,一點也不似翩翩少年郎。
行之盡管遠離故土,但他雙親尚在,有生之年,總還是會有相見的一日。桓溫便不同了,同他父母天人永隔,小小年紀養成如此性子,太後心裏,總覺得虧欠他多一些。他性格沉穩,不似行之那般恣意妄為,她歷來對他放心,因着這份放心,對他的照拂便少了些,卻不知,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亦默默長成了一個有心事的孩子。
是的,孩子,也不過是個孩子。桓溫的性子,總讓人輕易忽略掉他的年齡,仿佛他的成熟穩重,便是生來該當如此。他從未說過喜歡哪家姑娘,甚至從未求過她任何事,第一次在她面前道出心意,便要被她駁斥,太後心裏,亦是十分矛盾——假如不是衛沅便好了,她想,任憑是誰,只要不是衛沅,哪怕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兒,她都能接受,大不了将她指給某個親貴認作幹女兒,提一提身份便是,她總能設法全了他的心意。可難就難在,他心儀之人是衛沅,是行之先要求娶之人,不論她将衛沅指給誰,都會不可避免傷害到另一人。
孽緣啊——太後心裏哀嘆,眼下這狀況,令她甚是兩難,亦不可能在此間便作出決斷,只得道,“今日天色已晚,哀家也乏了,”她撫了撫前額,面露疲态道,“你們這些小兒女之事,哀家也做不了主,日後再說罷。起駕回宮。”
太後突然擺駕回宮,衆人雖不明緣由,卻也不便再多留,亦紛紛告辭離去。眼看着自己精心籌備的宴會不歡而散,宋霁蘭內心惱怒異常,礙于陸行之在場,不好發作,便将所有的憤恨都遷怒到了衛沅身上。看着她同衛槊乘車離去,她眼裏幾乎要恨出血來,一回到宋府,便傳了茗兒來問話。
“當時你陪着衛家小姐去了後院,我且問你,院內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務必一一道來,若是漏過任何一處細節,婉兒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鑒!”
茗兒見宋霁蘭面色陰狠,又想到婉兒那生不如死的下場,頓時冒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道,“奴婢不敢欺瞞小姐。當時,衛家小姐的襦裙上沾了污漬,是世子府裏的念念姑娘陪着一道去的後院,奴婢跟着她們到了廂房前,念念姑娘便攔住奴婢,只道後院廂房乃世子家眷重地,外府閑雜人等一概不得出入,便讓奴婢留在原地等候。”
“她沒讓你進去?”宋霁蘭問道,心下卻對這念念生出諸多不滿。這丫頭也太不知好歹,茗兒是她帶過去的人,便是半個世子府的人,世子都沒發話呢,她一個下人竟還敢妄加阻攔?
“正是,”茗兒忙點頭道,“奴婢想着小姐的吩咐,也不敢擅自離去,只得站在原地等待。衛小姐同念念進去了許久,不知在裏面做些什麽,只那起子功夫便是将衣衫從裏到外都換過也是夠了。後來,後來……”
“後來如何了?”見她支吾着不敢說下去,宋霁蘭忍不住追問,心裏忽的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後來,世子來了,做手勢讓奴婢噤聲,亦不讓奴婢通禀屋內之人。世子他,就那般站在房門前,沐着大雪,聽了許久。奴婢隔得遠,聽不清屋內在說些什麽,只看到世子的臉色越來越差,過了不多會兒,不知他聽到了什麽,突然一腳踹開廂房的門,沖了進去。”
宋霁蘭知道她不敢撒謊,只道自己此刻的臉色,恐怕并不比當時的陸行之更好看——她不知陸行之究竟聽到了什麽,竟如此失态,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事定與衛沅有關。
茗兒見她雙眉緊鎖,又道,“世子進去之後不久,念念便出來了。奴婢見她神色惶恐,腳下踉跄,想着上前去扶她一把,她卻不肯,只急着往前院奔去。”
“念念出來之後,便只剩世子同衛沅單獨留在房內?”宋霁蘭攥緊手中的帕子,顫抖着問道。
“正是,”茗兒回道,“世子似乎極為生氣,奴婢約莫聽到幾聲怒吼,但隔得太遠,風聲又大,并不能聽清楚世子在吼什麽。後來奴婢才知道,念念着急去前院,許是去尋人了,不多會兒,衛将軍便趕了過來,跟着去了廂房。”
“廂房之內,可有打鬥聲?”宋霁蘭忍不住問道。
茗兒努力回想,但因實在距離太遠,聽不真切,只得小心答道,“不敢欺瞞小姐,奴婢隔得遠,委實聽不到裏面的動靜,約莫又過了一炷香功夫,子庸将軍便過來傳太後口谕,奴婢不敢耽擱,便跟着其他人一起回了前院。”
宋霁蘭苦苦思索,只覺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麽極為重要的線索。她愛慕陸行之多年,深知他外表雖放蕩不羁,內心深處卻是至情至性。他今日在太後面前那一番剖白,絕非一時興起,抑或垂涎衛沅美色,那般認真深情的模樣,在她的記憶深處,只在他看向顏沚汀的時候有過。
顏沚汀。
宋霁蘭的腦海裏似乎劃過一道驚雷,震得她幾乎忘了自己審問茗兒的初衷——不可能,她忍不住驚恐的搖頭,顏沚汀是已死之人,難不成還能借屍還魂?
“這裏沒你什麽事了,”她極力忍住內心的驚恐,吩咐茗兒道,“去叫慧兒過來。”
茗兒如逢大赦,忙不疊的點頭稱是,再不想計較小姐看重慧兒之事,眼下,能安安穩穩的活着,便是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