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訴衷腸
訴衷腸
“宋小姐不會真拿我當自己的丫頭使喚吧?”天色将黑,慧兒無事,本已歇下,卻被茗兒心急火燎的從被窩裏拽起來,這樣冷的天,她實是忍不住心生怨念,只道宋霁蘭最好是有什麽大事,否則回頭少不得要在主人面前排揎她一頓。
“顏沚汀真的死了嗎?”宋霁蘭無暇理會她的不敬,顏沚汀的下落此刻已經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令她無暇他顧。
“小姐何以會有如此一問?”慧兒反問道,“自顏府出事,顏沚汀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但主人早在各處布下了天羅地網,她若有命現身,也必為主人所察;既是不察,想是早已不在人世,又何來未死一說?難不成,我家主人的手段,宋小姐還有所懷疑嗎?”
“會不會是她改換了容顏,用了新的身份,而你家主人并未覺察?”宋霁蘭仔細問道。
“您莫不是在說笑?”慧兒忍不住揶揄道,“改頭換面豈是容易之事?再說了,就算她有本事用另一張臉活着,顏府既已傾滅,她便是想要報仇,又有何倚仗,堪與主人抗衡呢?”
宋霁蘭知慧兒所言極是,可是她疑心既起,便無法再壓制下去。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焉知這世上不會有一種醫術,可以将人改頭換面?如若衛沅真的是顏沚汀,雖則顏府已滅,但她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攀附上了衛槊這樣的高枝,又何愁等不來複仇之日?
她越想越是不安,心中好似燃起了一團火,炙烤的她坐卧不寧,恨不得立時便要證實衛沅的身份,“我還是不放心,你可否走一趟,替我向你家主人借一個人。”
“誰?”慧兒雖不認可宋霁蘭的看法,但因着主人的吩咐,縱是再不情願,也不得不聽命于她。
“又霜。”宋霁蘭沉吟道,“若是顏沚汀沒死,她一定會想方設法打探顏府之事,若她知道又霜還活着,一定不會放過這條線索,”而自己,只需布下一個局,等着她自投羅網。到那時,若衛沅不是顏沚汀也便罷了;若她是——
若她是,宋霁蘭想,自己便沒了選擇的餘地,她也莫要怪她心狠手辣。既生瑜,何生亮,顏沚汀,是絕不可以存活于世的人,莫說是人,便是她的一縷幽魂隐現芳蹤,巫蠱也好,道士也罷,她也必要找人收了去,好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小姐既有所求,我一定将話帶到,只是,您知道的,又霜尚有任務未完成,我只能将話帶到,至于肯不肯借,還得看主人的意思。”
“那是自然,”宋霁蘭點點頭,“你只管将話帶到,相信你家主人權衡利弊之下,定會認可我的想法。”
慧兒心中不置可否,只覺宋霁蘭杞人憂天,末了,仍是領命而去,不敢耽擱。
衛府內,沚汀同衛槊對坐,蠟燭高燃,将二人的影子靜靜投在雕花窗棂上,遠遠看去,竟生出幾分共剪竹影,花好月圓的意境來。
“今日之事,萬望你勿要放在心上,”衛槊看着她,雙目一派赤誠,“我心悅你,此心光明磊落,只今日在這樣的場合下道出,令你難堪,實是迫不得已。”
Advertisement
沚汀聞言,臉上緋紅一片,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她窘迫的樣子令他心下生起幾分赧然——無論在心裏演練過多少次向她表白心意的場景,卻從未想過,當那一刻真的來臨,竟會像是今日這般。無古琴奏鳴,表流水知音之意;亦無信物相贈,訴君子好逑之情,總是與他想象中的場景有着出入——然而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今日郕王世子認出了她,太後又有指婚之意,他若再不說出口,恐會誤她終身。
長久以來,他們互相扶持,相攜前行,他救她在先,而她亦在麓山腳下撿回他一條命,誰欠誰的恩情,誰又該以命相報,早已論說不清。他們二人的命運,早已在世事發展中相互糾纏,不分你我。
“雖是情勢所迫,但我所言,句句出自真心,”頓了頓,他仍是認真到。他的心意,天地日月可表,從前為了不給她帶來負擔,他壓抑隐忍,不敢洩露分毫,可既已暴露于人前,他還是忍不住對她傾吐心聲。
沚汀紅着臉,卻仍是勇敢的擡起頭,直看進他的眼裏。她的父親是老學究,縱然向來重視這個女兒,甚至覺得她多有勝過男子之處,卻總還是将她教養的克己守禮,謹言慎行。
“我知道的,”她輕輕道,只這一句,便平複了他心底所有的委屈和波瀾。
她說她知道,他言猶在耳,她沒說的,是她相信他,相信他的情意是出自真心,而非一時興起,抑或想要救她于水火。
那便夠了,他想,還奢求什麽呢?她知曉他的心意,那便夠了,至于這份心意能否換來她的喜歡,他并不在乎——她的命運已然這般艱難,能堅持負重前行,已實屬不易,他無意也不願再增添她的任何負擔。
“我只是,從未想過,你會心儀于我,”她道,帶着幾分低緩的音調,“你雖從未問過我心裏作何想,但我揣測,你心裏一定想知道我會如何回應。”
衛槊的心突然隆隆的跳了起來,擂鼓一般,便是上陣對上敵人的千軍萬馬,也未有這般緊張。
“自打踏上這條路,我心裏,便再未有過兒女情長,”她的語調裏帶着幾許憂傷,“我是死過一次的人,而我還願意活着,只因還有未了之事。将軍見諒,你若想着我的回應,我只得據實以告,那便是我無法回應,”她心下默然,有幾許淡淡的嘆惋,卻不知自己在惆悵些什麽,“天下女子何其多,将軍若是将心思放在我身上,委實可惜。”
“那是我的事,”他心下隐隐升起幾許怒意——并非因為她的婉拒,而是她言語中透露出的那種消極倦怠之感,仿佛她活在這世上,便只為報仇一事,有朝一日她大仇得報,于這世間塵緣已了,便要乘風而去,去尋找那些她思念已久之人。
在這世上,似乎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她為之留下,她體味不到活在這世間的意義——若有人能讓她感受到幾分快樂,讓她願意在這世上多活一遭,衛槊想,哪怕那人不是自己,哪怕要眼看着她同別人琴瑟和鳴,他也能夠樂見其成。她的眼裏只看到複仇,這絕非他心之所願,他不僅想讓她活着,更想讓她好好活着,歲歲安康,年年歡喜。
她聽出了他言語間的怒氣,卻不知因何而起,猛然想到今日陸行之一事,只怕他認為自己尚留連于郕王世子,才以此推脫,只道,“我從未同将軍說起過陸行之的事,但想來你早已清楚我的過去。我同他,從前的确有過一段緣分,只不過,這段緣分已經随着顏府傾滅而消亡殆盡。方才同将軍所言,乃是我心底最真實的想法,不僅是對将軍,對郕王世子,對這世間任何男子,都是一樣。”
“報仇固然重要,但切莫讓仇恨蒙蔽了雙眼,”他道,“這世上,除了恨,總還是有些可親可近之人,可愛可盼之事,若你的眼裏只能看到恨,活着便惟餘痛苦。”
她聞言,心中似是有所觸動——她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而衛槊所言,實則不無道理。
從前的自己,是多麽恬淡快樂,插花品茗,習字練琴,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亦能從中感知到無窮的樂趣。現在的自己,雖仍會按着過去的習慣做這些事,然而她心下清楚,哪怕是做着同樣的事,她也再尋不到過去的快樂。習字也好,練琴也罷,不過是為了緩解心中的焦灼和戾氣,她時時覺着,若是不做些什麽,那些仇恨會頃刻間吞沒了她。明明她才是受害者,是承受痛苦的那個人,卻不得不随時做好被這一切反噬的準備——随時處在崩潰和毀滅的邊緣,還談何快樂,僅僅只是活着,便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她關閉了心門,任何熾熱的情感在這樣緊緊塵封的大門之前,都不得而入。她拒絕了別人,囚禁了自己,只剩那些濃烈的恨意,支撐着她活下去。
“那不值得,”衛槊見她眼裏現出深深的疲憊,心下疼惜,她亦不過是一名才剛及笄不久的女孩兒,卻被命運投于此深淵之中,絕望掙紮。“你應該好好活着,像從前那般快樂,”他鄭重道,“如此,便是對害你之人最好的報複。斯人已逝,留下的人,不僅要想着如何為他們報仇,也當想着該如何在這世上好好活下去,只因這也是他們的夙願。”
沚汀聞言,不由怔忪茫然,好好活着,聽起來竟是離她如此遙遠之事,只是此生,她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你不必對我今日所言有任何負擔,”衛槊接着道,“若你喜歡,我可以永遠是你的四哥。但我惟願你能記住,此生,你是為自己而活!”言罷,便轉身離去,只留給她一個孤獨又倔強的背影。
又英掌燈進來,見她神情呆滞,似是在癡癡想着些什麽,忍不住出聲試探道,“小姐,将軍可是對你說了什麽?”
沚汀方回過神來,她內心煩亂,見又英進來,忽的竟生出幾分委屈,便将今日之事,全都說與她知曉。
聽她說完,又英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才道,“小姐,莫怪奴婢多嘴,将軍心悅您之事,阖府上下,恐怕也只有您自己看不出來罷了。”
見她驚訝的瞪大了雙眼,又英忍不住在心底嘆息,她家小姐,自小冰雪聰明,唯獨在情之一事上分外愚笨,從前如此,遭逢遽變後重生歸來,更是如此。小姐是當局者迷,看不清将軍的心意,而她們這些近身服侍的人,卻将一切看的明白。
“将軍對您,當真是極好的,”又英接着道,“便是郕王世子比之,也有所不及。”又英心思淺顯,嘴上也說不明白,但她心裏就是這般覺得。誠然,世子待小姐也是極好的,可是那種好,卻又與将軍待她不同。
“小姐,”又英喚她,“您當真,對将軍無意嗎?說句谮越的話,奴婢覺着,将軍才是堪為您托付終身之人。”
“如何便要托付終身了?”沚汀搖頭道,“又英,你知道的,我全部心思,都在查清爹娘枉死一案上,從未想過這些旁的事。”
“小姐,這不是旁的事,”又英急道,“女子的終身大事,怎會是旁的事呢?再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都說女子這一生,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在奴婢看來,便是在說兩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一是投胎,再就是嫁人。”
“這投胎,自己做不了主,可是嫁人,”想起已逝的爹娘同老爺夫人,又英心下漫起一陣哀傷,若他們尚在人世,又怎需要她主仆二人籌謀這些,“于女子而言,嫁人便如同再世為人,萬需擦亮雙眼,方能覓得良人。有出身不好但嫁得好的女子,便是如同逆天改命,生生為自己掙出一條活路來。然而何為嫁得好,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奴婢省得,小姐眼下有更要緊的事,不願分心去思量這些,只小姐切勿再說這些是旁的事,”又英生出幾分語重心長之感來,“将軍好,那是奴婢覺着,小姐當是有自己的想法。奴婢嘴笨,不會講什麽大道理,只是人活于世,便是該去經歷這些情情愛愛,人情世故,才覺着活着有意思,便是受傷,那也是痛快的,否則,同行屍走肉,又有何區別?”
沚汀默不作聲,只覺又英所言同衛槊方才的話如出一轍,在她幹涸的心田裏注入汩汩泉水,雖沖擊的她疼痛,卻也撫平了心上的道道溝壑。莫非自己真的入了歧途?自重生以來,日日夜夜,她總是一門心思撲在顏府一案上,可是他們卻告訴她,她不該這樣,她還可以重拾往昔的快樂?
便是在夢裏都不敢這般想過。
從前,父母尚在,她自承歡膝下,父慈子孝,阖室生輝;而今,子欲養而親不待,她身若浮萍,孤苦飄零,下無立錐之地,上無片瓦遮雨,如此,安敢肖想重拾昔日之樂?
又英只道,“小姐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将自己陷在這爛泥裏出不來了。恕奴婢直言,老爺夫人身遭厄運,離我們而去,但生而為人,終是有離開的那一日,只不過這一日來的過早,小姐并未準備好罷了。他們本應在這世上再多活幾十載,看着小姐您嫁人生子,兒孫滿堂,那便是最圓滿的,但譬如月有陰晴圓缺,人生不會總是圓滿,但是,難道因為月亮不圓滿,旁的人便不活了嗎?月亮不圓滿,固然令人生憾,然而也是這份不圓滿,帶來了新的希望——看着它一點點變大變圓,重新圓滿的希望。”
“小姐,奴婢說了這許多,卻只盼您能記住一句話:仇要報,日子也要過,如此,老爺夫人在天上也能安心。”
沚汀心下彷徨,只覺自己一直堅持前行的路上,又生出些旁的枝丫來。她心下觸動,卻辨不出觸動自己的那一點究竟是什麽,只憑着直覺和本能的信任,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又英的一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