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證人現身
證人現身
“消息可屬實?”沚汀驚愕之下,幾乎連手上的茶盞都端不穩。
衛槊點點頭——他一大早收到線報,便急急趕來告知她。雖則昨晚那番于他看來毫無章法可言的剖白最後草草收場,兩人不歡而散,他自己亦生平頭一次在與他人的對峙中落荒而逃,但事有輕重緩急,感情之事可以暫時放緩,線索來了卻是等不得。
“上次在那家香鋪查探到玉娘的消息,我便在那裏布下了暗線,本是防着日後她有何異動,好第一時間知曉,誰知此時先派上了用場。你曾說過,又霜深得你制香手藝的真傳,憑她便是去顏府查找物件,也不忘帶上自制的線香緬懷顏尚書和夫人,可見她心中對于顏府之事實則多懷愧疚,這才甘願冒着被人發現的風險也要偷偷祭拜,此其一也;而這線香既是你研制出的秘方,原料難得,她若還想再制,少不得要去這間京城最大的香鋪,只消在此間埋下人,發現她的蹤跡便是早晚之事,此其二也。”
“昨日,是她第一次在香鋪露面,也是她第一次在京城地界顏府以外的地方現身。那線人見過她的畫像,當即便有所懷疑,只是真人和畫像難免有所出入,他發消息确認的檔口,又霜便已離去。”
沚汀聞言,心下微微失落,似乎每次,她們都晚了半步,又霜的身影明明就在前方,卻又形同鬼魅,怎麽都觸碰不到。
衛槊安慰她道,“不必灰心,我料她今日還會再去香鋪,我們只需守株待兔便可。”
“何以如此篤定?”她不由好奇。
“昨日她要采購的幾味原料,唯犀角、沉香無貨,掌櫃的允了她,今日上新,必會為她留足份量。”
原來如此,她心下稍安,只要又霜還會再來,她們便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我即刻便要去香鋪,不知你願否同往?”他看着她,眼中現出隐隐期盼。
“自是,”她點點頭,不願再多耽擱一刻,“我們這便動身吧。”言罷,沚汀便往門外走去。
衛槊看着她的背影,心裏思緒湧動——從前無論查案亦或辦差,總是他一人獨自前行,如同一匹孤狼,喁喁獨行在這萬千人流中,那時的他,無畏于這份孤獨,甚至享受這份獨行的快感,他以為自己此生便會如此,是命中注定的孤勇者,直到她的出現。
她總是陪伴在他查案時的左右,與他并肩前行,他方知曉,原來有人陪伴的感覺是這般美好——沒有嘗過情愛的滋味時,只覺大抵不過如此,所謂一生一世一雙人,看久了只怕也會心生倦意。可是總有那樣一個人,她的出現,似是帶着使命而來,只為推翻他所有的認知,重新改寫他的命運,讓他認識到,原來自己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普通一員,渴望着相愛之人的陪伴,渴望着享盡這人間煙火氣,餘生同她一起,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兒孫承歡膝下,百年之後,亦能合衾同眠。
原來倘若喜歡上一個人,只需瞧上一眼,便在心裏同她走完了這一生。
長街巷子裏,又霜低着頭,面露戚色,匆匆往昨日的香鋪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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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以為,那次在顏府的偷偷祭拜不會為人所知,殊不知,從她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她的一舉一動,便都在對方的監視和控制之下,甚至在更早些的時候,在她還無所察覺、以為歲月靜好之時,她便已經成為了他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只待伺機而動,借她之手,給予顏家人致命一擊。
她有罪,她是該下十八層地獄的人——幾百條性命啊,她就算是死上千次萬次,也無法償還萬一。況且,她的小姐是那樣好的人,待自己情同姐妹,而自己,又是如何報答的呢?昧着良心,哄她去了法華寺,又英心裏清楚,這絕非是救她,憑那些人的手段,她知道小姐的下場必定萬般凄慘,甚至還不如死在府內,同老爺夫人一道被焚個幹淨。
日日夜夜的煎熬,令又霜痛不欲生,每當暗夜來臨,她的耳邊便總會響起那些枉死之人的哀嚎,只怕去到地獄也不會比這般活着更加難以忍受了吧?可她卻連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不能——她年邁的雙親,她哥哥的一雙幼子,盡在他們的挾持之下。她想死容易,但與她陪葬的,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和咿呀學語的孩童,她怎忍心拖上他們一起?
于是只能這般茍活着,行屍走肉般聽命于所謂的“主人”——她心裏抱着一線希望,只盼他們看在她言聽計從的份上,待所有的事情了結之後,能放她家人一條生路,到那時,她便可以解脫,去到地獄,接受遲到的審判和懲罰。
她的肉身還活着,而她的靈魂,早已消亡。
自從答應與所謂的“主人”合作,又霜便被囚禁在京城郊區一間獨門獨戶的院子裏,不人不鬼的活着。誠然,主人還是會定時派人送來飯食與水,可是她心裏清楚,這不過是因為她尚且有些用處罷了。一旦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恐怕第一個要除掉的,便是她這顆廢子。
只是她一直不明白,他同顏家究竟有何過節,竟要将這阖府之人付之一炬?是何等的仇恨,才會令人做出如此滅絕人性之事?她被囚禁的這許多時日裏,除卻對枉死之人的愧疚之外,想的最多的,便是這個問題。她亦時時留心,想要查探出些許蛛絲馬跡,便是将來下了地獄化身厲鬼,也好知道向何人尋仇才是。
她本就冰雪聰明,從前跟在小姐身邊時,便常常得她賞識,只是小姐也曾言,她雖則聰明,卻多是在小處,将來若是面臨大災大難,恐失了韌性,容易迷失心智;反觀又英,雖常常顯得驽鈍,心中卻有一股執念,且堅韌異于常人,實則有大智慧。
那時她不以為然,只道小姐偏袒又英,心下頗為不服,現下想來,卻是慧眼識人,又一語成谶。
只可惜,那自稱“主人”之人,行事萬分小心,她聽從他諸多指令,為他做了這許多事,卻還從未見過其真面目——莫說真面目了,便是一個背影,她亦從未窺見分毫。“主人”但凡有只言片語要傳達給她,都是經由手下信任之人,而他自己,形同鬼魅,仿佛只活在她們畢恭畢敬的言語裏。
然而又霜心細如發,即便從未得見,還是從一些細微之處對其身份有所察覺。囚禁她的這處院子,雖地處郊區,卻北接大河,東連麓山,是一塊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這樣的土地,不是普通人所能擁有,非朝廷達官顯貴不可得。
在本朝,土地不可随意買賣,更何況此處毗鄰京畿,“主人”能擁有這樣的土地,唯一的可能,便是由皇帝賞賜所得,或是立有大功,或是世襲而來,無論如何,他在朝中地位,都只高不低——這是又霜眼下掌握的所有線索。聽聞枉死之人不得輪回轉世,她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身死,也定要帶着這些消息去到那一邊,倘若有幸得見老爺夫人,她必要據實以告,以老爺的睿智,一定能猜出主人的身份。
今日事,本來也輪不到她親自出門采買,只是主人命令她必須走這一遭,卻又不說清楚個中緣由,只叫她每天去到香鋪裏買上幾味罕見的香料,直至收到他的下一步指令。
她不清楚這般反常的安排究竟所為何事——自從顏府事發,主人便将她隐藏的極好,等閑不讓她在外頭露面,若不是為了去顏府搜查證據,她怕是連走出院門的機會也無。而眼下,她不僅被應允獨自一人上街,甚至連喬裝也不必,仿佛是刻意讓人發現她的行蹤一般。
又霜是個機靈的,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只不知這背後又潛藏着怎樣的陰謀。顏府既倒,顏家人也已死傷殆盡,還有什麽好值得他們圖謀的呢?
她一路走,一路思慮不斷,這般折磨着亦是到了香鋪。掌櫃的見是她,只道大主顧上門,笑得嘴都要咧到後腦勺。他記得這位姑娘——昨日她前來相詢的,盡是些冷門又昂貴的原料,雖然利潤高,卻也常常因無人問津而積壓,是以他從不敢囤貨,只怕爛在手裏。彼時眼前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姑娘上門,開口便要了他全年庫存的量,還盡挑着貴的買,他怎能沒有印象?當即便将倉庫裏所有的存貨都賣給了她,見對方似是要得急,他甚至私自加了三倍的價錢,對方竟也照買不誤,他心裏一邊偷樂,一邊暗罵對方冤大頭,只盼這樣的客人越多越好。
沚汀立在偏廳一隅,那裏不見天光,她的整張臉都隐在昏暗裏,看不清面容,只有站在她身旁的衛槊方知,她已是緊張壓抑到了極點——不得不緊緊咬住雙唇,只怕自己呼出聲來。衛槊伸手,想要輕輕握住她的手,只是尚未觸及,她便一把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他驚覺,這般柔弱的人,竟也能爆發出如此大的力氣。
沚汀卻不知自己在做什麽,她只知道,此刻若是不抓住點什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會控制不住沖到大廳中抓住又霜,将一切問個明白——在無盡的緊張混沌中,她似是抓住了誰的手,溫暖而幹燥,鎮定又有力量。那只手穩穩地回握住她,将她的手掌包裹其中,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道讓她漸漸平靜下來,腦袋中緊繃的那根弦緩緩松開,她方有餘力去思索接下去的應對之策。
“是她,”沚汀的目光緊緊盯着大廳,眼裏是不容錯認的堅定,“是又霜,她回來了。”
衛槊輕聲道,“放心,只要她現身,便決計跑不了。暫且稍安勿躁,且看她今日前來,究竟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便是又霜自己也不甚清楚,她只是麻木地遵從着主人的吩咐,從掌櫃手裏接過了那幾味原料,付過錢,便離店而去。
沚汀和衛槊不由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的眼神裏讀到了幾分不解——又霜冒着如此大的風險出門,竟然只是為了采購幾味香料?以幕後之人為她掃除行蹤的手段,怎會置辦不了這些東西,還需她親自出門采買?除非——這是一個局,為誰而設,不言自明。除了顏府“餘孽”,以及那些還在追查顏府滅門案的人,還有誰會對一個丫鬟的行蹤如此關注呢?
想到這一層,她心下騰起無邊的憤怒,這分明是意圖斬草除根——幕後之人容不得任何一個同顏府尚有關聯之人存活于世,不惜祭出又霜來,只為引她上鈎。
只可惜即便想明白這一點,她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又霜是顏府一案的親歷者,唯有找到她,才有可能揭開那一晚被大火焚燒的真相。盡管明知是局,她也不得不往裏跳——不破不立,她想,既然眼下的查探已經陷入僵局,或許唯有走出這以身犯險的一步,才能撥開迷霧得窺真相。眼前有未知的危險在等待,而她,選擇置之死地而後生。
衛槊與她心照不宣,同樣不願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此刻他只希望又霜的确知道些什麽,方不枉他們冒着如此之大的風險去尋她。
二人不知又霜要去往何處,無法提前布局,只得緊緊尾随,只待路上尋找機會,伺機而動。
衛槊思量,只覺又霜所去之地,極有可能是幕後之人藏匿她之處。那人能将她掩藏的如此之深,讓她一個大活人,竟如同從這世上消失了一般,甚至還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想必那藏身之處,定是布下了天羅地網。他本能的覺得那是極危險之處,不能這般放她回去——他們必須選擇一隐蔽之處,将又霜攔下。
“前方便是柳元酒家,”沚汀低聲道,“不如——”
衛槊心領神會。柳元酒家人多眼雜,便是對方想要有何動作,衆目睽睽之下也必掣手掣腳,加之他們曾經來過這裏,熟悉地形,若是動起手來,也不至于陷入被動的局面。他帶着沚汀快步繞到酒家前停着的一輛馬車,藏匿其後,只待又霜行至近前,衛槊突然身形閃動,在沚汀尚未看清之際,便挾着又霜進了柳元酒家。
沚汀快步跟了上去,緊随身前二人進到房間內,掩上門,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自己的心情,瞬息之後,她懷着複雜難言的心情轉過身來,喚道,“又霜,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