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證人消亡
證人消亡
又霜聞言,擡頭驚愕的盯住她,仔細辨認,确信在自己十幾年的生命中從未見過眼前女子——她這樣美,假如自己曾經見過,便決計不會忘掉。
只是面容雖陌生,她卻還是在眼前這位女子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是誰呢?她努力回想,又霜這個名字,是小姐為她所取——皎皎若霜,小姐希望她的心地能像冬日裏的白霜一般無暇。倘若顏府之人盡數死在了那場浩劫中,如今在這世上還能叫出這個名字的,除了主人,不作他想。
可是主人又何必多此一舉,他早已将她囚禁,又何須強擄至此?又霜盯着她,眼神驚疑不定——她心中有個猜測,一個她不敢直面的猜測,難道眼前女子,竟是顏府舊人?
“顏府角門下有尚未焚毀的殘香,乃是由松柏,檀香,桂枝,佐以沉香,龍涎,犀角等量研磨混合而成,成香的秘訣是在最後壓制前,滴入少許玫瑰露,方能使其摻雜進些許花香味道。” 她雙唇緩緩開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有如重擊,狠狠撞在又霜心頭,令她失魂落魄——這是只有自己同小姐才知道的配方,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知曉,卻為何會從她的嘴裏說出?
“是我家小姐派你來的嗎?”又霜急切地問道,“我家小姐,她,她可還安好?她還活着嗎?”
沚汀并不答話,眼中淚水滑落,卻仍然倔強地道,“那年你的生辰,正好趕上霜降那日,我心中甚是高興,只覺為你取的又霜二字,極為妥帖應景,又英見我開心,便提議咱們三人圍爐煮茶,為你慶生。”
“起初你推辭不肯,道是哪有小姐替丫鬟慶生的道理,卻架不住我同又英的再三勸說,還是将院裏的泥爐搬了進來。那一晚,咱們就着爐火,烤着瓜果花生,聊到了半夜。及至後來,你醉了,卻非要我替你題詩一首,以作留念,只咱們是偷偷在卧房裏飲酒,哪還敢去書房拿紙?我便在随身攜帶的帕子上默了幾句前人的詩應景。”
“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又霜淚流滿面,再也站立不住,撲到沚汀腳下泣道,“小姐,是你,你還活着,你還活着!”
沚汀将她扶起,似是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又知時間緊迫,只得強忍淚意道,“是我,又霜,那晚府裏,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可知到底是誰殺害了父親母親?”
又霜心中劇痛,心頭似是有一把利刃在來回拉扯——拉過來,有一個聲音在勸說她坦承一切,忏悔自己的罪過;拉過去,又有一個聲音在逼迫她保守一切秘密,否則,她一家老老小小,都将活不過明日。她只覺這把利刃将她的心切割的血肉模糊,突然“哇”的一口,便噴了出來,只本該是紅色的鮮血,卻濃黑如墨。
衛槊出手迅如閃電,頃刻間封住了她的命門,沉聲道,“她身中劇毒,恐怕命不久矣,若有遺言,便速速交待吧。”
沚汀心中大恸,她二人上一刻才方相認,下一刻便要天人永隔,老天為何要如此作弄她們?倘若這是同又霜相認的代價,她寧願自己從未察覺她的行蹤,哪怕讓她偏安一隅的活着,也好過這般死在她的懷中。
又霜此時已虛脫,躺在沚汀的懷中,一瞬不瞬的注視着她的面容,真好,她想,終于可以解脫了。她知道是誰給自己下了毒,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她終于可以卸下這副重擔,去地獄接受早該到來的懲罰。她伸出手,輕輕地、用盡全力地撫上沚汀的臉頰,濃黑的血從唇角不斷滑落,卻依然笑道,“小姐,能在死前再見你一面,知道你還活着,又霜此生,再無所求。”
沚汀忍着淚,拼命點頭道,“是我,我還活着,又英也活着,你也要活着。好好活着,咱們還要圍爐夜話。”
又霜面上現出無盡遺憾,目光似是看向了很遠的地方,空洞而寂寥,“小姐,又霜對不起你,來世還想做你的丫鬟,一生一世伺候你。”她的情緒似是在劇烈波動,大量的血液從口鼻湧出,嗆的她幾乎說不出話,“小姐,你不要為奴婢的死感到傷心,奴婢是罪有應得,早便不該活在這世上。那晚,是奴婢引狼入室,将那些殺人的劊子手引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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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不會殺人,只要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便會離開。可是當奴婢看到他們明晃晃的刀劍時,便知為時已晚。奴婢慶幸你去了法華寺,但又怕你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她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火啊,到處都是火,那麽大的火,奴婢這輩子都沒見過。地上流成了河的血,都被這樣的大火給烤幹了,只剩下焦黑腥臭的味道……”
“是誰?”沚汀忍不住緊緊摟住她的肩膀,試圖讓她清醒,“到底是誰,策劃了那晚的屠殺,又将你擄走,逼迫你做這些事?”
又霜艱難的搖了搖頭,道,“奴婢不知,”大口喘息了幾下,她忽又道,“小姐,你要提防朝中之人。”
“朝中之人?”沚汀不解,又霜口中的朝中之人,是指宋淵,還是另有其人?
“小姐,奴婢看見老爺夫人了,”又霜笑道,雙眼突然熠熠生輝,“奴婢要去同她們磕頭請罪了,”她說着,眼裏流露出萬般不舍,“小姐,奴婢要先行一步,你要好好活着,奴婢便是到了地底下,也會為您祈福的。”
沚汀流淚搖頭,卻只覺手中搭着的臂彎無力垂下,又霜的頭突然偏向了一邊,鼻下再無聲息。
“她去了,”衛槊輕聲道。
沚汀看着他,滿目哀傷,“又霜從未想過要害我,她的确做了些錯事,但我相信她定是有苦衷的。我不怪她,不是她,也會是別人。”
衛槊點點頭,始作俑者,乃是幕後之人,而又霜,同他們一樣,亦是受害者。
“恐怕我們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他沉聲道,“對方顯然是放出又霜做餌,引我們現身,之所以尚未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想先行試探我們的反應。”
“只是為了确認我們的身份,便要用她的性命做餌?”她心裏恨極,卻也明白在那些人眼裏,又霜的性命根本就算不了什麽——連她顏家一百多條人命都視如草芥,再搭上一個又霜,又有何不可?
“她去香鋪之前,便被喂了毒藥,”衛槊道,“對方算好了藥效,好讓她既能撐到引我們現身,又不讓她吐露太多秘密。”若非他在路上提前動手,恐怕又霜堪堪撐到居所,便會吐血身亡。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需即刻回府,”衛槊擔心遲則生變,倘若此時對方殺個回馬槍,他二人必定難以應對,“又霜的後事,自會有人打理,我們先走吧。”
“你何時在柳元裏也埋了暗線?”沚汀訝然道。
自從上次她獨自一人來柳元調查陸行之之事,他便心生擔憂,自那時起,此處便入了衛将軍的重點關注名單。然他不欲她知曉其中緣由,只敷衍道,“此處是魚龍混雜之地,多留點心,總是不會錯的。”
沚汀點點頭,又替又霜理了理衣衫,這才不舍離去。
宋府內,宋霁蘭剛剛看完慧兒送來的信件,心中先是恐懼,繼而憤怒,持信的那只手随着她起伏不定的情緒簌簌抖動,只怕下一刻便要将信件撕碎——她沒死,她竟然沒死,不僅沒死,她還回來了,臉變了,性子一如從前那般下賤,意圖勾引自己心愛之人!
宋霁蘭一時想哭,一時想笑,可嘆自己機關算盡,為了除掉顏沚汀,不惜出賣自己的靈魂,到頭來,兜兜轉轉,她二人終究還是狹路相逢,又走到了一起。
她恨她,這十多年來,無時無刻,她都在恨她。
她恨她出身高貴,恨她有爹娘關愛,但她最恨她之處,還是因着陸行之——明明那一日,他來到的是她宋霁蘭的家,那是她的庭院,她的假山,她的兔子,怎生只因他第一眼看見的是顏沚汀,她便錯過了他?
起初只是介懷,漸漸地,便成了心病,成了她命裏一道跨不過去的坎兒,她日也思,夜也想,起過無數念頭,做過無數努力,卻始終無法扭轉他的心意。陸行之終究與她的父親不同,愛情也終究與親情不同,如果她同她的父親宋淵之間尚有親情可言的話。
那些在父親面前行之有效的招數放到陸行之面前,卻都如同耍猴戲一般好笑——不,說是耍猴戲都是高看了她,猴戲縱然低俗,卻總還能博人一笑,可是無論她在陸行之面前如何大獻殷勤,得到的永遠都只有他的冷若冰霜。他就像一塊千年寒冰,盡管她熱情如火,卻始終融化不了。
她以為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到得最後,卻發現自己唱的是一廂情願的戲碼,而他,甚至連看戲之人都算不上。叫她怎麽能不恨顏沚汀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顏沚汀最大的罪過,便是不該被陸行之喜歡上!是以,顏沚汀必須死,只有她死了,他才可能将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才可能喜歡上自己。
殺人?她不在乎。她宋霁蘭本就背着一身罪孽來到這人世間,從幼時起,從還是孩童的她極度渴盼爹娘的關愛而不得時起,她便漸漸明白,在這世上,若想得到什麽,便必須靠自己的雙手。過程如何并不重要,沒人會關心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世人看到的,永遠只有最後的結果——錦衣華服,金尊玉貴,宋府的嫡大小姐,只要活在世人豔羨的眼光裏便好,哪管雙手沾滿了鮮血。
況且,她不殺顏沚汀,顏沚汀便不會死嗎?顏道存不識時務,逆天而行,非要做別人前行路上的絆腳石,就莫怪他人心狠手辣!顏沚汀注定要死,而自己不過是想讓她死的更加難看些而已——陸行之不是愛她純潔如白蓮嗎,她偏要親手在這瓣白蓮上抹上污穢,讓她幹淨的來,肮髒的去,只恨在這世上活一遭!
只可惜,天意弄人,她算盡天時地利,卻唯獨缺了人和——早知半路上會殺出個衛槊,她絕不會将誅殺之地選在法華寺。說到底,男人又有什麽區別呢?宋霁蘭不由冷笑,人道是冷心冷情、不近女色的衛将軍,不也一樣拜倒在顏沚汀的石榴裙下,對她服服帖帖,言聽計從?不僅救下她,還幫助她查探顏府命案,若說這兩人之間并無茍且,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信的——這世上哪有那許多古道熱腸?有的,不過是利益交換罷了,便是男女之間的感情亦如是。他貪戀她的美貌,她愛慕他的權勢,她委身于他,他則利用職務之便助她找出兇手,不過如此。
狐媚子便是狐媚子,不論變成什麽樣子,那顆妖顏魅惑的心,從不會變。紅顏禍水,死不足惜。
她能殺得了她一次,便能殺得了她第二次,當心中的憤怒壓過恐懼,這樣的想法便完完全全蠱惑了她——是了,顏沚汀得死,衛沅同樣得死,這次,她要牢記前車之鑒,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再不能叫她逃出生天。這個想法令她頭腦發熱,渾身的血液似是都沸騰起來。她在書房中來回踱步,只覺自己必須抓住這寶貴的時機,在他們察覺之前先下手為強。眼下,她利用又霜确認了二人的身份,而她們卻還對自己一無所知。
更為重要的是,她必須趕在陸行之得知顏沚汀還活着之前,坐實她的身死——絕不能讓世子知道她還活着,這是她的底線。她費盡心力讓顏沚汀在他心中“死去”,看着他一路煎熬着走過來,她明白顏沚汀在他心中有着怎樣的分量,正是這份明白,讓她早早放棄同顏沚汀争搶,争不過的,那便讓她消失。
眼下,顏沚汀在明,而她在暗,這便是最有利的局面,宋霁蘭沉下心來,細細思量,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次她必要用淬了毒的暗箭,将早該死在那場大火裏的餘孽送上西天。她當即從書桌屜子裏抽出一張信紙,飽蘸墨汁,下筆迅捷如飛。
“慧兒,”待字跡稍稍晾幹,宋霁蘭便高聲喚道,又将那封信小心折起,裝進信封,用火漆封好。
慧兒送完信本是無事,得了宋霁蘭的吩咐守在門外,此刻聽到她的聲音,連忙推門而入。
“你速速将此信交與你家主子,”她吩咐道,“個中緣由,他一看便知。”
慧兒知道茲事體大,才折了一個又霜進去,可別再生出什麽亂子來,是以并不敢推诿,立時便領命而去。
宋霁蘭并不指望慧兒的主子能在此事上與她助力,但還是将自己發現顏沚汀還活着的消息告訴了他,畢竟,他才是始作俑者的那個人,細論起來,自己願意主動挑起這副擔子,也是在為他掃除隐患,她實在想不出他有任何拒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