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遇險
遇險
數九寒天,年關将至。
在普通百姓的心裏,新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是以早早的便籌備起來。臘月裏,家家戶戶,或蒸或炸,或煮或炒,都在變着花樣準備着新年裏的吃食。這些吃食,不僅是為了活着的人享用,亦是為了祭祀那些逝去的先人。
往年,沚汀同所有人一樣,都在翹首企盼新年的到來——母親早早的便會準備好各色吃食,以及阖府衆人的新衣新襪,而父親亦會同她一起在除夕夜守歲,直至新年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書房。
而如今,斯人已逝,再不複往日溫馨,留給她的,唯有無盡的哀傷與思念。
她只覺得總還是要做些什麽,哪怕只是為了紀念那些逝去的人。她想起母親在世時最愛吃的藕粉桂花糕——眼下這般天寒地凍、萬勿凋敝的時節裏,藕粉是個稀罕物,思來想去,怕是只有在城北那間最大的南北貨鋪子才能尋到,便叫上又英,主仆二人冒着紛飛的雪花,向着城北而去。
此舉乃一時意動,事先并她未告知衛槊,亦非有意隐瞞,只是沚汀心底也有自己的思量——連日來,為了搜查吳連口中宋淵及其黨羽串通突厥、私自練兵的罪證,他已操勞多日,不眠不休,又怎好在此時去攪擾他?更何況,這是她的家事,查案為公,祭奠為私,若連這些事也去煩他,豈非是以公謀私?
內心深處,她還有着一層隐秘的想要逃避的欲望——此前衛槊一番剖白,她雖未給予任何回應,心下卻是吹皺一池春水,泛起層層漣漪。她想要多為自己争取一些時間來好好思量,如此大事,更牽涉他的人生,她不想在倉促間便下決斷。
一出府門,北風便呼嘯着卷了過來,拍打在主仆二人臉上,如同刀割一般。又霜忍不住擡頭瞧了一眼,天空陰雲密布,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從天而落,幾乎遮蔽了眼前的道路。人道是瑞雪兆豐年,或許對農人來說,這樣的天氣是個好兆頭,但于她們而言,卻絕非出行的契機。
“這雪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了,”又霜遲疑道,“小姐,天氣不好,又這般冷,反正離年關尚有一段時日,要不咱們改日再去?便是祭奠老爺夫人,也不急在這一日。”
沚汀搖搖頭,只覺胸口沉郁,若不走這一遭,便會湮沒在既往的痛苦和未來的無望之中,然而又霜言之在理,即便不是為着這天氣,今日恐怕也絕非出行的好時機——不知為何,她的心裏總有一種隐隐的感覺,只覺此行似是有大事發生。
她深深吸了口氣,一股冷冽幹燥的空氣順着鼻腔進入肺腑,冰冷的感覺讓她躁動的心平靜了幾分,“你留在府裏,我自去便是。若一個時辰後我還未回來,你便派人通傳将軍。”
“這如何使得?”見她如此,又霜生怕她撇下自己獨自前去,再也顧不上勸阻,“這樣的天氣,奴婢怎能讓您一人出門?小姐既是這般想去,那咱們快去快回便是。”言罷,便派人去傳馬車。
雖臨近過年,但天氣糟糕,路上行人極是稀少,偶爾遇着幾個,也是步履蹒跚,行色匆匆。是了,外面這般嚴寒,若非有要緊之事,誰又願意在這樣的天氣裏離開溫暖的家,去到那冰天雪地之中呢?
車行粼粼,不一會兒便到了城北的那家店,沚汀掀開簾子一角向外看去——還好,即便在這樣糟糕的天氣裏,這間商鋪依然開着,不枉她們跑這一趟。
這家店在京城極負盛名。店面極大,各色貨品琳琅滿目,擺滿了一長溜貨架,一如沚汀記憶中的樣子——上次她來這間鋪子時,陪在她身邊的還是宋霁蘭。那時她母親壽辰将至,她糾結于該送何禮物同母親賀壽,宋霁蘭見她為此愁眉不展,便提議讓她親手為顏夫人做上一盤藕粉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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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不是什麽稀罕物件兒,但難得的是這份心意,”那時的宋霁蘭仿佛是她最貼心的長姐,為她出謀劃策,“伯母什麽寶貝沒見過,金銀玉器這等俗物,沒得污了她老人家的眼。親手做道小食便不同了,一則這藕粉桂花糕是你母親最愛吃的;二則你平日裏十指不沾陽春水,若肯為她壽辰親自下廚,光是這份心思,便勝過這世間任何寶物!”
她信了宋霁蘭的話,便由她指引着來到了這家鋪子,只可惜,那日藕粉同桂花均已售罄,她終是沒能親手為母親做上這份糕點。
“哎——”她在心裏沉沉的嘆了口氣,似乎想将心中無限的遺憾和悔恨都随着這口氣呼出來,那時看來幾多平常的一箪食,一瓢飲,在今日都成了無法彌補的傷痛。
“掌櫃的,”掩下心中落寞,她叫住櫃臺前正撥拉着算盤的店家,問道,“今日可有藕粉桂花可售?”
今日店內客人寥寥無幾,掌櫃本是準備閉店,猛然間聽得沚汀的詢問,不由驚愕的擡起頭來,似是訝異這般惡劣的天氣裏竟也有人進店。“姑娘,眼下這時節,您要的兩樣東西可都是稀罕物,”他拱了拱手道,“實不相瞞,東西小店裏有,但所費不低,平日裏無人問津,便都收在後院的倉房裏了,您若誠心想要,我便帶您去瞧瞧貨色,您意下如何?”
“那便有勞了。”猶豫片刻,她還是應允了掌櫃的提議。
又英心下遲疑,忍不住悄悄耳語道,“小姐,咱們兩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若是那掌櫃的欲行歹事,可如何是好?若是東西在大堂也便罷了,咱們拿了便走,可若是還要跟着他去到後院,奴婢擔心到時若有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咱們求救都沒處去!”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見又英面上浮起憂色,沚汀溫言安撫道,“你道是人人都有本事能在這京城旺地開上這麽大一間鋪子?便是有本事開上這麽大的鋪子,還得有本事從全國各地采買貨物才行。”
“您是說,這背後有人在支持?”又英不由好奇問道。
她點點頭,“若我告訴你,這間鋪子背後的主家,乃是大理寺卿韋光正韋大人,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嗎?”
“韋大人?”又英吃驚道,萬萬沒想到,平日裏不茍言笑、鐵面無私的大理寺卿,私底下竟還經營着這樣的買賣。
“這有何怪,”她淡淡道,“亦不違反朝廷禁令,韋大人甚至不用親自出面,自有人會打着他的旗號,替他操辦好一切,他只需要發號施令即可。”
若這家店背後主家是韋大人,那便放心了許多。又英記得,老爺在世時,常常提起這位韋大人,只道他人如其名,主持大理寺,光明正大,從不徇私,是難得的清流。聽得多了,便忍不住在腦海裏勾勒起韋大人的形象來——想來當是面色清矍,一身鐵骨,兩袖清風吧,誰成想,背地裏竟還做着這樣的買賣。書生沾上銅臭,說不上有幾分失望,倒是詫異更多罷了。
沚汀知她心中所想,笑了笑,心道,清流也要為五鬥米折腰罷了,但凡心正之人,便是做生意,亦會是清清白白,無愧天地。
後院清淨,亦不閉塞,庫房裏也是窗明幾淨,幹爽整潔,絲毫不是她們想象中的那般幽暗肮髒。掌櫃的在貨架上來回巡視了幾遭,便找到了沚汀想要的兩樣東西,遞與她相看——藕粉和桂花成色都很是不錯,不知他們用了什麽法子,幾乎看不出在長久儲存過的痕跡,仿佛是新鮮研磨采摘一般,藕粉清新,桂花香甜。
她心下生出點點歡喜,這才覺得自己滿心的哀思有了些許寄托。又見天色已晚,主仆二人不敢再多做耽擱,付過錢便匆匆打道回府。
這會子功夫,門外停着的馬車上已積起了薄薄一層雪,路上不見行人,只有紛紛揚揚的大雪簌簌飄落,更襯的四下裏寂靜無聲。“老吳,把馬車趕快點,咱們得快些回去了,”放下簾子,又英心頭沒來由的襲上一陣慌亂,忍不住轉身對着趕車的老吳吩咐道。
老吳應了聲是,快馬揚鞭,便吆喝着馬兒向衛府趕去,此時天色昏暗,馬兒撒開四蹄,在道路上狂奔起來。
她們一行人方離開店鋪,依稀可見一個黑影亦尾随着出了門,似是輕功極好,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茫茫雪霧中。
行至柳巷附近時,天已黑了下來——柳巷這條胡同,雖地處鬧市,卻是深為京城富貴人士所唾棄之地,平日裏若要路過,寧願費時費力也要繞遠路避開去——原因無他,只因此處所居者多為外來者,或為經商,或為治病,或為務工,不一而足,凡此種種,卻有着相同的特點:窮且卑賤。
這些人,既進不去官家驿站,亦無錢財住不了客棧,便只得貓在這柳巷裏,尋一處小館,求片瓦遮雨安身。眼下年關将至,這些遠離故鄉、漂泊京城的人,無論混得如何,都收拾起了破爛的鋪蓋卷兒,提着那點可憐的家當趕回故鄉——無論如何,在這舊年将去,新年伊始之際,沒有比回家更重要的事了。
柳巷裏人去樓空,再不複往日裏熱鬧的情景。
馬蹄落在青石磚上,“得得”聲震耳欲聾,這樣的聲響驚得人無法安寧,沚汀心下升起一陣恐慌,忍不住握住又英的手,只盼這段路程能快點結束,只要回到衛府,便可常安無虞。
正思量間,馬兒突然揚起兩只前蹄,朝天嘶鳴了幾聲,雙蹄落下之際,只聽得老吳短暫的“啊”了一聲,便沒了聲息。她二人心知不妙,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一絲緊張,沚汀尚能維持鎮定,又英從未經歷過此番情形,緊緊咬住雙唇,只怕自己叫出聲來——她們既不會武功,馬車裏又無半點傍身之物,此刻便如待宰的羔羊。
沚汀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頭上的簪子,這幾乎成了她遇到危險時下意識的舉動。當初衛槊贈她這枚簪子,是為了能在關鍵時刻保她一命,只是他平日裏将她護的這樣周全,這簪子竟從無機會派上用場。只是眼下,未知敵方情形,這簪子斷不可輕易使用——她只有一次機會,沒有一擊制勝的把握,這簪子便失去了救命的用場。更何況,又英還在身邊,她又該如何才能保全兩人?
罷了,該來的總會來——這般想着,心裏反而漸漸平靜下來,許是重生以來經的事多了,她亦磨出了幾分心性。初時的慌亂過去,她再度握了握又英的手,試圖安撫她的慌亂。
這分明是早有預謀的伏擊,她有所感知,卻依然執意出行——沚汀心裏忍不住升起一股懊悔,倘若她不是這般倔強,又或者她能對衛槊再敞開心扉,或許便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然而此時說什麽都為時已晚,她必須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二人待在馬車內,不敢出聲,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車內落針可聞,她們甚至能聽到自己隆隆的心跳聲。片刻,車外響起了一聲輕聲的呼哨,沚汀只記得昏迷前的最後一眼,是有一只大手朝她伸了過來,又英的怒喝聲在耳邊響起,繼而,她便陷入昏迷,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