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打蛇打七寸
打蛇打七寸
沚汀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身在一處密閉的房間——四面銅牆鐵壁将她圍困其中,牆壁上既無窗戶,房間內亦無任何陳設,連空氣中也彌漫着一股腐朽腥臭的味道。
她躺在冰涼的地面上,後背傳來陣陣刺痛,想是擄她的人将她掼在地上時,背部蹭破了皮。可是眼下,她卻感謝這份疼痛——那蒙面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将她迷暈,她的腦袋此刻還是昏昏沉沉,唯有這一絲疼痛,才能讓她于混沌中尋得幾分清明。
又英不見了,這是她蘇醒過來後意識到的第一個問題。馬車上蒙面人将她迷暈時,她分明聽得又英的尖叫聲在耳邊響起,那是她陷入黑暗之前聽到的唯一聲響,是絕不容錯辨的記憶,可是眼下在這房間裏的卻唯有她自己——她還僥幸活着,然而又英眼下是生還是死?
想到又英可能已遭不測,陣陣錐心蝕骨之感如排山倒海般襲來,生離死別之痛,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再經歷一次。然而關心則亂,她必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做計議。
她用力往身後牆上靠了靠,背部傳來陣陣鑽心的疼痛讓她清醒了許多——又英還活着,這絕非自己的臆測。此番遇襲,那些黑衣人顯見得是沖她而來,思來想去,怕是同先前又霜的死脫不開幹系。若衛槊所言屬實,又霜是提前被人喂了毒藥,那幕後之人分明便是想要借又霜之手引出顏府遺孤。
是自己失了耐性,忘了父親小不忍則亂大謀的訓誡,明知在身份暴露的情況下不該獨自出門,卻依然任性而為,她若因此身死,那是她該當付出的代價,可連累了又英,她便是死也不能安心。
她狠下心,又往牆上蹭了蹭,劇烈的疼痛感再度襲來,提醒她此時不是傷春悲秋之際。那蒙面人既然未在馬車上殺了她,便是對她還有所圖,她便有機會帶着又霜逃出生天。
念及此,心下安定了幾分,沚汀開始觀察起周遭的環境,一如第一眼看到的,這房間四面密閉,絕無任何逃脫的可能,而擄她之人似乎也對這一點十分确信——他甚至并未束縛住她的手腳,而任由她行動自如。
這房間與外界連通的唯一通道,便是前方牆上的一道門。
那門離地約莫三尺來高,有幾級臺階延伸下來,沚汀猜測自己身處之地是某處院子的地窖——這樣的地窖在北地十分常見。京城的冬季幹燥寒冷,人們習慣于在嚴寒來臨之前儲存上些糧食蔬菜,以度過漫漫長冬。
眼前這地窖,卻是比普通百姓家的大上不少,且修葺的整齊方正,想來是鐘鳴鼎食之家——京城裏普通的富戶,便是有幾個閑錢,寧願用來建造亭臺樓閣,做些表面光鮮的工事,也不會用來修葺地窖,更何況,得有多少餘糧,需要供多少人吃食,才需要這樣大的地下倉庫?
沚汀思忖,這地窖恐怕只是某座院子的一角,雖則看不到外面的樣子,單憑推測亦能對院子主人的身份窺見一斑,甚至有可能,院子的主人便是将她們擄來此地的幕後主使。正凝神細思時,臺階上那扇沉重的木門響起一陣吱吱嘎嘎聲,似是有人正從外面推門進來。
她一驚,來不及思量便一把拔下了頭上的簪子,緊緊攥在手裏,藏于袖中。
她此刻緊張到了極點,背部的疼痛仿佛也消失了一般,全副心神都彙聚到了那扇門上——倘若來人是想殺她滅口,那麽她最好的選擇,便是先發制人。
木門緩緩打開,一道纖細的人影出現在了門口,燈光昏暗,那人大半都隐在了陰影之中,沚汀看不清來人,只依稀可辨是一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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沚汀立在原地,只覺陣陣寒意從心底升起,她無從倚靠,只得緊緊握住手中的簪子,那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亦帶給她力量。
“好久不見,”那身影緩緩說道,像是毒蛇在吐着信子,“我是該叫你一聲沅妹妹,還是該叫你一聲沚汀妹妹呢?”
宋霁蘭含着笑,緩緩從臺階上走了下來,無時無刻不忘顯露優雅的身姿,她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光,審視着站在地窖深處的沚汀,笑容裏仿佛淬了毒。
“是你殺了又霜,”沚汀并不回應,甚至沒有疑問,只是平靜而肯定的陳述着這件事——宋霁蘭能來到此處,站在自己面前,便足以說明一切。她不明白,她對自己為何有如此之大的仇恨,竟遷怒到連伺候她的丫鬟也不放過,“只是為了确認我的身份,你便殺了她?”
“她早該死了,”宋霁蘭用手中的帕子掩了掩鼻子,幾不可查的皺了皺眉,仿佛很不習慣這裏的味道,“再者說,她背叛了你,我替你殺了她,你難道不該感謝我嗎,何必用這般質問的口氣?”
“那你呢?”沚汀忍住心中深沉的痛意,問道,“你難道不也是背叛了我,你為何還好端端站在這裏?”
宋霁蘭笑了笑,眼中滿是譏諷和不屑,“我?我自是與她不同,我對你從無忠貞,又何來背叛?”
雖早有準備,然而此刻聽到她親口說出,沚汀仍是忍不住渾身戰栗。曾經她也痛恨自己的軟弱和善良——這些世人所看重的美德從未帶給過她半點好運,反而都成了她的軟肋,成了宋霁蘭之流傷害她的把柄。她成長在美好的家庭,接受了正統的教育,便注定了她不可能成為一個天性堅強之人,生來純善,便覺得周遭之人也都是同她一樣,她以為,真心能換來真心,殊不知,宋霁蘭從一開始就在欺騙和利用她。
然而經歷了家破人亡,九死一生,她才漸漸明白,柔弱和善良又何錯之有呢?錯的,分明是那些踐踏和蹂躏柔善的人。美好的品德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它們總能給人帶來感動和希望,正是這些感動和希望,才讓人得以在身處絕境之時也能坦然快樂的活下去。
但是柔軟的美好必須被包裹在堅強的铠甲之下——這是現實教給她的道理。她的不幸,正是因為彼時沒有足夠的堅強和力量,去保護那些柔軟又美好的人和事。那些明珠般璀璨溫暖的善良,倘若外露,便會被如同宋霁蘭那般生活在黑暗沼澤裏的人所觊觎,諸般傷害,諸般摧毀。宋霁蘭們的眼裏看不見善和光,便不容許這世上存在善和光,她們從裏到外都是冷的,硬的,這讓她們以為自己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可實際上,那些堅硬和冰冷,在傷害他人之時,也終會反噬,毀滅自己。
“也是你将我們擄來此地?又英呢,她如何了?”沚汀壓下心頭悲涼,此刻,她只關心又英的生死。
“是我,也不是我,”宋霁蘭回道,“憑心而論,你的生死,非我一人所能定奪,我只不過是擁有那麽點小小的權利,能決定你何時死、怎麽死罷了。你父親冥頑不靈,擋了太多人的路,所以他必須死,連同你們顏家所有人,”宋霁蘭的聲音裏仿佛淬了毒,“你的命運,其實早就注定了,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至于又英,你那丫頭,”她伸出纖纖素手,緩緩摩挲着如削蔥根的手指上套着的一枚光亮璀璨的紅寶石戒指,眼裏充滿得意——那是前幾日入宮時太後賞給她的,當着一衆妃嫔的面,太後親手摘下這枚戒指賜予她,即便是身為當朝尚書嫡女,于她而言這也是無上的榮耀。太後此舉,分明是有意在衆人面前擡舉她,既是對她為陸行之生辰宴付出的認可,亦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此她嫁給郕王世子,便是早晚之事。
“你大可放心,她眼下還活的好好的。哎,我便是容易心軟,只看我從前在顏府時她盡心盡力伺候的份兒上,也能容她多活幾刻,再者說,你還沒死,她怎麽能死呢?怎麽說她也該死在你的眼前,讓你放心才是。不然,瞧你淪落到了這步田地,尚且自顧不暇,還得操心着她,姐姐我也過意不去啊!”
沚汀心下稍稍松了口氣——她并不在意宋霁蘭那些刺耳的話語,只要又英還活着便好。
見她面色平靜,眉宇間的郁色甚至還略有緩解,宋霁蘭心下不甘,終是忍不住道,“太後前幾日賜了我這戒子,言下之意便是欲将我指婚與行之哥哥,我既已知曉你的身份,按理說該是在大婚之日邀你前去觀禮的,只可惜你看不到那一日了,哎——”
一聲長長的嘆息,似是帶着無限惋惜和遺憾,卻又忍不住偷偷觀察着沚汀的表情,企圖在她臉上尋到絲絲痛苦和悲傷。
沚汀此時已完全冷靜下來,她知道宋霁蘭沒有騙她,至少在又英死活一事上,宋霁蘭當是所言非虛——倒不是宋霁蘭有多麽仁慈,只是她已占盡優勢,沒有必要再同自己虛與委蛇。
她在腦中飛速思考着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為今之計,必須想辦法盡力穩住宋霁蘭,拖得一時,便多一線生機。
她了解宋霁蘭,并敏銳的覺察到,她對自己刻骨的恨意,很大一部分源自陸行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盡管這樣的恨意是一場無妄之災,然而深陷其中的宋霁蘭,卻并不能意識到這一點。
解鈴還須系鈴人,沚汀心道,将她置于危險之中的,也必能将她從中解救出來——或許,可以利用宋霁蘭心中的嫉妒,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
宋霁蘭此番懷疑她的身份,定不是沒有由頭的,或許是那日在世子府的生辰宴上,她便覺察到了什麽,說不定,她已經猜測到陸行之知曉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在他有所行動之前便除掉自己。
“我倒是很想前去觀禮的,”沚汀突然道,“如果行之哥哥是真心願意迎娶你的話。”
話一落地,宋霁蘭頓時臉色大變,再也維持不住那虛僞的笑意——她哪裏真心想過要邀請她前來觀禮?更何況,便是太後首肯了這樁婚事婚事,世子那裏過不過的去,還得兩說。她的本意,不過是想用這件事來刺激她,惡毒的想要讓她死後都不得安寧。
但是顏沚汀怎麽敢這麽說?怎麽能這麽說?最初的驚愕過去,宋霁蘭心頭漫上重重憤怒——她怎麽敢叫他行之哥哥,怎麽敢拿她在陸行之心目中的分量來威脅自己?
“想必你已猜到,行之哥哥已經知曉了我的身份,”她火上澆油,不肯罷手地持續刺激着宋霁蘭那顆千瘡百孔地心,“你在害怕什麽?你是怕他對我舊情難忘,不願娶你?還是怕我即使變成現在這幅樣子,也能重新贏回他的心?宋霁蘭,你對自己,便這般沒有信心嗎?你懼怕我,已經懼怕到不敢面對,只能活在沒有我的世界裏了嗎?”
殺人誅心,這并非只是她宋霁蘭才明白的道理,在對一個人付出真摯的情感卻反被踐踏的之後,如果還繼續對她保持憐憫,那無疑是自掘墳墓——這世上,并非每個人都值得托付真心,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才是作惡之人應該得到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