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困獸猶鬥
困獸猶鬥
宋霁蘭驚怒交加,近乎失控的顫抖起來。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弄錯了,莫非眼前站着的,是真正的衛沅?若不然,以顏沚汀那般軟弱單純的心性,怎會說出這番字字誅心的話來?如果話語有力量,她方才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拉滿的弓所射出的利箭,帶着千鈞之力,命中了她心上那發膿潰爛又結痂的傷口。
宋霁蘭渾身長滿铠甲,唯有陸行之是她的軟肋,絕不能容忍任何人觸碰,“你在他心中,早便死了,”她聲音卻尖利,幾乎刺破耳膜,“你當他在你消失的這些日子裏都在做些什麽?你以為他會想着你,念着你,為你尋死覓活?他若真是愛你,為何不随你而去,為你殉情?”
“你去打聽打聽,京城裏有名的妓館,有哪處是郕王世子不曾踏足過的?自從你死了,他又有哪一日不是在尋花問柳,在花叢中潇灑快活?于他而言,你同那些妓子又有何分別?就憑你,竟敢妄言他舊情難忘,你也配!”宋霁蘭近乎歇斯底裏,早已失了初進門時的從容,臉上一直挂着的笑意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壓抑不住的不甘和憤怒。
沚汀心下了然,又多了幾分把握——起初她也不敢确定,只是出言試探,沒想到幾句話便探出了她的底線,或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為她留了一線生機。宋霁蘭那樣喜歡陸行之,卻為了反駁自己,不惜歷數他昔日裏的那些風流往事——她不相信,她若真心喜歡他,又豈能不在乎?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反而說明了在她的心裏,最無法釋懷的還是陸行之同自己的那段過往。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原來如此,”沚汀淡淡道,“我竟不知,原來行之哥哥竟是如此薄情之人。”
她言語中流露出的落寞,令宋霁蘭心下升起幾分病态的快感,幾乎忘了自己是如何熬過那段陸行之尋花問柳夜夜笙歌的日子——此時此刻,那些過往都不再重要,唯一要緊之事,她必須說服自己,顏沚汀于他而言,絕不能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敢同我賭上一局嗎?”不待宋霁蘭從那份淺薄的歡喜中回過神,她又道,“你若當真覺得他待我同那些青樓女子無甚區別,不若讓我來試探于他,你敢嗎”
“你當我是傻子?”宋霁蘭幾乎要笑出聲來,又恢複了幾分從容,“我為何要同你賭這一局,輸贏于我又有何意義?你打量我看不出你在拖延時間,想要多活幾刻嗎?看你人前有幾多清高,到頭來卻不過也是貪生怕死之輩。”
沚汀并不言語,貪生怕死又如何,在陰曹地府裏滾過一遭,千辛萬苦從閻王手裏搶回來的命難道不值得珍惜?更何況,死與死又有不同——她不怕死,但絕不表示她願意就這般死在這裏,死在宋霁蘭的手上。
“何妨聽我說完呢?你還不知道賭注是什麽,又怎知輸贏對你沒有意義?依我看來,這輸贏于你而言不僅意義非凡,甚至還會影響到你餘生的命運,我所下之注,乃是陸行之的真心!”
她知道宋霁蘭定會看穿她的目的,是以從未想過要遮掩,她所圖者,便在于即使宋霁蘭看穿了一切,也依然會不惜代價同她賭上這局——陰謀不可外洩,陽謀不可內藏,她的圖謀昭然若揭又如何?陸行之之于宋霁蘭,已然成為一種信仰,為了這種信仰,莫說是賭上一局,哪怕是付出性命,宋霁蘭亦會在所不惜。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是宋霁蘭教給她的,一如她利用又霜引誘自己上鈎一般。宋霁蘭一定會入局——她很清楚,除卻對陸行之的那股執念,宋霁蘭心中還有對自己的怨恨,愛恨本是一體,或許,宋霁蘭有多愛陸行之,便有多恨自己,陸行之愛了她多久,宋霁蘭便恨了她多久。
這裏并不寒冷,可是沚汀卻忍不住心生涼意。
“可笑,真心卻要如何下注?”宋霁蘭冷冷問道,面上仿似漠不關心,口中卻仍是留了幾分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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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或許已經猜到,行之哥哥知曉了我的身份,”見魚已上鈎,她不緊不慢道,“實不相瞞,那日在世子府生辰宴上,他便将我認了出來,想來你也是那日之後發現他舉止反常,才對我的身份有所懷疑吧?”
宋霁蘭不知可否,只冷冷看着她。
“你說,他待我與那些青樓女子無異,我卻是不敢茍同,若他早便忘了我,又如何能僅憑幾面之緣便在人群中認出我來?眼下我這張臉,可是與從前的顏沚汀半點相似也無,便是連你自己,不也從未察覺嗎?”
這番話像一碗熱油澆在了宋霁蘭心頭,那裏本就燃起了一簇火苗,只是憑着理智在壓抑着,這碗油澆上去,頓時燃起了熊熊烈火,燒的宋霁蘭體無完膚——這些時日來她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所慮者,無非是這幾句話。她的腦海中似乎有兩道聲音在博弈,一個說,陸行之對顏沚汀愛之如斯深切,即便她容顏已改,他也依舊對她情深似海;另一個又說,他不過是圖她美色罷了,于男子而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不待她開口,沚汀又接着道,“你若想安心做他的妻子,同他相守一生,便必須做個決斷——若能證明他對我舊情難忘,同那些青樓女子不過是逢場作戲,那時你再殺了我,便是除去了他心中唯一所愛之人,再無後患。反之,若他果真如你所言,對我同那些青樓女子一般無二,并無真心,那你更可安心做他的世子妃,而我從前那番情意,終究只是錯付了,也必将會帶着遺憾離開人世。”
“說得輕巧,他是何等心機,豈容你在他面前玩弄手段?他的真心,又豈是你可以窺探的了的?”
宋霁蘭面上不乏鄙夷之色,口中還是隐隐透出幾分渴望——顏沚汀終歸已淪為階下囚,難逃一死,囚在這密室裏,早殺晚殺,又有何區別?自己甚至不用親自動手,只是等上些時日,她也會餓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窖裏。
“我修書一封給他,”沚汀道,“他識得我的筆跡,信經由你的手傳出,其中內容,你亦可親自過目。”
“将死之人,還想同他說什麽?”宋霁蘭的語氣晦暗不明,好奇,憤怒兼而有之,還夾雜着一絲難以置信——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起心動念,想要為她二人鴻雁傳書。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沚汀道,“旁的我不會說,更不會指望他将我救走——我只問他一件事,從前他待我,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只因我是尚書令的女兒?” 她眼裏閃着光,緊緊盯着宋霁蘭,在她狂熱的心間又添上一把火,“難道你不想知道嗎?顏府已滅,以我如今商戶女的身份,他斷沒有必要再騙我,無論結果如何,對你來說都是坐收漁利——若他從前是真心愛我,而我卻無法與他相守,便不得不帶着留戀和遺憾離開這個世界;若他只是看中了我彼時的身份地位,我為情所辜負,亦只得帶着不甘和怨恨離開這個世界,不管是哪一種,不都是你所希冀的嗎?”
宋霁蘭眼裏閃動着狠厲,為她的言辭所蠱惑——是啊,她絕對不會允許顏沚汀活着走出這扇門,可是如果能在死前問出陸行之的真心來,也不枉自己費盡心思将她囚禁到此處。
“三日,”只猶豫了片刻,宋霁蘭便下定了決心,哪怕是飲鸩止渴,她也說服不了自己放棄這樣的機會——“我只給你三日時間,三日之後,不論世子回信與否,你都不可能再活在這世上。”
她知道這已是她能忍耐的極限,亦是眼下自己能謀得的最好境況,便點點頭——賭局已開,宋霁蘭押上的,是那份多年愛而不得的執念,而自己押上的,卻是她同又英的身家性命。
眼下唯一的希望,便只能寄托在衛槊身上,只盼他能早點發現府裏異樣,尋到自己。只是這又談何容易?她同又英去那間南北貨鋪子,也是一時意動,既未提前告知他,又不曾留下只言片語,即便他機敏過人,第一時間發現她失蹤,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又如何能尋到此地來?
有絕望之感一點點漫上心頭,卻又很快被她壓了下去。成事在人,謀事在天,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來挽回眼下局面,剩下的,便只能交給老天。若是三日之內,衛槊尋不到她,迎接她的,便是死亡——她不怕死,然而在死之前,她還有一件事要做。
“事到如今,既已開誠布公,而我也是将死之人,想來你也無需再對我隐瞞什麽,”她雙目直視宋霁蘭,仿佛是要看進她心裏去。
沚汀心頭凝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直激的她面色發紅,連聲音都顫抖起來,“霁蘭,念在多年情份上,抑或是對我這将死之人的垂憐,你能否如實告訴我,顏府滅門一案,你究竟是否參與其中?”
“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又何必問我?”宋霁蘭冷笑一聲,反将一局,“你倒不如問問自己,是否相信過我?”
宋霁蘭不欲多言,那些世人眼裏的肮髒腌臜之事,她原就打定主意爛在心裏,只要她不說,這些事便從未發生過,到頭來,她還是那個品性端正、賢良溫柔的尚書小姐。陸行之不是愛她顏沚汀如白蓮般純潔無暇嗎?她便要讓他知道,這世上的白蓮,可不止顏沚汀這一朵。
然而顏沚汀眼中那壓抑的痛苦和不甘,又釋放了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惡魔——昔日高高在上的顏府大小姐,當初是多麽不可一世,這一刻卻匍匐在自己腳下,低聲下氣的懇求着自己開口。眼下再沒有什麽好怕的,而這世上,也再沒有什麽比看着這位昔日姐妹在自己面前受盡摧殘更讓她感到暢快的事了。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多年來積壓在心底的怨恨委屈,不甘憤怒仿佛也随着這口氣消散開去,纡解不少。
“罷了,既是多年姐妹,我也并非那等無情無義之人,好叫你死了也做個明白鬼,”惡毒陰冷的笑在她面上浮現,眨眼間,宋霁蘭便成了另外一副面孔。
這樣的面孔令沚汀感到陌生——十多年相知相交,她原來從未認識過她。
“我恨你,”宋霁蘭冷冷道,“可即便是這樣恨你,我還得無時無刻不做出一番情真意切的樣子來同你相處,這讓我恨上加恨。”
“為什麽?”她一字一句道,“我待你情同姐妹,從未做過半點對你不起之事,我爹娘也一向對你視若己出,我實在想不出,你為何這般恨我?”
頓了頓,她又道,“是因為陸行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