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三人
第三人
“卻也不全是,”宋霁蘭冷眼環顧了周遭一圈,似是在确認這地窖絕無逃生的可能,“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厭惡你。”
“你貌如西子,心地純善,父母珍愛,身份尊貴,而即便有這些加持,你卻從無半點驕矜,反而待人至真至純,在你身上,我幾乎看不到俗世間的任何缺點,”宋霁蘭緩緩道,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不僅是我,在周遭世人的眼裏,你也都是完美的存在,那些世家貴女自不必說,便是我身邊丫鬟看向你時,眼裏流露出的也滿是豔羨之意。”
“那時我便好奇,一個丫鬟,同主子之間有着雲泥之別,安敢流露出那樣的目光?後來我才明白,她羨慕的不是你,而是那些在你身旁服侍你的人。”
“哈哈哈——”宋霁蘭像是想起了什麽好笑之事,尖利的笑聲在空蕩蕩的地窖裏回蕩,直讓人頭皮發麻。
直笑到眼角沁出淚來,她方收住,“連一個小小的丫鬟,都認為我不如你,伺候我不如伺候你,世人皆雲我不如你也便罷了,為何連我的丫鬟,都不如你的丫鬟忠心?”
“一個不忠心的丫鬟,留在身邊還有何用?”她突然陰恻恻道,“想伺候你,她這輩子怕是沒這個命了,我且做個好人,送她上路,好早日投胎轉世,說不定下輩子還能當你跟前的一條狗。”
無視她眼裏的驚疑,宋霁蘭心下湧起一陣肆意的暢快——多年來她早已習慣在人前僞裝自己,這一刻卸下心防,仿佛是從臉上撕下了佩戴多時的面具,沒有了那層阻隔,方能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
“不用這般看着我,”她拂了拂自己的袖口,仿佛那裏沾染着看不見的塵埃,“殺掉一個丫鬟,譬如扔掉一件衣服,于我而言并無甚區別。逆我心意者,皆如頑石,最終都會被一一清除,”她定定地看住沚汀,“包括你。”
“在你看來,我委實該死,”沚汀道,“我的存在,不僅時時讓你不暢快,還因着郕王世子心悅我,更是成了你坐上王妃之位的絆腳石,這些我現下都明白了。”
“只是我的家人呢?顏府裏的那些仆役呢?他們又何罪之有?你想我死,大可不必叫他們一起陪葬!”
宋霁蘭享受着她目光裏壓抑不住的痛苦,心情極是熨帖,一時之間竟不舍得殺了眼前之人,只想留下她慢慢折磨,“冤有頭,債有主,他們的死,可怨不得我,”她翹起自己修長漂亮的小指,仔細欣賞着新近打制的寶石甲套,口中仿佛在訴說着一件毫不相關之事,“我獨恨你一人而已,其他人是死是活,與我何幹?我早說過,你父親冥頑不靈,擋了郕王的道,死是遲早的事,落得如此下場,只能說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她袖中握着簪子的手猛然收緊,關節咯咯作響,宋霁蘭的話猶如一柄利劍刺在她的心上——她父親一生為官清廉,為國鞠躬盡瘁,而在宋霁蘭的口中,卻成了一塊随時會被剔除的絆腳石,可是該死的,難道不是那些通敵叛國之人嗎?
“你是說,郕王殺了我父親?”她極力壓制住恨意,一字一句追問道。
“所以說你同行之哥哥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一起的,就算沒有我,你們這輩子也不可能在一起,”宋霁蘭充耳不聞,一門心思只在陸行之身上,到了此刻,還想在她的心火上再插上一刀,“想想看,你能為了他背棄你的父親,你的家族,同自己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嗎?若如此,你要如何面對他們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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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霁蘭企圖用陸行之擊潰她,卻不知她早已不将他放在心上,“宋淵在府裏私豢府兵,替郕王訓練突厥殺手,那晚在顏府行殺人放火之事,也正是突厥人的手筆。我父親身死之前,已然窺得宋淵與郕王勾連之密辛,此間種種,他們往來書信上都有記載,有據可查。顏府一案的始作俑者,是郕王還是宋淵,恐怕還未為可知。”
見她如此說,宋霁蘭只當她對陸行之還抱有一絲希冀,盼着對顏府下手之人不是他,如此他們便不是仇敵,便還有可能在一起。
“衛槊對你當真是極好的,連這些都說與你知曉,”宋霁蘭語調晦澀——她雖無意衛槊,但看到如此人中龍鳳般的存在也為顏沚汀折腰,內心對她的厭惡又增加了幾分,“你既知如此,便當想得清楚個中緣由,是我父親下手抑或郕王下手,又有何區別?若無郕王授意,我父親怎敢私自殺害朝廷要員?”
沚汀此時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宋霁蘭的言語上,仔細甄別着她話語中的每一個字,只覺尚有存疑之處,心念電轉間,忽然抓住了那一處所在,“不對,無論是郕王還是宋淵,都斷無可能留下活口,更不可能将我騙去法華寺,顏家滿門被滅,為何獨留我一人?”
“論起來,你能活到現在,還多虧了我這個好姐姐呢,”她不提便罷,一念及此,宋霁蘭只覺內心五味翻騰,憤怒有之,懊悔有之——非是懊悔當初用毒計陷害她,只恨自己那時鬼迷心竅,一心只想羞辱她,想讓陸行之親眼看着那白蓮般純潔的女子被蹂躏,被玷污,徹底毀去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這才因小失大,讓她茍活至今,憑白生出許多事端。
“事已至此,左右你也活不過這幾日,”似是想要徹底颠覆往日裏的形象,宋霁蘭以勝者的姿态向她挑釁道,“是我做局将你引去法華寺的,也是我派人僞裝成盜賊,并意圖對你行不軌之事。”
“起初知道有人要滅掉顏府時,我心底只有暢快,一想到以後行之哥哥身邊只有我一人,再沒什麽不高興的。可是我又轉念一想,倘若你就這般死了,被大火燒的灰也不剩,他心裏的感情無處寄托,一直記挂着你,那可怎生是好?我再如何厲害,也沒法同死人争啊!”
每每言及陸行之,宋霁蘭的聲音裏總是充滿小兒女的柔情,缱绻小意,柔腸百結,如此作态,卻是在謀劃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之事——她明明語調溫柔,聽在沚汀耳裏,卻是不寒而栗。
“那時我便想,你得死,但不能就這般死,他心悅你,你在他心中白璧無瑕,純潔高貴,那我便得毀了你,讓你以一種卑賤又污穢的方式死去,讓他每念及你,心中只覺痛苦惡心,日久天長,他不敢再去觸及,慢慢的也便淡忘了。”
“後來的事,你便知曉了,只可惜那幫烏合之衆,壞了我的計劃,”她口中滿是怨恨,“也是你命不該絕,遇到了衛槊,将你救下,這才茍活至今。然而時也命也,誰又知道呢?兜兜轉轉,你最後還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到了此刻,她言語之中仍是不帶半點忏悔之意,從那時到現在,不,是從她們相識之初到現在,從未有過一刻,宋霁蘭是拿她當做朋友甚或親人的。
這個認知斬斷了沚汀心裏最後一絲的希望——并非受到脅迫,也沒有什麽苦衷,從一開始,宋霁蘭就對她存了明明白白的殺心,甚至,她機關算盡,只為用一種最難堪最恥辱的方式讓她離開這個世界。
那顆心似乎突然就涼了下來,周身沸騰的血液也恢複了靜靜流淌,她終于明白,宋霁蘭的壞是深入骨髓的,質問她為何要如此待她根本毫無意義。她既不能期盼,亦無法改變,于是只能放棄——放棄她們的過往,放棄對她的幻想,從此之後,橫亘在她們之間的,只有血海深仇。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想來也是,若是他們的手筆,必定不會只為讓我死的慘烈一些,便要冒着出現漏網之魚的風險,”沚汀道,“只是,你如此行事,他們怎會同意?你是如何瞞着他們,找來那些突厥殺手的?”
“我自有我的手段,你卻無需知道,”宋霁蘭惱怒道,起初告訴她這些,不過是為着想激怒她,想看她遭遇背叛,得知一切後失控發瘋的樣子,而不是讓她抽絲剝繭,一點一點的從自己身上挖掘那日的真相。
更何況,為她提供突厥殺手的那個人,是她無法掌控的力量,她同他簽訂了魔鬼的契約,卻始終擔心有朝一日這股力量會反噬自己——她只能盡量不去觸碰那個名字,好換來自己的偏安一隅。
見她如此,沚汀心裏越發篤定顏府一案恐怕并非那般簡單,除卻宋淵郕王之外,似乎還有一股暗處的力量,在操控着這一切。她甚至隐隐有一種感覺,這股看不見的力量,同又霜臨死之前道出的那番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不必多費唇舌,你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如此已夠你下去做個明白鬼了。眼下你只需寫好書信,等着三日之後去見你爹娘便是。”言罷,宋霁蘭似是不願再多留,轉身便要離開這地窖。
沚汀猶豫片刻,還是松開了手镯上的機擴——非是她心慈手軟,只是眼下并非殺死她的最佳時機,宋霁蘭此番前來,并非獨行,那些随行的侍從都侍立在外,便是殺了她,自己也無法逃離此處,此刻她窺探到了第三方勢力的存在,無論如何,要将這個消息傳到衛槊手上。
三日,便再等上三日。三日之後,無論陸行之如何作答,宋霁蘭必定都會再來此處——她怎會錯過享受讓自己痛苦死去的快樂?到那時,若衛槊還未能找到她,再同宋霁蘭一道同歸于盡,也不遲。
她一邊字斟句酌地寫着信,一邊猜測着宋霁蘭的幫兇是誰,甚至并未意識到自己未曾期盼過陸行之的任何答複。誠然,無論她期盼與否,經了宋霁蘭之手遞回來的答複,也不會有別的答案,她想争取的,不過是幾日時間,而她的希望,從一開始便只放在了衛槊身上。
沒有理由,甚至沒有思索,這是下意識的選擇,她的心先于她的腦,替她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是從何時起,衛槊取代了陸行之,成了她身陷囹圄時想到的第一人?
是從知道自己和陸行之站在了對立面之時開始的嗎?仿佛不盡然,似乎在那之前,他在她的記憶中就在逐漸淡去。她同衛槊一起經歷的那些險境,在危難之時相互扶持救助的一幕幕,逐漸覆蓋了她的從前,他救過她,她亦救過他,他們被命運牽連在一起,像兩棵互相纏繞向上生長的藤,彼此支撐,彼此依靠,早已不分你我。
反而重生前的過往種種,此刻想起,總覺得是上輩子的事,眼下的一切,才是她的真實。滄海桑田,亦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