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能失去她

不能失去她

深夜的衛府書房,燈火依舊通明。

昭忠站在衛槊身側,緊張到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他擡頭注視着年輕的将軍,只見他眉頭緊鎖,目光似是凝結在了某一處,又似是穿透了那一處,看向了更遠的地方。乍看去一如平日裏沉靜,只是略顯淩亂的呼吸聲暴露了此刻心底的焦灼,昭忠便知他腦中的弦已經繃到了極限。

關心則亂。

衛槊已經一日一夜粒米未進,甫一得知她失去蹤跡,他便立馬派出手下精銳,在京城鋪開了密如針氈的搜查,時間分秒流逝,可依然線索全無,她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

這樣的結果令他失去了平日裏的冷靜自持。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将軍,頭一次感受到軟肋被拿捏住的恐慌。眼下他雙唇皴裂,翻起了層層白皮,昭忠擔心他脫水,遞給他一杯茶,他卻視而不見,只問道,“淩劍有消息傳回來麽?”

“尚未,淩副将才出去半個時辰,恐怕此刻剛到宋府,”昭忠回道,“為防打草驚蛇,他只能偷偷行事,最快也還需一個時辰才能傳回信報。”

衛槊心知此時催促亦是無用,眼下別無他法,只是他總需要做些什麽,心中的焦慮才能有一個出口——他本就負責京畿防衛,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兩個大活人藏起來并且隐匿其行蹤,實非易事。這只能說明,對手十分強悍老道,是以才更加擔心她的安危。

他想起,那時他們遍尋又霜無果,那個顏府中平平無奇的丫鬟仿似人間蒸發,任憑他們掘地三尺也窺探不得她的分毫蹤跡,若非守株待兔,只怕到現下又霜的行蹤還是個謎。

昔日的場景歷歷在目,同眼下如出一轍,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有耐心,再去等待那樣長的時間——不,莫說那樣長的時間,一分一秒,他都不能忍受這樣的煎熬。只要一想到又霜那凄慘的結局,他便覺得心都為之顫抖。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她不是又霜,她是他生平見過的最聰敏的女子,哪怕身陷絕境,她也一定知道該如何保全自己。

此刻,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他從來不信鬼神,只信自己,世間若有神明,那些虔誠祈願的人又算什麽?耗盡家財,供奉香火,去向神明禱告之人,哪一個不是背負着深重的苦難,又可曾有一刻,神明救助他們脫離了苦海?即便他們罪有應得,那自己在孩童之際便失去雙親,難道甫一出生,他便裹挾着莫大的罪孽?

然而這一刻他改變了想法,在心底雙手合十,他向神明乞求,只要她安然無恙,他願付出一切代價。眼下這般境況,讓他終于明白,人力終有不可為之事,他無所托付,除了竭盡全力去營救她,他亦渴盼她能得到上天的眷顧,絕處逢生。

“此事與宋霁蘭脫不開幹系,”他手上并無證據,可是戰場上練就的直覺有時卻比證據更加直指要害,“從此刻起,必須盯緊了她,但凡有所異動,需即刻告知我。”

昭忠應了聲是,自知勸慰不了他,所能做的便只有加派人手,加大搜尋力度。他心底隐隐有些埋怨小姐這般瞞着将軍恣意行事,若非如此,他們眼下怎會連半點線索也無?府裏衆人只知她同又英出了門,卻無一人知道她們去了何處,偌大一個京城,這讓他們從何找起?

他想勸谏将軍,不如将小姐禁足,可是看将軍的意思,只是懊悔自己沒有看顧好她。如此,他還能說什麽呢?除了拼盡全力将人找回,這世上并沒有任何能夠安撫他的辦法,他再如何沉着冷靜,亦只是個情窦初開的少年郎。心冷之人用起情來,更甚常人百倍,他無法想象,倘若小姐有去無回,将軍日後該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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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忠搖了搖頭,似是想将腦海中那些不安的想法甩出去,恰逢顧嬷嬷提着籃子走了過來。嬷嬷是院子裏伺候的老人了,從小瞧着他同衛槊長大的,見他如此,不由笑道,“怎的了?可是落了枕,要找郎中過來推拿?”

他心下煩悶,不欲多談此事,只岔開話題道,“嬷嬷這幾日可是有事,府中怎不見您?”

“哪裏便有幾日了,”嬷嬷忍不住笑道,“不過是昨兒個早上才出府去的。家裏來信,說三郎高熱驚厥,老奴放心不下,這才趕回去瞧瞧,昨兒夜裏退了燒,見他無事,老奴也就放心了,這便趕了回來。”

“也怪道你有此一問,”她又自顧自接着道,“那時走得急,來不及告知将軍,只同小姐告了假,想是小姐尚未向将軍提起?”

“小姐出去了,尚未回府,”他得了衛槊的囑咐,便是對着顧嬷嬷,亦不敢道出沚汀失蹤的實情,只粗粗敷衍道。

“咦,這可是怪了,”顧嬷嬷納罕道,“小姐素日裏便不愛出門,怎的去個南北貨鋪子,竟耗了這許多時辰?”

昭忠本無心搭話,聞言猛然一驚,不由抓住她的胳膊道,“嬷嬷,你方才說,小姐去了哪裏?”

“便是城北那間最大的南北貨鋪子啊,”顧嬷嬷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激動,但想來或是有何要緊之事,忙道,“昨日約莫寅時,老奴去尋小姐告假,得小姐應允便要回去時,隐約聽見小姐同又英姑娘說要去南北貨鋪子買藕粉桂花,那時天氣不好,白毛風刮得呼呼響,老奴本想勸小姐改日再去,後頭老張催得緊,便作罷了。”

“可是老吳替小姐駕的車?”昭忠追問道。

“興許是吧,”顧嬷嬷并不十分肯定,“小姐出門,慣常是乘坐老吳的馬車。”

那便是了,他心道,不等顧嬷嬷再多說幾句,他立馬向着書房奔去。

片刻後,衛槊走了出來,黑色的大氅被北風吹得高高揚起,在這樣的雪天裏顯得茕茕獨立,又孤寂無比。他的面容一如往日沉靜,眼裏卻燃燒着某種執着的渴望。

昭忠追至他的馬下,再次确認,“将軍,真的不需末将一起去嗎?”

他點點頭,“我自去便可,你帶人去世子府,盯緊陸行之。”言罷,也不等昭忠答複,便拍馬離去,只留給他一個黑色的背影,一人一馬,轉瞬便消失在紛飛的雪花裏。

絕不是韋光正——在飛奔前往那間鋪子的路上,衛槊便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同朝為官,韋卿的為人,他多少還是知道些的。他二人雖談不上相熟,可以韋光正行事之風格,絕不會在自己的地盤上綁架他衛槊的妹妹。不僅如此,韋光正也不會容忍他人在自家鋪子裏設伏——做生意講求以和為貴,且不論自己是本朝将軍,哪怕他手中并無實權,單單只是憑着皇帝親外甥的身份,韋光正輕易也不敢得罪。

衛槊趕到店裏,對掌櫃的一番盤問,确如他所料,店裏一切如常,并無任何可疑之處。因着殊色,掌櫃的對沚汀印象極深,卻并不清楚她的身份,更不知她是衛槊的妹妹。此時被他逼問,為他周身散發出的壓迫之感所震懾,心下畏懼,只得連連道歉。

衛槊卻無心聽他聒噪,只覺此地已無探查下去的必要,旋即又轉身上馬,順着掌櫃指點她離去時的方向,一路追了過去。他在大街上策馬狂奔,胸口再度升騰起一股難以壓抑的焦慮之感。

距離她失蹤已經整整一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意味着什麽——他已經錯過了尋找她的黃金時期。依照過往辦案的經驗,若是十二個時辰之內無法尋到她的蹤跡,那便很難再将其尋回,而對于憑白消失的人來說,失去被尋回的可能,等同于宣告了死亡。

孩童時失去至親的痛苦似是被再次喚醒,他方才明白,藏着并不等于遺忘。失去她的痛苦,僅僅只是想到這種可能,他都感到胸口滞漲到難以呼吸。像是溺水之人想要獲救,他猛地大口吸氣,冷冽的空氣灌入他的胸腔,針刺般的疼痛讓他冷靜下來。

眼下看來,她二人是在回府的路上遭遇了伏擊,可是從店鋪到衛府的道路如此曲折漫長,又極多分支,他已經沒有時間一處處盤查過去。

如若他是劫匪,又會選擇哪裏?他不禁在心裏這樣問自己。

若無一擊制勝的把握,對方并不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天子腳下行如此行事,伏擊地點的選擇,一定經過了缜密的考量。

他一遍遍的在腦海裏篩查着這條路上每一個隐藏的角落,每一條偏僻的小徑,他想,倘若是他,當是會将伏擊地點設在柳巷。

也許他錯了,也許劫匪并未如他所想,也許她沒有選擇這條路回府,也許也許,這世上有千千萬萬個也許,而他的賭注,便壓在了這千萬分之一上,若他賭輸了,她可能會死,他也很難獨活。

沒有猶豫,沒有掙紮,既是賭博,買定離手,願賭服輸,他策馬向着柳巷飛奔而去——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但若輸了,亦心甘情願賠上這一生。

時近年節的柳巷,幾無人跡,只有呼嘯的北風卷着雪花拍打着巷子裏每一扇破落的門戶,仿佛是在宣示着冬夜裏的主權。衛朔在寂寥的長巷裏來回搜尋了數遍,卻并未發現任何線索,地上甚至連一絲殘存的布片血跡也無,亦看不出打鬥的痕跡——或許曾經有過,但早已被這北風卷走,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掩蓋了劫匪的行蹤,成了他們最好的幫兇。

天寒地凍,他的心卻比這惡劣的天氣還要惡劣,找不到線索,難道接下去能做的便只有無盡的等待嗎?本以為柳巷是希望所在,可是那簇小小的火苗尚未燃起,便被掐滅——顏沚汀,你到底在哪裏?

打更的老人路過時,那靜靜矗立的一人一馬身上,已經覆蓋了薄薄一層雪。

他納罕為何有人在這寒冷的長夜獨守柳巷街頭,忍不住上前問了一句,“郎君何事立于此?”

無人回答。

老人見他雖孤立于此,卻器宇不凡,似乎并非尋常百姓,不敢貿然上前,又擔心他在這惡劣的天氣下凍僵,試探着靠近了些,好心勸道,“郎君若無要事,不如早些歸家,天寒地凍,莫要生出病來。”

家?他的眼睫閃了閃,似是有所觸動,沒有她,哪有家?

“你可是日日來此巡查?”如雕像般肅立的衛槊突然出聲,冷不丁問道。

他的聲音清冽,帶着幾分上位者的威嚴,老人被他吓了一跳,卻又漸漸放下心來——總歸人無事便好,他可不想在新年來臨之際,還要在這巷子口替他收屍。

“正是,”他忙應道,“打更巡查原是小人職責所在,這年節裏更是松懈不得,每天都少不得要過來幾趟,官爺可是有何吩咐?”

“這幾日,柳巷附近可有何異常?”衛槊問道,見他面上一派懵然,似是不知所為何事,又提醒道,“譬如,有無眼生之人常在此地逡巡,或是達官顯貴的馬車從此經過?若是拿捏不準,那便事無巨細都說出來,我自會判斷。”

見他神情嚴肅,聲音焦灼,老人不敢怠慢,仔細回想近日來的所見所聞——柳巷本是魚龍混雜之地,平日裏人潮湧動,熙熙攘攘,一派市井煙火氣,眼下接近年關,那些茍居于此者,或是回鄉,或是投親,走的走,散的散,十室九空。若說有何異常,老張揣摩着,想起了那日所見情景——宋府的幾個奴仆在巷子裏來回探查,似是在尋找着什麽,卻又不像是丢了物事般着急,倒更像是尋摸什麽地方,他路過時瞅了幾眼,怕被那幾個兇神惡煞盯上,便趕快離去了,左右他們不是在此殺人放火便好。

衛槊眼前一亮,立馬問道,“你怎知是宋府奴仆?”

“小人識得其中一人,”見自己提供的線索似是引起了眼前這位郎君的興趣,他心下也寬慰了幾分,“原是住在小的家附近,因身強力壯,會幾手功夫,便由人薦去宋府,做了護院。”

那便是了,衛槊心道,宋府奴仆此時出現在柳巷,絕非巧合,她的失蹤,定與宋霁蘭脫不開幹系。

他無暇再細思什麽,即刻翻身上馬,朝宋府趕去。盡管淩劍尚無消息傳回,他卻已在心底想明了整件事情的脈絡——宋霁蘭非但是此次劫走她的始作俑者,只怕與顏府一案也脫不開幹系,極有可能,又霜也是她放出的餌,只為引顏沚汀現身。又霜之死坐實了她的身份,宋霁蘭必會使盡一切手段,只為再次除掉她。

長長的柳巷裏,大雪紛飛,有得得馬蹄聲突兀響起,引得巷子裏流浪的狗狂叫起來——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他不歸,除非她亦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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