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反殺
反殺
書信送去世子府已經半日有餘,卻不見動靜,似是一滴水彙入大海,平靜的無波無瀾,讓宋霁蘭感到窒息。
信是顏沚汀親手所書,自己仔仔細細檢查過好幾遍,确認并無破綻,才派人送去了世子府。為了騙取陸行之的信任,她還讓送信之人謊稱是顏沚汀的侍從,是小姐吩咐他必須将此信親手交給世子,只盼世子能回應她信中所述之事。
送信之人,自打進了世子府,便再也沒有出來。
宋霁蘭只覺颞颥處突突直跳,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并不擔心那人會供出自己,一家老小都在她手上,想來他寧死也不會拉上全家陪葬。只是陸行之的反應讓她捉摸不透,她想過千萬種可能,唯獨未曾想到過他會如此平靜。
他無所動,她反而不知該如何應對,心下惶惑,只覺他仿似一頭蟄伏的巨獸,随時會暴起将她撕碎。
手上的茶盞一個不小心,跌落地上,丫鬟忙不疊的跪下收拾,生怕惹惱了這位近日來喜怒無常的大小姐,宋霁蘭心中的慌亂被這金崩玉裂之聲打斷,突然醒悟了自己為何這般煩躁——她中了顏沚汀的圈套。那賤人分明是不想死,這才拿陸行之的真心作伐,哄着自己幫她送信。她哪裏是想要知道陸行之的心意,不過是想要多活幾日罷了。
從始至終,在乎陸行之真心的,惟有自己。
眼下事已至此,陸行之對顏沚汀無意便罷,若是他看過那封信,想要當面同她對質,又該當如何?如此愚蠢的陷阱,恐怕三歲孩童都不會入毂,而自己,只因對他情根深種,一門心思念着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便入了那賤人的局。
更為可悲的是,她甚至不知道,即便在地窖中便想通了其中關竅,自己還會不會送出這封信——她太想要一個答案,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沒有位置,可她也不想他為別人留了那樣一個位置。
所謂執念,不過如此。
然而有一點,她卻無比清楚,若是那時她便明了顏沚汀的心思,她會立馬親手殺了這個賤人——從來只有她宋霁蘭玩弄他人于股掌之中,何時輪到他人算計自己,且還是用她所愛之人作伐,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無可忍,那便無需再忍,顏沚汀,是你逼我的——無論陸行之作何反應,她都不能再等下去,她必須馬上去到地窖,親手結束掉顏沚汀的性命,永絕後患。
“茗兒,随我走一趟,”宋霁蘭沉聲道。
正在收拾茶盞的丫鬟擡起頭,不解的望向她,“小姐,這麽晚了還要出門嗎?外面風大雪大,奴婢擔心凍壞了小姐,不如等到明日天氣好了再去罷?”
茗兒回着話,心中卻忍不住抱怨,今夜這般惡劣的天氣,她才不想出門,更何況,小姐近日來越發喜怒無常,前日更是連慧兒也訓斥了一番,大有趕其出府之勢。她雖不知這主仆二人為何生出龃龉,可看到連平常頗得小姐青眼的慧兒都吃得如此挂落,她更不想觸這個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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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去便去,我的事,何時輪到你來指點?”宋霁蘭見她推脫,心中怒火頓起,若不是為了盡快解決顏沚汀,當下便要罰她在雪地裏跪上一晚,看她還敢嘴硬?打量自己看不出來她那點小心思,不過是不願遭這番深夜出門的罪罷了。一個丫鬟,她門前的一條狗,膽敢給她臉色看?等她辦完顏沚汀的事,下一個便要辦了她。
宋霁蘭心中亦有幾分委屈——若非同慧兒翻臉,她又怎願退而求其次?慧兒一身功夫,又忠心不二,分明才是此行的最佳人選。只是此前,慧兒的主人答應将又霜借與她做餌,所謂借,必是以還為前提,而她卻私自做主,為了引顏沚汀現身,竟提前喂了又霜毒藥,致其身死,如此有借無還,安能取信于人?
此事惹得慧兒的主人極為不滿,他本意還想利用又霜打探顏府密辛,不想卻被宋霁蘭用成一枚廢子,慧兒一心事主,忍不住對宋霁蘭抱怨了幾句,争執之下,便不願再待在宋府,自回去向主人請罪。
想起前車之鑒,茗兒再不敢出聲,忙收拾好地上的破碎茶盞,去前院吩咐車夫備好馬車,不多時,便陪着宋霁蘭上了馬車,向郊外馳去。
二人剛走不久,衛槊便策馬趕至宋府。彼時淩劍正打算飛鴿傳書與他。
“可是宋府有何異動?”衛槊急問道。
“宋小姐方才出了府,”淩劍回道,“屬下只覺此舉實屬異常,。眼下城門已經落了鎖,卯時方可通行,宋小姐怕是持了尚書令牌,只不知何事緊急至此,需要她夤夜出城。”
衛槊心中的懷疑似是在一點點得到證實——不管真相如何,他都不會放過任何一條可疑的線索。他囑咐淩劍繼續監視宋府動向,自己則翻身上馬,循着車轍向城外奔去。
門外傳來響動時,沚汀正靠着牆,閉目養神。她睡不着,但也知道,眼下她必須養精蓄銳。宋霁蘭并不愚蠢,只是在自己一番言語刺激之下,才一時被妒意沖昏了頭腦,待她冷靜下來,便會識破她的意圖,屆時,她怒火攻心,定會立馬殺了她。
死是一瞬間的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記高懸頭上卻又不知何時會落下的重錘。即便在選擇這條路時,她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這種随時面臨死亡的感覺依然讓她難以忍受。求生是人最本能的欲望,更何況,她還有未竟之事。
她更無法想象,當衛槊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她時,她已化作宋霁蘭的刀下亡魂,他又該如何去面對?自己一死百了,難熬的,永遠是活着的人。年少時,他要看着自己的雙親離去,情窦初開時,又要看着自己心悅之人身死,她不忍心看到他經歷這一切,無論如何,便是為了他,她也要盡全力活下去。
她握緊手中的簪子,掌心處似乎傳來一股力量,讓她逐漸鎮定下來。
她靠着牆慢慢站起來,看到宋霁蘭緩緩走了進來,“沒想到這麽快便又見面了,沚汀妹妹,姐姐被你害的好苦,頂着這大風大雪,還得來這荒郊野嶺替你收屍,黃泉路上,你可得體諒姐姐的不易才是。”
“只可惜,行之哥哥沒有看到你的真面目,”她突又恨恨不甘起來,“他竟不知,他心中那個單純柔善的你,亦會做出此等坑蒙拐騙之事。他厭惡我事事算計,卻不知,我活在什麽樣的地獄裏!若我有你這般家世容貌,爹娘疼愛,我亦會同你一般,長成一朵純淨無暇的白蓮花。我今如此,皆為情勢所迫,非我之過!”
“看看你,沒有了爹娘家世的庇護,為了活命,不也開始學着算計別人?”她輕蔑道,“想要雙手幹淨的活着,都是有代價的,若你在我的位置,不見得比我好過,誰又強過誰了去?”
沚汀不可思議的看着她,仿佛從來不認識這個人。連日來宋霁蘭的種種行為,已經讓她對這位昔日姐妹逐漸幻滅,可是現實永遠比她的認知更加瘋狂——她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一個人犯下如此罪孽,卻堂而皇之的将其歸咎于情勢所迫,似乎自己才是那個受害者。如此為自己開脫,只能說明在這個人的心中,早已不知仁義道德為何物。
“你欲誅殺我在先,”她冷冷道,“我自是要想法子化解,莫說給你下套,便是以牙還牙,亦無不可。”
“死到臨頭,還敢嘴硬!”宋霁蘭從未見過她如此一面,記憶裏無論何時,她總是那般恬淡柔靜,對自己溫言相向,甚少這般決絕,心中有層層怒火蔓延,灼燒了她的理智,宋霁蘭亮出手中的利刃,猛地向顏沚汀撲了過去——“嗖”的一聲,一枚小小的袖箭釘入了她的左臂,她尚未反應過來,人已軟軟的倒了下去。
沚汀站在她身前,臉色煞白,雙手還在微微顫抖,盡管已經想得通透,但當真下手時,心裏還是緊張又戚然。只她亦明白,眼下并未脫離險境——袖箭上所喂之毒并不致命,只能讓宋霁蘭昏迷幾刻鐘,她仍需設法離開此地。
她撿起了宋霁蘭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對準她的心口,壓抑住心底的顫栗,手上緩緩用力,一點點刺破宋霁蘭的衣服——她本能的拒絕這樣做,那把匕首似有千斤重,無論如何也刺下不去。理智告訴她,宋霁蘭該死,也不得不死,她不僅罪孽深重,也絕無悔改的可能,她還可能随時醒過來殺死自己,現在便是殺掉她的最佳時機。可是情感在阻攔,即便她能忘卻她們之間的金蘭之誼,再如何說,她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在沚汀十幾年的生命裏,甚至連螞蟻都未踩死過,然而一出手,便是要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兩股力量在她的心中角逐,幾乎要将她摧毀,這比掙紮在死亡邊緣還要令她難受,透過冰冷的匕首,她甚至能感受到刀尖下那顆跳動的心髒,它是如此鮮活有力,生機勃勃,便是出于對生命最本能的敬畏,她也無法結束掉它。眼前似是模糊了起來,她看到刀尖刺下的一剎那,鋪天蓋地的紅色蔓延開來——血,到處都是紅色的血,流不盡,頃刻便要吞沒這件小小的地窖,她在紅色的血液裏掙紮,即将溺亡。
“叮——”匕首掉落在石板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瞬間将她從幻境拉回現實。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她撕下一縷裙擺,将宋霁蘭的雙手雙腳捆了個結結實實——她身上背着數條命案,又事涉突厥,她要将她移交官府,或問斬,或流放,自有律法定奪。那是她父親終其一生,用生命捍衛的律法,她相信,由它來決定宋霁蘭該受何等刑罰,才能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做完這些,她耗盡了所有氣力,忍不住癱坐下來,靠在牆角,大口喘氣。
門外突然傳來刀劍出鞘之聲,她尚未反應過來,門已被劈成了兩半,一個黑色的身影,站在門外,裹着滿身風雪,渾身散發出戾氣和焦灼,惟有那雙漆黑的眼眸了,盛滿了小心翼翼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