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我心悅他

我心悅他

長劍落地,有清脆之聲響起,待沚汀看清時,衛槊已奔至她的眼前。

他跪在她的身前,想要觸碰,卻又不敢。

“可有傷到哪裏?”直到此刻,他方敢問出這句話。在來時路上,他一邊尋找車轍的蹤跡,一邊壓抑着滿腔焦灼,幾欲對天怒吼,卻又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不會的,老天不會待他如此狠心,要将他摯愛之人從身邊一一奪走,她還活着,她一定還活着。

沚汀此時已近虛脫,說不出話來,只是看着他,微微搖了搖頭。

下一秒,便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衛槊緊緊擁住她,一顆浮沉激蕩的心,此刻才算落回了原處。在生死面前,情愛的力量顯得如此單薄——若是她身死……若是她身死,無論他對她有多麽濃烈的愛戀,都将換不回她的性命。

活着便好,活着真好,唯有她活着,他的愛才有了意義。

沚汀任由他擁住自己,享受這片刻的安寧。在生與死的邊緣游走一遭,令她更加認清了自己的內心——她實則亦是心悅于他的。漫漫風雪長夜裏,終于等來了那個一路與她并肩同行的人,接下去的路不管多難走,她都再也不是一個人孤獨前行。

“小姐——”正兀自沉浸在劫後餘生的恍惚中,又英喜極而泣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将她從太虛中喚醒。

“又英,你可曾受傷?”見她前來,沚汀亦是忍不住的驚喜,方才還想着該如何去救她,現下她卻如從天降般出現在自己眼前,她甚至來不及去想她是如何逃出生天,只顧着沉浸在她還活着的喜悅裏。

“奴婢很好,”見她似是并無大礙,又英懸着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轉眼又向門外看去,猶豫道,“是世子救了奴婢。”

她這才注意到,門外,還站着一人。

陸行之渾身散發着寒氣,幾乎與這冬日裏的風雪融為一體,面前似是橫亘着足以吞噬他的深淵,讓他再也無法跨出半步——那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盼之人,此刻,卻被另一個男人擁在懷裏,而她的臉上,并未有半分勉強之意。

你情我願。心底有絲絲的酸澀不甘蔓延,她看似柔弱,實則心智堅韌,非常人可比,這世上無人能脅迫于她,她是願意,被衛槊這般相擁于懷的。

就像曾經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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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之眼裏漫上濃烈的痛苦和嫉妒,被背叛和抛棄的感覺如一只大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心,他看向面前的兩人,目光裏盡是寒霜。

接到下人送來的信時,他便知事有蹊跷。信确是顏沚汀親手所書,這一點毋庸置疑,信上不僅是他所熟悉的她的字跡,連行文亦是她慣常的風格,筆跡或許可以模仿,字裏行間充斥的語氣确是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只是,他不明白,她為何在這種時候送來這樣一封信?

生辰宴上她在後院裏對他說的那些話,言猶在耳,她語氣堅決,要同他摒棄過往,他不願放棄,卻也明白了她的想法。她絕非前倨後恭之人,在這短短時日內态度發生如此泾渭分明的轉變,定是發生了大事。

衛槊知曉嗎?

陸行之并不确定,然而無論他是否知曉,她既送了這封信來,想來是對他還有所期待——他心下,忽又生出點點希冀來。遏制住想要去衛府一探究竟的沖動,他并不想驚動衛槊,若她有難,他要做第一個救她之人。

他幾乎傾盡了多年來拷問犯人的本事,不惜動用極刑,才拷問出實情——信确是她所寫,卻非她本意,似是為宋霁蘭所迫,才不得不修書與他。這樣的認知讓陸行之感到幾分失望,卻又立馬意識到她此刻危在旦夕——他清楚宋霁蘭的性格,如此脅迫于她,顯然是不打算再留活口。

他即刻翻身上馬,趕去宋府打探消息,才得知宋霁蘭夤夜出城,往郊外而去。于是又循着蹤跡一路追了過來,直到這京郊人跡罕至的院落,聽到女子的呼救聲,心急如焚,以為是她,破門而入後才發現只是她的侍女,又一路尋找着的蹤跡,這才窺見方才那令他心碎的一幕。

他的熱切期盼,殘存心頭的那一點希冀,在看到那相擁的二人時,全部化為了齑粉。

多年前,他便選擇了一條路,一條很艱難的路,一條成王敗寇之路,忠孝不能兩全,他選擇站在自己的父親這邊。他知道這條路必為她所不齒,是以從未告訴過她,然而他的心裏,始終像紮了一根刺,行事也多有猶疑——他怕傷害她,可她卻用實實在在的行動先傷害了他,也罷,他想,再也不用思前想後,徘徊不前了,她已經砍斷了維系他們過往的最後一條線,替他做了抉擇。

只是為什麽,明知如此,心中還是苦痛難當?

“看來本殿來得不是時候,”他笑了笑,“壞了二位的好事。”

“多謝世子救了又英,”她誠懇道,“世子見諒,那封信,實乃無奈之舉,當時情況危急,我為宋霁蘭所迫,為活命不得已想出這個法子,還望世子切莫放在心上。”

好一個切莫放在心上,他心底酸澀不堪——衛槊的付出值得她以身相許,而自己,只能落得個莫放心上。

“行之哥哥,我這是做夢了麽,你為何在此?”一片沉默中,宋霁蘭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她的語氣中充斥着掩飾不住的驚喜,與地窖內沉重的氛圍顯得十分違和。袖箭上所喂之毒藥效已過,她已醒了過來,腦袋昏沉之際,仍是一眼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陸行之,下意識便忍不住低聲呼喚。

陸行之此時方注意到角落裏的她,雖則為眼前二人所傷,心下苦痛,在瞧見宋霁蘭的那一刻,眼裏仍是湧上恨意——他已将整件事的始末猜出了七八分,他恨她欲致顏沚汀于死地,更恨她借着顏沚汀之手窺探自己的真心。宋霁蘭用她那拙劣的手段,将他心底深埋的情感揭于人前,而這份他珍而重之的情感,卻被眼前二人踩在腳下蹂躏,他身為郕王世子的尊嚴,甚至于他身為普通男子的尊嚴,都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若說射柳那日衛槊小勝于他,今日,他算是徹徹底底的輸給了衛槊。

“你沒有做夢,我便在此地,”他仍然帶着笑,眼底似有數不盡的風流,“你為何要假借顏沚汀之手,派人送信與我?”

他這樣溫柔又直白的發問,反而讓宋霁蘭不知該如何作答——她習慣了他的冷漠,對于這份難得的熱忱,竟生出幾分手足無措來,他甚至還對自己溫言以待,莫非是被顏沚汀傷透了心,才忽然意識到她的好?

僅僅只是想到這種可能,宋霁蘭的心都激動地顫抖起來,眼前生出虛幻的幸福來——她不介意做別人的替代品,只要能常伴他左右,她什麽都不介意。

“我,我只是想知道一個答案,”她按下內心的洶湧澎湃的情緒,嗫嚅道,“我想着,你不肯對我講,念在過去,總還是會對她講的……”

沚汀的心裏忽然湧上一陣悲涼,說不清是替自己,還是替宋霁蘭,亦或兼而有之。

“我從未喜歡過你,”似是耐心盡失,陸行之笑容淡去,冷冷打斷道,“一絲一毫都沒有,我心悅之人,自始至終便只有顏沚汀,對你,”他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轉開視線,“只有厭惡,談何歡喜。”

她滿心的歡愉,都凍結在了這一刻,方才的幸福,果然只是一場幻境,他給了她希望,又親手打碎了這希望,她仿佛被人高高舉起,又狠狠摔下,一顆心,碎的七零八落。有那麽一刻,她似乎理解了他的憤怒——她讓他看到自己敗給了衛槊,一如他讓她認識到自己輸給了顏沚汀。

然而還是不甘心,她掙紮着起身,聲嘶力竭道,“你心悅她又如何,她早已變了心,你貴為世子,終不過是同我一般,求而不得。”

利刃般的話語,狠狠地劃開了陸行之心上的膿瘡,汩汩膿液流了出來,瞬間腐蝕了他的心。

“嗤”的一聲,一柄長劍劃破空氣,精準地紮在了宋霁蘭的心口。

宋霁蘭只覺心頭一涼,有溫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她低下頭,盯着那把還在她心頭顫動的劍,眼裏流露出難以置信的光。

似有千言萬語萦繞唇間,最終卻只能化為一聲嘆息。

她軟軟倒了下去,周身的血液漸漸洇開來——直到死去,她也未能閉上雙眼。怎能瞑目呢?被自己所愛之人,在他所愛之人面前殺死,臨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仍是他冷酷無情的拒絕,這一生,太不值,卻也是她該當付出的代價。

冥冥中自有天意。世人犯下的錯,總會以某種方式償還,而她的方式,是終其一生的愛而不得,是為所愛之人唾棄,獻祭自己這一世的愛情。

這是沚汀第一次見到陸行之殺人,被殺的,是他們多年來共同的朋友——盡管她恨宋霁蘭,卻仍下不去手,可是陸行之卻在瞬間,沒有一絲猶疑,親手結束了她的性命。

他終究不再是從前那個少年——這一劍,不僅殺死了宋霁蘭,也殺死了沚汀心中的那個影子,從此這世上,再無行之,有的,只是郕王世子陸琮。

“我們走吧,”她對着衛槊道,她不願再在這地窖中多待一刻,空氣中彌漫的盡是腐朽和血腥的味道,令她只想逃離。起身的瞬間,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宋霁蘭将她關在此地,本就未打算留下活口,這幾日并不曾給她送過食物,若不是憑着一股頑強的意志力苦苦支撐,她早就暈倒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窖中。

衛槊忙伸手扶住了她,不待她開口,便執拗地将她抱起,向門外走去。

“等等,”陸行之伸手攔住他們,望向衛槊懷中的女子,眼神裏猶有不甘,“顏沚汀,那日在府中,我曾說過,你我之事,日後必要向你讨一個交待。”困獸猶鬥,他仍不肯放棄最後一絲機會。

“那封信雖是宋霁蘭迫你所寫,我方才的回答卻是出自真心,我心中,從以前到現在,自始至終唯你一人,”他深深吸了口氣,“那你呢,你心中,可還有我的位置?還是說——”,他睨了眼衛槊,“你已經心悅他人?”

“毋需回應,”衛槊冷冷道,“我們回家。”

他不願見她為陸行之所迫,亦不願見她在如此困境下回答他的問題——盡管他也很想知道,但他更想讓她在自由歡愉的時刻說出那個答案,那才是她真正的心之所向。

沚汀輕輕的拉住了他的衣衫,“此事終須有個決斷。”

她臉色蒼白,目光清矍,再度看向陸行之,緩緩道,“你我二人,原本就走在兩條路上,這是我們各自的選擇,與人無尤。”

“兩條路總有交彙處,只是再往前,便是各奔東西。交彙是一時的緣分,卻非一世。我早已不是從前的顏沚汀,也早已放下既往之事,我心中,對世子再無半分旖念,也再無你的位置。”

“你問我是否心悅他人,實則是想問我是否心悅衛槊?這本是我的事,無需說與你知曉,但世子既想求一個心安,我願如實相告。”

“我心悅衛槊,便如他心悅我一般。”

此言一出,沚汀感到抱着她的人身軀一陣,有輕微的顫抖傳了過來。

“顏沚汀,你不必為了同我斬斷過往,便找出這樣的理由,”盡管有所準備,當她親口說出這樣的答案時,陸行之還是無法接受——被最深愛的人放棄,他承受不起這樣的痛苦,“我們曾經那麽好,你怎麽忍心說出這樣的誅心之言?”

“正是因為過去的美好,我才願意如實相告,”她道,“我不願見你抓住過去不放,亦不願予你若有似無的希望,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有朝一日,倘若我們不得不站在敵對的立場,我不會利用這段過往向你求取什麽,亦不會因着這段過往而寬恕你什麽。”

“陸行之,從此刻開始,你我互不相欠,也互不相幹。我心悅衛槊,既非為了同你斬斷過往,亦非想要報複與你,我便只是,心悅他。”

在被宋霁蘭關在地窖的這幾日裏,她掙紮在生死邊緣,卻愈發看清了自己的內心,情之一字上,無理可講,無跡可尋,唯有于無人處靜靜聆聽,忠實于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方是真意。

她使了緩兵之計,說服宋霁蘭送信給陸行之,不過是利用了她心裏的那份執念,自始至終,從未有過一刻,她将逃出生天的希望寄托在了陸行之身上,她之所盼,不過是為衛槊尋到她多争取些時間。

不知從何時起,每每面臨絕境,衛槊成了她唯一會想到的那個人。她想到他,不僅僅是因為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更是因為,她不想再也見不到他。

見她已做出了抉擇,陸行之心底的最後一絲光亮也随之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憤怒——這憤怒甚至壓過了他的不甘和嫉妒,如若可以,他真想當場手刃衛槊,然後看着她跪在自己腳下痛哭忏悔。可他自知并非衛槊的對手,更何況,他唯一的武器還插在宋霁蘭的心頭。

這一刻,陸行之慶幸自己的選擇,站在了父親這一邊。愛情會背叛,但權利不會,等到他問鼎天下的那一刻,想要殺死誰,想要擁有誰,都不過易如反掌。抱持着這股信念,他才能勉強克制住心裏的憤怒,看着衛槊抱着她向門外走去。他知道,再見之時,便是金戈鐵馬,你死我亡。

衛槊堅定又小心地抱着沚汀,朝外面走去,直到将她安置在馬車上,他懸着的心才落回原處——她還活着,真好,無論是誰救了她,他都會感激那個人,替他留存了一份希望,給了他堅持下去的力量。上天終究待他不薄,将這世上屬于他的那份光明和溫暖留給了他。

回想起破門而入的那一幕,他仍心有餘悸——不敢去想,倘若晚來一刻,将面臨怎樣的結局。倘若倒在地上的是她而非宋霁蘭,他一定會做出和陸行之一樣的舉動來——不,他會更加瘋狂,甚或比陸行之還狠厲千百倍,絕不會讓宋霁蘭就這般輕易死去。

可是,她說,她心悅他。

他愛她,卻從未奢求過她的回應,一廂情願的認為這是他自己的事,保護她,珍視她,助她破案,也帶她走出那無邊的黑暗,尋一個美好的未來。

可是,她說,她心悅他。

衛槊心下升騰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緊張中夾雜期待,甜蜜中帶着酸澀,将一顆心漲的滿滿,四肢百骸充滿了力量,這股沖動令他想要在雨夜的長街上狂奔,想要在空蕩的山間吶喊,仿佛不這樣做,洶湧澎湃的心潮便無法宣洩。

她看着他,眼裏流露出羞澀的渴慕,在地窖中說出那些話,于她而言并非易事,倘若父親尚在人世,定會被她這番言論驚掉下巴。莫說父親,便是以前的自己,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只是世事變幻,誰又說的定呢?這世上唯一不變的,便只有變化本身。經歷了家族傾覆,為人追殺,跌落谷底,又奇跡般改頭換面,九死一生,她對生命一度失去熱情,卻又在各種磨難的摧殘下逐漸煥發出生的渴望,這其中,衛朔功不可沒,他不僅屢次救了她,更讓她重新體會到人世間的溫暖,覺得人間值得。

“若你是為了斬斷他的念想,或是感恩我救過你......”

“都不是,”她心知他想說什麽,果斷又堅決地打斷了他,“起初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似是在回答他的話,又像是在回顧這一年多來的心路歷程,“起初我對你,感激多于喜歡。”

看着他眼裏流露的幾許失落,她笑了笑,算是對他如此質疑的小小懲罰,“但都是起初。那時你救了我,給了我新的身份,又給了我查明真相的機會,我自然是感激你的。”

“我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她低下頭,或許,是在崖底下拖着他前進,又或是在麓原夜色下的敞開心扉,或者什麽都不是,只是他平日裏對她滲透進衣食住行的關愛,點點滴滴,如溪流彙聚成大海,“我開始想天天見到你,即便不為了查案,也開始想要為你做些什麽。”

她擡起頭,定定的看着他,目光誠摯而熱烈:“我心悅你,只因你是你,無關過去,無關他人。”

像是一陣輕快的暖風從心頭吹過,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霧霾和嚴寒,也讓荒蕪良久的心田上開出花來,衛朔感到一股熾熱的暖流湧動在心田,她光澤柔軟的面龐近在眼前,他不假思索的吻了上去。淡淡的香味和濃烈的甜蜜瞬間裹挾了他,唇齒相依,是他魂牽夢萦的感覺,只盼此刻,時間停滞,他們永生永世這般親密相依。

良久,直到她快要喘不過氣,他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他——原來親吻所愛之人的感覺如此美好,美好到仿佛他之前二十年的人生都白過了一般。

“衛将軍是在攻城略地嗎?”她喘着氣,忍不住出言調侃。

這副樣子看在衛朔眼裏,令他花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再度吻上去,“是我粗魯了,”他誠摯道,“可傷到你了?”

她含着笑,搖了搖頭,她又何嘗不是呢?只覺命運如此厚愛于她,方才死裏逃生,又得遇良人,仿佛之前所受的諸般苦楚,此刻也都值得。

“宋霁蘭死有餘辜,”他頓了頓,“莫要為她傷心。”

她搖了搖頭,“我認識的那個宋霁蘭,早便死了。”即便她會傷心,也是為着懷念曾經的那個宋姐姐,而非眼前這個為愛瘋魔,濫殺無辜之人。“我只是擔心,陸行之不會善罷甘休。”

“遲早之事,”他嘆道,于國于家,他都不希望看到他走上那條路,只因陸行之不僅是臣子,亦是親人,他們之間無論有多少龃龉,身上始終都流着陸氏一族的血脈。“郕王謀劃已久,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今日之事,只不過催化了陸行之,或是會令他加快步伐。然而他起意已久,只怕從進京為質的那時起,便開始了布局。”

那麽早嗎?她心下感慨,卻不知自己,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他局中的一顆子?她笑了笑——這些已不再重要。她心裏的陸行之,在那個顏府傾覆的夜晚裏,已被徹底埋葬,而從她知道種種線索都指向郕王,而郕王其人又有謀逆之意,她便親手斬斷了過往情誼——她那時經歷的痛苦并不比眼下的陸行之少,但她清楚的知道她必須在家人和他之間做出選擇,而她的選擇便是徹底的、從身到心的成為衛沅。

馬車之外是寒涼的夜晚,馬車之內是二人甜蜜溫馨的小小世界。在這一夜之前,衛朔所求,不過是她好好活着,而今,不僅所求皆所願,他心悅之人,亦心悅于他。

他心生歡喜,只覺上天待他格外恩厚。他有許多話想對她說,想說他其實在麓山見到她的第一眼便覺得她很不尋常,想問在麓山腳下的密林裏她是如何拖着他走了那樣長的一段路,想問她是何時察覺了自己對她的心思,又是何時喜歡上自己的?然而他終是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不用說,眼下這般擁她在懷,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在極度的疲憊和歡愉之下,她在他懷裏沉沉睡了過去,連日來地窖裏暗無天日的囚禁,和宋霁蘭的争鬥糾纏耗盡了她的心力。衛朔凝視着她的睡顏,馬燈淡黃色的光線投射在她的臉上,顯得靜谧而安詳,濃密的睫毛在她的下眼睑投下了一層陰影,他幾乎看到她光滑的臉頰上那層淡淡的絨毛,小巧精致的鼻翼随着她的呼吸輕微翕動,這幅美好的畫卷因此富有了生命的張力——這是他的愛人,以後會是他的妻子,他有信心,他們會相知相伴,攜手幸福度過這一生。

次日清晨,沚汀是在熟悉的鳥鳴聲中醒過來的。睜眼瞧見那熟悉的帳頂,她的心立時安穩下來——不知不覺中,将軍府已如同她的家一般,只要身在其中,便會被安全感包裹。

“小姐,您醒啦!”又英提着食盒進來,見她起身,驚喜道。

“你才從地牢回來,怎得做這些?”她心疼道,“你需要好好休息。”

“不礙事的,”又英笑道,“宋小姐——那惡女抓我只是為了對付您,她才不惜得折磨我,我只怕見不着您,多虧世子他——”她忽然意識到什麽,頓住了話頭,不敢繼續。

“他救了你,”沚汀正色道,“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他同爹娘的死有關,甚至同謀逆有關,這同樣是不争的事實,并無不可說。”

“我感激他救了你,”她握住又英的手,拉她在床邊坐下,仔細凝視她的面龐——盡管剛剛經歷這一場磨難,又英的面龐依舊紅潤,想來應是無虞,她心下稍安,又霜已去,她不能再失去又英,“但我同他緣盡于此。”

“所謂緣盡于此,”見又英面露擔心,她明白今日需同她厘清這筆債,以免日後為其所累,“便是兩不相欠,橋歸橋,路歸路,日後再相見,只論公道,不談感情。”

“小姐,我覺得郕王世子他——”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沚汀含笑道,笑容裏并無苦澀,亦無留戀,像是前塵盡去,如今新生,“若他放不下,那亦是他的事,各人都有各人的緣法,誰都幫不了他。”

又英點點頭,“小姐說的是。當初府裏出事,我還想勸您,為何不去找世子幫忙,如今想來,真慶幸那時并未如此行事。誰能想到?世子竟也牽涉其中。”

是啊,她那時也未曾想到,有一日竟會同昔日愛人站在敵對的立場上,可世事便是如此難料,冥冥中自有天意。

“小姐,奴婢還有一問,”見她神色坦蕩,知她确已放下這段過往,又英心裏聊慰,“您确是心悅衛将軍麽,如同當年心悅郕王世子一般?”又英雖早已知曉衛槊對沚汀的心思,卻并不确定沚汀心中所想,她在地窖中的那番話,讓又英擔心她委屈自己,擔心她為了脫困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如此不僅傷了衛槊,亦傷了她自己。

“是,也不是,”沚汀道,“我是心悅他,卻同當年心悅陸行之不同。”

“我同世子在一起時,年齡尚小,彼此玩得來,便引為知己,如若府裏不出事,我們或許會一路走下去,”她看向遠方,眼神缥缈,似乎回到了久遠的過去——其實并不久遠,但經歷了這許多,那些回憶竟淡的如同上輩子,令她懷疑是否發生在自己身上。

“但這世上沒有那許多如果,”她轉而看向又英,眼神逐漸清明,“倘若世事一成不變,人便很難分清虛妄與現實,進而生出錯覺,總覺得眼前的平淡美好,可以一生一世,因着這種錯覺,人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大抵是毫無抵抗之力的。”

“是以爹娘的猝然被殺,幾乎摧毀了我,也摧毀了我對現實的幻想,”她道,“包括我同世子的未來,又英,你可知,那時我便清楚地知道,即便我去尋他,求他助我,我們也不可能再在一起?”

“卻是為何?”又英不理解,自覺憑世子對小姐用情至深,一定會排除萬難,同她在一起。

“因為我那時便知道,倘若我還能活下去,我再也不能是從前那個自己,如果我不能再是從前那個自己,又怎能回到從前那段感情?選擇活下去那一刻,便等于宣判了自己的死亡。”

“而陸行之愛的,也是從前的顏沚汀,而非眼下的衛沅,只是他自己尚不清楚而已。他執着于我,誠然不是因為這副皮囊,卻不知道,他所愛的靈魂,也早已消亡。”

“至于衛槊,”提及他,她的面上終于現出笑顏,“我心悅他,與從前的顏沚汀無關。經歷了那許多生死,我原以為此生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甚至最初,連我活在這世上,都只是為了報仇。”是衛槊,只有衛槊,希望她活着不僅僅是為了報仇,希望她活着可以快樂,哪怕這快樂與他無關。

這樣純粹的愛,經歷了生死的考驗,歷久彌珍。是他的一言一行,讓她感受到被珍視的溫暖,進而重又生出活下去的勇氣——他不久拯救了她,亦拯救了她的靈魂。

“他教會我許多,亦是從他身上,我才懂得,真正愛一個人該如何。”

又英眼裏含淚,鄭重點了點頭,她知道小姐對她道出了肺腑之言,她是真心放下了過去,亦是真心想同衛槊在一起,她由衷的為她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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