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去西境找他
去西境找他
不用回答,只是看她的表情,沚汀便知,自己猜對了。
方才昭忠審問時,她一直隐在角落,仔細審視着慧兒這張臉——她總覺得,似乎在宋府之前,便在哪裏見過她。
若是從前,她決計不會留意一張丫鬟的臉孔,但今時不同往日,她要複仇,她要從茫茫人海中找出兇手——她不知兇手是何人,那便意味着,兇手可能是任何人,在她以衛沅身份出席的公開場合裏,她都盡可能留意到每個人的臉孔,因為誰也不知道,哪張臉孔下面會藏匿着真相。
沚汀順着一些模糊的感覺在記憶中搜索,終于想起,自己曾在許府見過這個名為慧兒的丫鬟。
那是許如月的生辰,她應邀赴宴,在湖心亭上,衆貴女飲酒作樂,敬賀生辰,紛紛送上各色禮品。彼時,許如月的父親,送來了一盒雞子大小的東珠,她當着大家的面打開,引得一衆閨女們羨慕不已——當時雙手奉上東珠之人,便是眼前的慧兒。
之所以對她有印象,只因那時慧兒的眼神便如眼下這般冰冷又倔強,便是對着許如月,亦不帶絲毫谄媚之意,如今想來,恐怕她的主子并非如月,而是受了許勝的差遣,是以,許勝才是她效忠之人。
“你胡說!許将軍國之重臣,眼下更是要遠赴西境消滅叛軍,再胡亂攀扯,小心聖上治你的罪!”從最初的驚愕中回過神來,慧兒方才想起為自己辯護——只要她抵死不認,他們便拿她毫無辦法,只要撐到将軍回來,自會有人來救她。
昭忠看着沚汀,滿臉難以置信,對于她方才所言,他的震驚不下于慧兒,卻又不同——慧兒驚恐于秘密被人揭穿,而昭忠,他不敢相信,若慧兒的主子是許勝,那将意味着什麽——慧兒明面上是宋霁蘭的丫鬟,而宋淵又是郕王的人,若她實則聽命于許勝,那只能說明,許勝與郕王早已狼狽為奸。
若他們沆瀣一氣……昭忠甚至不敢去想,許勝即将馳援西境,他手上,持有禦賜的虎符,可以號令三軍——二十多萬人,打着鎮壓叛亂的旗號,實則與郕王彙軍,果真如此,不止衛朔,整個帝國都會因此崩塌。
“小姐,這其中定有誤會,”他仍是不敢相信,許勝位級人臣,君恩四海,他沒有理由背叛皇帝,他同衛朔從小跟着許勝行軍,一起出生入死,護衛帝國,他們之間,亦師亦父,這樣的人,如何會背叛自己的國家?如何會背叛自己的親人?
眼看昭忠悲憤難以自抑,沚汀顧不上勸慰,只對着慧兒道,“不用狡辯,先前宋霁蘭将我囚在這地牢之內,自認我必死無疑,便将一切都說了出來,否則,你以為今時今日,我為何偏偏要找上你?”
慧兒不答,只憤怒的瞪視着她。
“宋霁蘭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這一點,想必許将軍也是知曉的,所以顏府慘遭滅門時,許将軍借了人給她,想在麓山将我絞殺,是也不是?”
“我的侍女又霜,先前也被囚禁于此,将軍想從她身上拿到我父親的手書,借此來威脅宋淵,是也不是?”
“郕王早便算好了陛下會将虎符交給許勝,令他馳援西境,所以才願以虎符換回陸行之,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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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連逼問之下,慧兒面上不為所動,只是眼裏閃爍的光透露出一絲驚懼——沚汀便知自己說對了,為今之計,只有讓慧兒以為她們已經知道真相,她才會放棄掙紮。
“許勝其人,誤國誤民,死後會被萬人唾棄,打下十八層地獄!”她突然拔高音量,聲音裏充滿了憤怒與鄙夷。詛咒般的惡語在空蕩蕩的地窖裏來回震蕩,仿佛被訴說了千百遍,每一遍,都碾壓在慧兒的心上。
“你胡說,将軍是有苦衷的,是皇帝先對他不起!”她再也忍受不了如此诋毀,瘋狂反駁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将軍只是做了他該做的事!”
昭忠幾乎站立不住,她的每一聲反駁,都坐實了沚汀的猜測,他的信念幾乎被颠覆,搖搖欲墜。
“昭忠,你留在此地審訊她,我要即刻啓程去西境,将此事告知衛朔。”無暇安慰,眼下,她只擔心他的安危——郕王不日便要出發,她必須趕在他的前面,找到他,提醒他,好早做防備。她自知這一趟,兇險難料,前有郕王,後有許勝,他們必會面臨被兩面夾擊的困境,但無論何種處境,她都必須同他一起面對,他們已經攜手走了那麽遠,不再乎再多走這一程。
“小姐,還是讓末将去吧,”昭忠急道,“此去西境道阻且長,路上若是有什麽變數……”
她搖搖頭——并非信不過他,只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的消息于衛朔而言意味着什麽,這等同于讓他相信自己的父親是他所效忠的國家的叛徒。他或許能夠從理智上說服自己相信這是事實,可是感情上呢?他看似冷酷,實則至情至性,他一直視許勝為父親般的存在,從前一起出生入死的人,轉眼間便要殺個你死我活,他要如何,才能不至崩潰?
“我有地圖,騎術亦不遜于你,勿需擔心”,她鄭重地看着他,想讓他明白此事幹系重大,“慧兒身上還有許多秘密,我走之後,你要繼續審問她,将幕後之事,問個水落石出。”
昭忠還欲再勸,張嘴的瞬間對上她清澈決絕的眼神,話便再也出不了口。
“如今形勢,是你去還是我去,對大局影響都微乎其微,”她道,“局所系者,皆在衛朔一人,惟有他有能力破局,挽救帝國命運。是以,能讓他接受許勝的背叛,有勇氣去對抗他,還能帶領那萬人突破重圍,反敗為勝,才是其中關鍵。”
“我手無縛雞之力,若論上陣殺敵,當然不如你,可你也該知曉,論及對衛朔的影響力,我當在你之上,”她的語氣不容辯駁,卻又帶着一股悲涼的意味,“就算九死一生,也要放手一搏,哪怕最後天不遂人意,我也希望能夠像廣月公主和衛濟将軍一樣,同他一起,戰死沙場。”
昭忠喉頭哽咽,眼眶濕潤,只恨自己不能以一敵百,殺盡天下反賊。他心疼衛朔和沚汀,他們才剛剛表明心意,卻又面臨着即将到來的生離死別,國仇家恨,為何這樣好的兩個年輕人,要背負起如此沉重的擔子?
他知道沚汀所言不虛,衛朔對許勝之感情,比自己更加深厚,連他都如此痛苦,難以想象衛朔若是得知許勝的背叛,該如何自處。衛朔為何對許勝像父親般看待,蓋因他幼時失怙,無人看顧,是許勝将他撫養長大,傳授他技藝;而今,他終于成長到能獨當一面時,許勝又站在了他的對立面,要将他和他心愛之人,親手推上同他雙親相似的命運。
命運如此無情,像是輪回的深淵,不斷地吞噬着踏入其中的每一個人。當初種下的因,結成了今日的果,可是,這果實為何如此酸澀?
“姑娘一定要活着,也一定要讓将軍活着,”昭忠眼眶泛紅,他已經放棄了代她去西境,無論如何,他們應該在一起,他只在心裏向上天祈願,今日一別,必有來日。
“小姐,東西都收拾妥當了,眼下便啓程嗎?”又英問道。
沚汀點點頭,自從地窖中同昭忠話別,回到衛府,已過去了兩個時辰,按照她的囑咐,昭忠繼續審問慧兒,照看京城動向,她則回到府裏準備細軟,即刻出發。
為行路之便,主仆二人都作男子裝扮 ,粗粗收拾停當,不敢有丁點耽擱,便牽了馬來上路。好在二人都擅騎馬,沚汀更是個中翹楚,片刻功夫,便出了城。
她們出城時,天将放亮,尚有星子在泛着魚肚白的天邊閃爍,到達地圖上标識的第一座驿站時,已是正午時分,二人商定,在此間稍作歇息,用些飯食,再繼續上路。
如此反反複複,日夜趕路,除卻吃飯睡覺,她們一刻不停,五日之後,方到達并州地界。沚汀自知她們主仆二人手無縛雞之力,謹慎起見,一路都是沿着官道選擇驿站落腳,到了并州也不例外。
并州城雖不大,但因地處東西銜接處,往來人流卻也不少。二人尋到驿站,撿了個角落裏的位置坐下,又叫來小二,胡亂點了些飯菜,又打包了些幹糧,這才開始用飯。
“老子早便看出郕王有不臣之心,看吧,這便反了,”旁邊的一張桌上,坐着幾個販夫模樣之人,說話的正是其中一個,滿臉的絡腮胡子,卻掩蓋不住眼中得色,仿佛早已預判了今日形勢。面前桌上擺着幾碟小菜,并一壺酒,看那情形,這夥人似乎并不急于趕路,只在這裏邊吃邊聊,消磨時光。
“馬後炮——”,說話的是一個略顯瘦弱又帶點書生氣的中年男人,語氣之中不乏嘲諷,“數日前,我等在涼州,也是這般吃酒時,你還道郕王治下的涼州,繁華氣象不遜京城,郕王其人,治民有方,乃是一等一的藩王,怎得如今便倒戈相向了?”
“豈有此理,”見被揭短,絡腮胡子似是漲紅了臉,忍不住拍了一掌桌子,“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郕王治下不錯是真,俺說其欲反也是真,正因他治理有方,不想埋沒這一身才華,才不願屈居人下,也才不得不反,你懂也不懂?”
“好一個不得不反,造反還有理了?”書生半點不肯相讓,“郕王治下才多大一塊地方,不過是帝國的邊境小城而已,聖上要統理全國,豈可同日而語?郕王能管好涼州,未必管得了天下,更何況,便是涼州,他也未必管得好,端看涼州城內有多少突厥人,便知分曉。”
“這話說的,俺可不是偏向郕王,”絡腮胡子只怕被扣上一頂私通反賊的帽子,急道,“俺只是說,俺早便想到郕王會反,俺有那個,那個,先見之明,你認也不認?”
“那又如何?”見他急到口吃,書生反而笑道,“你便有先見之明,于大局又有何裨益?你是提醒聖上早做防範了,還是半路去狙擊叛軍了?不過圖嘴上一快而已,話誰都會說,事卻未必誰都會做,要都像衛将軍一般,帝國或可一戰。”
“還有許将軍,”絡腮胡子急于扳回一局,忙道,“聽說,許将軍已接了聖旨,不日将持虎符前往西境,調度三軍,同衛将軍會師。”
沚汀同又英正低頭用飯,聞言不由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隐憂——只怕許勝的聲望越隆,屆時帝國便會潰敗的越慘。
“不敢茍同,”書生搖頭道,“依某看來,勝敗均系于衛将軍一身。”他想起不日前在西境時,路過金城,那時叛軍與帝國軍隊已進入對峙狀态,尚不知結果如何,但大軍壓境,帶來的威懾感卻不是誰都能夠承受的,他只覺自己如同一只蝼蟻,瞬間會被勢如洪荒的叛軍碾為齑粉,難得衛将軍年紀輕輕,只憑一萬人,便敢跟郕王對峙兩岸,單只這份魄力,已足以令他折服。
“聽說已經交了一戰,”此時,桌上的另一人突然插話道,“我外甥一家原本住在金城,打起仗來,不敢再待,只往南邊去投奔親戚。”
“勝負如何?”書生急切問道,他離開金城已有數日,走時戰事尚未起,卻不想短短時日,雙方竟已交上了手,郕王如此心急,一副志在必得之勢,他實在擔心衛朔那區區幾萬人,能否抵擋得住。
沚汀心下一緊,伸出去夾菜的手停在半空,驿站內嘈雜的聲音此刻都消失不見,她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到了那人的身上。
“我外甥說,雙方在黃河上水戰,衛将軍錦囊妙計,水淹了郕王不少兵馬,”那人樂道,“如今金城人人皆知,都稱他為戰神。有些原本打算逃走的百姓,見衛将軍如此神勇,甚至又留了下來,足見所言非虛。”
沚汀懸着的那顆心,這才放了下來,手裏的筷子,卻是啪的一聲掉在了桌上,引得旁人側目。她胡亂抹了抹嘴,對着又英粗聲道,“吃飽了,上路吧。”
及至策馬奔出數裏,她才對又英道,“你聽到了嗎?方才那幾人說,他勝了,他還好好活着!”
又英心生歡喜,這歡喜不僅是為了衛朔,亦是為了小姐,旁人只關心将軍戰勝與否,惟有小姐,卻是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敗又如何?只要他還活着,總有東山再起的那一日。
“衛将軍吉人自有天相,小姐便安心趕路吧!”
沚汀點點頭,雙腿用力,夾緊馬腹,揮動馬鞭,一個箭步沖了出去,此刻她只想狂奔,只想去到他的身邊,同他并肩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