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天涯何處不相逢
天涯何處不相逢
這日,長途跋涉的主仆二人,終于進入了隴西地界。一路風塵仆仆,不分白天黑夜地趕路,只怕落在許勝後面——好在兵馬尚未動,糧草需先行,光是籌備這些,就耗去許勝不少時日,沚汀她們得以先他一步,踏入隴西。
隴西是最靠近金城的州,再往西,就到了帝國與郕王對峙的最前線。黃河之水在此處拐了個彎,水勢減緩,在隴西貧瘠的沙土上緩緩流淌,無聲的滋潤着這片土地。
隴西多山,這在地圖上并未标注,亦是沚汀未曾料到的,她總以為,西境之內,土地貧瘠,多沙漠戈壁,卻不知原來隴西竟也是多山之地——不僅多山,山勢還多陡峭,黃河之水便在這縱深的大峽谷中流淌。
然而,眼看離衛朔越來越近,她們行進的速度卻不得不慢下來,一則,山勢陡峭處不能行馬,只能靠雙腿翻越重重險峰;二則,越靠近前線,形勢便越緊張,多有從西境徙來的流民,搶人錢財甚至殺人害命,她們只敢在白日趕路,到了夜裏,便得宿在官家客棧,以防流民滋擾。
此時已近未時,冬日裏天短,眼看日頭就要西沉,趁着最後一絲天光,她們終于趕到了驿站,歇下腳來。進得房內,主仆二人累的連喝口水的力氣也沒有了,也不管身上衣杉沾滿了汗水灰塵,一頭倒在了床上。
良久,沚汀才從昏昏沉沉中醒來,喉嚨幹渴,頭疼欲裂。她摸索着起身,伸手碰到一旁的又英,觸手微燙,心中只覺不好。連日來,她們馬不停蹄的趕路,擔驚受怕,不曾好好休息,再加上進入西境之後,水土不服,又英終于還是病倒了。
沚汀心下愧悔,只覺自己一味趕路,連累了又英——她雖是相府小姐,又英作為她的貼身侍女,實則比她更加嬌弱。從前爹爹總會監督她練習騎射,風裏來雨裏去,反是又英,一直待在深宅大院,四體不勤,哪裏受得了這千裏奔波的苦。若在平日,但凡出遠門,她定會備些藥物在身,只是此次走的急,卻是來不及準備,思來想去,眼下只能去求求店家,幫忙尋些去熱的藥材。
她攬住又英的頭,喂她喝了點水,又替她掖好被角,便出了門。
此時天已全黑,大堂內點着幾盞燈火,在這濃濃的夜色裏搖搖欲墜,堂內零零散散坐着些人,大多形容落魄,似是從遠處逃難而來,可見西境的形勢确實堪憂。
驿站的掌櫃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頭發稀疏花白,看上去極是精明,此刻,他正就着櫃臺上的一盞油燈,細細對着白日裏的賬目。聽到沚汀的詢問時,他正發愁一筆菜錢對不上,一雙眉毛擰作一團,渾濁的老眼從賬簿中擡起來,對上沚汀清澈的眸子,心裏不由一驚。
眼前站着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瘦弱不堪,乍一看同那些普通的逃難百姓倒也無甚區別——面黃肌瘦,衣衫破敗,一副潦倒之象,只那雙眼睛,清澈澄明,攝人心魄,這樣的眼睛,怎會長在他的身上?
沚汀見他盯着自己,心下咯噔一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臉,只怕之前塗抹的黃粉掉落,忙道,“我哥哥趕路太累,病倒了,此刻發着熱,已然昏睡過去。我們人生地不熟,掌櫃可否幫忙請個郎中來瞧上一眼?再不濟,能尋些藥物來也成,小的願付雙倍酬金,但求掌櫃行行好,救他一命!”
見那掌櫃的不出聲,似是不為所動,她忙又道,“就算您不稀罕這點銀錢,我哥哥這般病着,若叫其他住店的客人知曉,終是不美,若他熬不過今晚,死在房裏,傳揚出去,以後恐怕也無人敢在此住店。”
掌櫃的聳了聳眉,正欲開口,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嘶鳴聲,随之而來的便是金屬甲胄的撞擊聲,在這萬籁俱寂的黑夜裏突兀異常,他心裏叫了聲,“冤孽!”嘴上卻不敢耽擱,只叫小二趕快開門迎客。
此時已入夜,西境雖不像京城一般要宵禁,卻也過了接客的時間。大門本已落了鎖,小二盡管已經飛奔着去開門,但門外之人仍是極為不耐,砰砰砰的大力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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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裏忙高聲喊着“來了來了”,手上極為利落地卸掉了門栓,大門打開的那一刻,狂風卷着雪花吹了進來,幾乎看不清來人臉龐,只有一水兒的黑色甲胄,映射出店裏燈盞的慘淡光影。
掌櫃的一手持燈,一手護住那不住跳動的微弱火苗,往門口迎去,只一眼,便不敢再看,低下了頭,口中惶恐道,“貴客裏面請——”
據說嗜血之人都是帶着煞氣的,那十幾個身披甲胄之人走進來時,連風裏都帶着一股腥味,有些膽小的流民已別過頭去,不敢再看,沚汀卻仍等在櫃臺前,焦急的追逐着掌櫃的身影,只盼能再尋機會相求一番。
“最好的飯菜,都端上來,”當先進來之人喝到,“速速。我等吃完飯,還要趕路,耽誤了時間,你得死。”
盡管滿心擔心着又英的病情,她還是被這聲喝問震得心下一驚,那頤指氣使的語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以及并不流暢的中原官話,無不暗示出說話之人的身份——突厥士兵。
怎麽可能?她不敢相信,前線就在往西不遠處,可隴西始終還是帝國轄下,如此敏感之際,怎會有突厥士兵深入隴西腹地?雖然身穿帝國制式的甲胄,然而口音卻暴露了他們的身份,讓這一切顯得更為可疑——她不知這意味着什麽,只知道,此事幹系重大,必須要告訴衛朔知曉。
“要肉,要酒,”那人又喝道,“還有美女,統統都要。”
掌櫃的為難道,“客官見諒,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酒肉還能勉強尋來些,卻到哪裏去尋漂亮姑娘?”
那人起初有些疑惑,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末了見他一臉苦笑,猜到是在拒絕自己,立馬揚起手裏的鞭子,往掌櫃的身上抽去,那鞭子足有小兒手臂粗,若是落在身上,非死即殘。
“素黎,休要惹事,”一道陰冷的嗓音從那人背後傳來,令他高高揚起的手臂卸了力般,軟軟垂了下來。
“是,主人。”素黎恭敬道,轉頭又惡狠狠的盯着掌櫃,“準備酒肉菜飯來,速速。”
轉眼間在閻王殿走過一遭,掌櫃的猶自驚魂未定,此時方才反應過來逃過一劫,忙點頭哈腰的去了,只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即便這群瘟神不請自來,他還得好酒好肉的把他們送走,掌櫃的只覺頭大不已,恨不能死在素黎的鞭下才好。
眼見大堂被這群人攪擾的烏煙瘴氣,亂作一團,沚汀無心再留,只追逐着掌櫃的身影,跟到後廚,想要繼續方才的話題。
“這位小哥,不是我不幫你,你瞧瞧堂上的那群大爺,要酒要肉,催吃催喝,要是不把他們先伺候好,我等誰也活不過明天,”掌櫃的盯着竈臺,無暇看她,“就算我想幫你請醫,眼下哪有人手?”
沚汀心知他所言不虛,店裏統共就那麽幾個夥計,此刻全部忙得熱火朝天——但是又英的病情不能再耽擱了,她想了想,忙道,“勞煩您指派一個小哥幫我請大夫過來,我來頂上傳菜,此外,先前承諾的雙倍酬金,也會照付。”
掌櫃的這才轉過頭來看了看她——眼前之人的确瘦弱,但勝在機靈,若是堂上有何變故,當是能應付過來。猶豫片刻,他便應允了,大夫就住在不遠處的巷子裏,來去之間便能獲取雙倍報酬,何樂而不為?
沚汀将毛巾搭在肩上,學着小二的樣子,捧着一托盤羊肉,往堂上走去。不知這群人的身份尊卑,便從拐角處開始上菜,等到了中間那桌時,方到了素黎那桌,只見他低着頭,正同身旁之人說着什麽,神色間極是恭敬。
從沚汀的角度看去,素黎身旁之人正好被擋住,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卻隐隐覺得有幾分眼熟,随之而來的,是彌漫其周身的危險氣息。
“客官請慢用——”放好碗碟,她不敢多做逗留,壓着嗓子說了一句,便欲退下,冷不防手腕卻被素黎扯住,她生生壓下喉嚨裏的驚叫,瞬間反應過來——手,她上菜之前洗過手,卻忘記塗抹黃粉,雪白瑩潤的纖纖皓腕這般呈現在素黎眼前,他會放過才怪。
“沒有美女,美少年也不錯,”素黎揉搓着她細嫩的手腕,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令她作嘔。
“小的有病,”她一邊掙紮,一邊往後退,“唯恐傳染給客官——”
“不怕,”素黎竟然聽懂了這句話,“我像牛一樣強壯,脫了衣服你就知道,”他說着話,手上卻不停,直往她身上摸去。
就在他靠近的一霎那,有電閃雷鳴在沚汀的腦海裏劃過——太熟悉了,是記憶中的味道,只有一次,只出現過一次,然而她此生都不能再忘。
麓山上,她第一次被這種裹挾着汗臭和膻味的血腥氣息籠罩時,這段記憶就此深深刻印在腦海裏,再也無法磨滅,是死後化成灰也不會消弭的苦痛——沒有證據,然而她就是知道,素黎就是在麓山上欲置她于死地的殺手之一,亦同殺害她的家人脫不了幹系。
這樣的認知讓她全然忘記了眼下的處境,記憶仿佛回到了那生死一幕,情感先于理智控制了她——沚汀握住了藏在袖間的簪子,素黎,必須死。
“咚”的一聲,方才還吹噓自己像牛一般強壯的素黎,不知為何倒在了地上,巨大的聲響讓整個大堂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過來。起初,衆人只道是素黎醉酒,直到他的唇角緩緩流出黑色血液,分明是中毒之兆。
方才喝止素黎揚鞭之人,此刻依然操着那冷冷的口音,命令道,“不要再食用桌上的食物和酒水。胥敏,守住門口,非我準許,任何人不得出入客棧。”
他慢慢走到素黎身旁,蹲下身來仔細查看,七竅流血,唇色發烏,死因确是中毒所致,不過,毒藥的來源卻并非食物酒水——素黎脖頸間插着一枚細小袖箭,箭身沒入肌理寸許,露在外面的一節箭尾在燈火映射下閃着詭異的光芒,顯見得是喂了毒。
出師不利——他心下生出幾分懊惱,不僅因為素黎是他手下第一猛将,卻這般輕易折損在這荒野客棧,更因他此行幹系重大,又需隐匿行蹤,出了這岔子,少不得又要耽擱些時間。
他一把将沚汀抓了過來,伸出鐵鉗般的右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方才是你離他最近,”他鷹隼般的雙眼盯着她,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擡起頭來,與他對視,“你殺了他。”
她的下巴被捏得生疼,迫不得已看向他,只一眼,便認出來人,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