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逃脫

逃脫

這幫突厥武士的首領,竟然是阿史那。雖然只在柳園酒家見過一次,但彼時生出的龃龉,還是令沚汀對他印象深刻,那如孤狼般的雙目,鷹鈎般的鼻子,只叫人過目難忘。

姑且不論阿史那緣何進入隴西腹地,他貴為突厥王子,卻親自率領這些人,以身犯險,究竟所為何事?她想,他一定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若如此,她更需設法保全自己,才能将消息傳給衛朔。

沚汀握了握手中的簪子——可惜,那見血封喉的袖箭,僅此一枚。

“不是我,”她搖着頭,惶恐道,“小的只負責傳菜,實在不曉得誰殺了他,小的連雞都不敢殺,哪敢殺人啊——”她慌忙低下頭去,然而阿史那的眼裏已浮起一絲玩味的笑意,漸漸消弭了狠厲。

“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再度擡起她的下巴,看進她的眼睛,“一個女人。”

她心下一驚,不知他如何認出了自己,“客官莫要開這種玩笑,小的雖然瘦小,卻是如假包換的男人。”

阿史那不答話,只用粗糙的指腹在她臉上摩挲,灰黃的泥膏之下,果然是白皙的吹彈可破的肌膚。他笑了,突然覺得素黎倒也死得值,至少替他換回了那個念念不忘的美人。況且,這美人的分量在陸行之心裏有多重,從那次在柳園他對她的維護便可見一斑,他甚至為了她欺騙自己,謊稱她已身死——拿捏住了她,還怕拿捏不了陸行之?

只是眼下,他還要往南邊的山頭走一趟,不便帶她同行。阿史那心生遺憾,愛憐地在她唇上來回摩挲了幾下,喚道,“胥敏!”

守在門口的武士聞聲而動,快步走了過來。

“計劃有變,你帶五人留在此地,餘下之人随我去南峰,”阿史那命令道,“少則三日,多則五日,我會回來。在此期間,我要你看好這個人,她若少了根頭發,拿你是問。”

胥敏恭聲應是,不敢怠慢。

“餘下之人,格殺勿論。“他又命令道,眼神恢複了狠厲。

“等你回來再殺不遲——”顧不得自己即将身陷困境,失去自由,沚汀忙道,“殺了他們,誰來燒水做飯?有他們六人守着,還怕這些老弱婦孺造反不成?突厥人,不過這點膽量?”

“你們中原人稱之為激将法,”阿史那笑道,“我們突厥人不吃這一套。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的确需要幾個奴隸照看你們的起居,是我思慮不周,可不能叫我的小美人受了委屈。”不等她再說話,他以眼神示意胥敏,後者頃刻間手起刀落,除了客棧裏的掌櫃和夥計,剩下的流民眨眼間被斬殺幹淨。

沚汀心下又氣又恨,她已經盡力,卻還是救不了那些無辜之人,倘若她不能将消息傳給衛朔,倘若整個帝國因此淪陷,只怕今日之慘狀,會是九州大陸上的每一個普通百姓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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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去就來,在這裏乖乖等着我,你要是跑了,他們——”阿史那指了指那些還活着的人,“全都要給你陪葬。”他又輕佻地捏了捏她的下巴,轉身揮揮手,帶着一衆武士,很快消失在了風雪中。

“樓上請——”胥敏伸出一只手,帶着客氣的疏離,拙劣的模仿着中原禮儀,試圖讓沚汀上樓。他并不喜歡中原人,總覺得他們迂腐又小氣,連體格都如同性格一般弱小,哪裏有突厥人半分威武雄壯之姿?譬如眼前這不男不女之人,他實在不明白主人看上了他什麽,明明他瘦弱的如同一只羔羊,但他衷心侍主,只要是阿史那吩咐之事,他定會不折不扣的奉行。

沚汀極不情願,但眼下也別無他法,看着那些虎視眈眈的突厥人,她只怕他們随時再殺掉無辜之人,以此來威脅她。

“我可以上樓,也可以配合你,直到你的主人回來,”她道,“但是,你必須派人請大夫過來,我哥哥生病了,急需治療。”

胥敏不予理會,主人只是交待他看好眼前之人,只要她毫發無損,別人死活與他何幹?這些孱弱的中原人,仿佛日曬雨淋都會生病,不如早點死了,好給他們入主中原挪地方。

“倘若他死了,我也不會獨活,”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沚汀語帶威脅,“我若咬舌自盡,你确定你來得及救我?三五天之後,你主人回來看到我的屍體,會不會讓你陪葬?”

胥敏心下動了動,若真如此,以主人的性子,陪葬都是最輕的懲罰——“大夫在哪裏?我派人去請。”

一炷香後,頭發花白的大夫被胥敏半拖半拽的拉了進來——看得出他極是不願替突厥人出診,但又畏于對方武力,不得不委曲求全。

看到房間裏是兩名中原人,大夫心下方緩過來幾分,然而在手指搭上又英手腕的那一刻,他又忍不住心下一驚——眼前之人分明是如假包換的女子,他看向沚汀,對方朝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以眼神安撫,他方鎮定下來,繼續瞧病。

末了方道,“病人身體本就羸弱,加之操勞過度,憂思過重,是以引發了風寒,”這番話卻是對着沚汀而言,“兩位不是本地人吧?外客來此,多有水土不服,當需好好休息,慢慢适應才是。”

她點點頭,确認又英并無大礙,又讓大夫開了幾味去熱的藥,方才讓他離去。此時夜已深,她讓胥敏派人煎了藥來,親自喂又英服下,直到東方現出魚肚白,又英的高熱退了下去,這才放下心來,沉沉睡了過去。

“小姐,小姐,”正在夢境中沉浮之時,沚汀忽覺有人在輕輕搖晃她,似醒非醒間,她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半天才緩過神來。

“又英,你怎麽起來了?”她撐着酸痛的胳膊坐了起來,又問道,“好些了嗎?”

“小姐放心,我已無事,”又英答道,臉上現出一道虛弱的笑容。

沚汀将手搭在她的額頭上,确定高熱并未反複,這才放下心來,“我睡了多久?眼下什麽時辰了?”

“未時,”又英道,眉間浮起幾絲憂慮,“方才我想出去打水,被幾個人斥了回來,他們……”

沚汀憶起昨晚之事,暗恨自己睡了太久,又浪費一個白日——阿史那說過,短則三日,多則五日,他便會回來,在那之前,若她想不出法子逃離此地,恐怕再難逃出生天。

她将昨晚的事一一講與又英知曉,末了又道,“無論用什麽法子,咱們必須逃出去,找到衛槊,将阿史那的行蹤告訴他。我總覺得,阿史那不是憑白出現在隴西,如此緊要關頭,他一定是有着十分要緊之事,才會深入後方,兵行險着,說不得,會與郕王反叛有關。”

正說話間,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伴随着胥敏生硬的官話,“請兩位下樓用飯。”

又英看了眼沚汀,等她示下,然而沚汀眼下也想不出什麽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便道,“下去吧,先填飽肚子再說。就算要逃,也得有力氣跑不是?”

若非眼下境況兇險,又英幾乎要被她逗笑——從前不覺得,但在變成衛沅後,小姐似乎成長了許多,有時候甚至讓她生出一種陌生的敬畏之感來。那些她覺得翻不過去的山,趟不過去的河,乃至一切艱難險阻,似乎在小姐眼裏都不是大事,她也總有辦法去應對。

誠然身處其中時,她也能感受到小姐的痛苦和無奈,但與此同時,她亦能感受到她身上有一股極其頑強的信念,在帶領着她尋找希望。這股信念的力量如此強大,強大到她嬌小的身軀幾乎承載不下,這種力量并非平地而起,而是有根的——它深深植根于那受盡磨難的命運,在坍塌成廢墟的心靈上,又開出希望的花。

大堂內,胥敏幾人正在桌邊等候,沚汀心知,突厥人才不會這般守禮,他們只是想确保她二人時刻處在監視之下,便是吃飯也不能例外。

甫一坐定,便有人來上菜,卻不是昨日的小二,而是一個佝偻着身子的老頭,許是先前在廚下燒火,沚汀并未留意過。

他低着頭,幾乎是有些顫抖的将碗碟放置在桌上,方要離去,又被胥敏叫住,“等等。”

老頭被這聲呵斥震得慌忙跪倒在地,只怕下一秒便要人頭落地,極度驚恐之下卻聽胥敏道,“每樣菜,你先吃。”

他眼裏閃出迷茫,似是不知為何會有這等好事,卻又不敢詢問,連忙爬起來,哆嗦着拾起一雙筷子,将桌上所布之菜一一夾過吃下,又過得幾刻,胥敏見他無事,這才放他離去,招呼衆人用飯。

菜色粗鄙,唯一的葷腥便是桌上那盆羊肉,沚汀卻是連聞也不願聞——這樣的味道總讓她想起麓山上發生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哪裏還願食用?只默默伸筷夾些蔬菜豆腐之類,但求果腹即可。坐在她旁邊的又英大病初愈,更是沾不得發物,主仆二人頗有默契,只挑着素菜下箸。

食不言,寝不語,正默默吃着飯,一名突厥人忽然捂着肚子大聲嘔吐起來,卻又頃刻間兩眼一翻,向後倒去,口中泛着白沫,唇色發烏,已然沒了氣息。

接二連三地,又有幾名突厥人嘔吐起來,瞬間沒了性命,阿史那留下的那幾人,轉眼便只剩胥敏一個。

胥敏方才拿起的筷子又立刻放下,心知定是飯菜有異,卻不知對方是如何下的毒——中原人如此狡猾,明明他已足夠小心,讓那老頭先行驗過,此刻,那老頭子還好端端的立在一旁,怎的他的手下們一個個都送了命?再說,桌上之人,包括那兩個中原人在內,都食用了飯菜,何以自己和他們又都無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亦令沚汀措手不及,直覺告訴她下毒之人是友非敵,然而眼下胥敏還活着,哪怕只剩他一個,客棧裏的人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她心下不禁為那人擔心,然而又生出幾分逃生的希冀來,對付一個人,終究是強過對付一群人。

胥敏卻是不發一言,亮出兵刃,開始在店內大開殺戒,他甚至不打算查明誰是下毒之人,左右不過是這客棧裏的人。他不想費那些心思,只愚忠地執行着阿史那的指令——護好那個中原人。既然眼下除了自己,他誰也信不過,那便除盡這裏無關之人,只要等到主人回來,他的任務便可算圓滿達成。

這突厥人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離得近的,尚來不及反應,便成了刀下亡魂,餘下之人,不得不四散奔逃,一時間,這座封閉的小店成了屠宰場般的人間煉獄。

沚汀亦十分驚惶,即便知道胥敏不會拿刀指向自己,卻不得不擔心起又英的安全,慌亂間拉着她向後退去,卻不小心踩到了一人腳上,回頭看時,正是方才那位上菜的老人,此時,她方看清楚他的容貌,不由驚得呼出聲來,“大叔!”

他點點頭,似是在回應她,卻只說了三個字,“配合我。”

聰慧如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任由他擄着向後退去,一柄鋒利的匕首,随之抵到了她的脖頸之上。

“胥敏,”她大喊,聲音裏帶着哭腔,“救我——”

胥敏此刻已是殺紅了眼,只恨沒有生出三頭六臂,助他殺光眼前這些宵小的中原人。正殺的興起,卻被沚汀的驚叫聲喚了回來,猛然想起主人交待之事——主人命他好好看管之人,此刻已然成了人質,性命危在旦夕。

“你不敢殺他,”胥敏用刀指着大叔道,“他是中原人。中原人不殺中原人。”

“再往前一步,我就動手,”大叔作勢緊了緊手中的匕首,“你主子讓你确保她活着,如果他回來看到的是一具屍體,你的下場,會比我更慘。”

“你待如何?”胥敏氣急,卻終是不敢拿她的命冒險,哪怕他再愚鈍,此刻也已猜到,方才便是這個不起眼的老頭子,在他們的飯菜裏下了毒,對方顯然有備而來,他卻還不知道他的圖謀。

“放我等離開,便饒她不死,”大叔指了指餘下幸存之人,“等我們安全了,再放她回來。”

“中原人,騙子,”胥敏怒道,這些狡猾的中原人,他已經被騙了一次,不想再被騙第二次。

“來日方長,放我們走,你主子或許還有再抓到她的那一日,活的,”大叔又緊了緊匕首,“要是你不答應,我立馬便殺了她,你主子就只能得到死的,她要是死了,對你主子可就一點用都沒了。”

胥敏愚忠,一向惟阿史那之命是從,眼前這老頭所說的話,句句都紮到了他的心上——沒有什麽比忠誠的執行主人的命令更重要的了,主人說,要那個中原人分毫無損,那他就必須好好活着。

他不說話,但眼神已有所松動,大叔知他已被說服,連忙讓那剩下幾人捆住他的手腳,又關進儲菜的地窖,上了死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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