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相見

相見

“姑娘沒事吧?方才可有傷到你?”離開客棧,大叔滿懷歉意的問道,一別數月,沒想到再見面時,彼此都身陷囹圄。

“大叔放心,我無事,”沚汀笑道,“多虧您及時出手,否則,我們真不知該如何逃出去。”

“也是機緣巧合,”大叔也笑了 ,滿臉盡是滄桑,比起上次在麓山崖底相遇之時,似乎又老上許多,眉眼間卻更見從容——命運如此神奇,令他們總是相遇在生死一線,又互相幫扶着逃出生天,“倒是姑娘你,為何來了隴西?可是為了小衛将軍?”他知道衛槊正在金城一帶抵擋叛軍,卻不知為何她亦在向西行,前線烽火連天,無論如何,她一個弱女子,實不該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

沚汀便将前因後果細細說與他知曉,大叔聽完,亦是無限唏噓——當年衛濟将軍戰死沙場,是許勝接替他,耗費數年心血,幾次身陷險境,才徹底剿滅了西境作亂的突厥人,也正因此,皇帝感念其勞苦功高,将其擢升為大将軍,封護國公,爵位世襲罔替,令其位極人臣,一時間風頭無兩。他實在難以相信,當初那個誓言用性命捍衛疆土之人,會做出這等叛國之舉。

“大叔又為何來此?”說完許勝之事,沚汀忍不住問道。

他笑了笑——這姑娘當真是一點都未變。當年在麓山腳下,她也是這般好奇,縱然身處險境,亦不忘向他打聽各種消息。她身上似乎有種沉穩的活力,若非經了那些風雨,這種活力會是一派天真赤誠,卻失之底蘊;受了風雨的洗禮,這種天真赤誠方更顯珍貴,時時蓬勃的彰顯出生命的力量。

“西境是我的家,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他嘆道。

自從吳連身死,大仇得報,他便在衛朔的幫助下,帶着玉娘和小妹,回到了玉門關。他們在從前的小院上,又蓋起了新的土房,生活固然清苦,能遠離世俗紛争,一家人卻也其樂融融。忙時農耕,閑時織布,逢年過節還能替那些逝去的親人灑掃祭奠,仿佛他們仍在身邊。

他很滿意這樣的生活——經歷了大半輩子的苦難,到老還能與家人團圓,想起在麓山崖底下苦挨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心中惟餘感激。

然而這短暫的平靜生活,很快便随着郕王舉兵造反而被打破。叛軍起事,如秋風掃落葉,很快吞并了西境諸城,他們所在的玉門關,亦被其吞入囊中。

叛軍入城,最苦的還是老百姓。按理說,郕王統治西境多年,平日裏治軍有方,名聲在外,不會縱容手下在城裏胡作非為,只是城池一日易主,那些虛僞的面具便被撕得粉碎——叛軍在城內燒殺搶劫,無惡不作,西境諸城,無一不被洗劫一空,連地皮都被掘下去三尺。不僅如此,郕王還縱容跟随他們入境的突厥人在城內作惡,那些茹毛飲血的狼群,毫無人性可言,竟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

玉門關是不能再待了,他只能連夜帶着玉娘和小妹出逃,趕在郕王前面,渡過了黃河。他們先是在金城停留了幾日,聽說衛朔帶領兩萬人在黃河一岸抵擋叛軍,他原打算去投軍——縱然這副身子骨已不堪戰事,但哪怕在戰場後方做搖旗吶喊之人,他也想為保家衛國盡一份綿薄之力。然而玉娘和小妹卻無論如何不肯答應,他們好不容易才謀得團圓,怎肯讓他以近乎知天命之年,再上戰場?

他妥協了——他已經虧欠她們太多,有生之年,不想再讓她們失望。眼看金城戰事漸起,他便将她們送往更安全的地方,一路來到隴西,方安頓下來。

隴西實則也不太平,兵荒馬亂的年月,她們逃難至此,并無謀生之路,于山上尋了個破落的棚子,修修補補,勉強住下。這般将就着,玉娘同小妹在家做些針線活,白日裏也上山摘些野菜野果,他則尋了家客棧燒火打雜,掙幾個子兒補貼家用。

那日在客棧見到她,幾乎是第一眼,他便認出了她,“姑娘這雙眼睛生的太好,”他笑道,“便是扮作郎君,也是明珠蒙塵。”彼時,沚汀正在向掌櫃求助,還未上前相認,便為阿史那所囚。

Advertisement

“您每樣菜也都吃過,為何沒中毒?”她已猜到,毒藥定是下在了那盆羊肉中——中原人不喜羊肉腥膻,突厥人卻是無它不歡。

“萬物相生相克,有毒藥,便有解藥,我無事,只是因為提前服下了解藥,”他拿出了随身攜帶的小瓷瓶,“所用之毒,正是衛小将軍上次在麓山上身中之毒,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二人相視一笑,突厥人将此毒引以為傲,卻不想有朝一日會為其反噬。

她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一條岔路,向左,去往金城;向右,通向隴西南峰。沚汀心中不舍,卻只能道,“此番相遇,實乃幸事,只是我有急事在身,必須即刻趕往金城去見衛将軍,若此次有命回來,屆時自當拜會,還請代我向玉娘姐姐問好。”

“我同你一起去金城,”大叔似是謀定,不假思索道,“我已讓店裏相識的夥計告知玉娘,時不我待,咱們這便上路吧。”

沚汀愕然,還想再勸,尚未開口,便被他堵了回去,“我的命如果交待在戰場上,那也是死得其所,玉娘是女子,她不懂——沒有國,哪有家?我不可能永遠帶着她們這般躲躲藏藏,叛軍來襲,若無人反抗,天下之大,便永遠不會有我等容身之處。”

她心下震動,沉默不語,心知他所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而這,又何嘗不是千千萬萬奮戰在前線的士兵心中所想,一如衛朔?或許,勝利并不重要,功名亦如浮雲,讓所愛之人平安自由的活着,才是他們唯一所求。

她不再言語,只因若身為男子,這亦會是她的選擇。

于是去往西境的身影,從兩個變成了三個,有了大叔作向導,她們再也不用在地圖上辛苦摸索——他在西境經營數年,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片土地。她們前進的速度大大加快,很快,便到了金城。

黑雲壓城城欲摧。

站在城門之下,沚汀擡頭向上望去,見得這番場景,只覺壓迫窒息之感撲面而來,大戰仿佛一觸即發。她心疼衛朔,如果連她都覺如此,在黃河一岸與敵軍對峙的他,該承受着多大的壓力?金城是否真能如其名一般,固若金湯?無人能回答她的問題,因為無人能預知将來。他們所能掌控的,唯有現在。

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只要全力以赴,就無怨無悔。

“這裏的人流少了許多,”大叔眉間浮上憂色,任何時候,打起仗來,苦的都是百姓,“這一會兒功夫,全是出城的,沒有進城的。”

自然不會有進城之人,好端端的,誰會選擇送死呢?盡管衛朔一戰封神,但普通人家,但凡有點出路,也不會拿自己的命去賭。

城門口,有全副武裝的軍士在盤查,尤以進城之人為甚,焉知不會有敵方細作混進城去?沚汀一行就此被攔了下來,執勤的長官呵斥道,“不知道金城在打仗嗎?此時入城,找死呢?”

“煩請通禀衛将軍,我有要事找他。”見此人身着衛家軍式樣甲胄,她知其可信,便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

“憑你?”那士官不屑道,“将軍日理萬機,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再說,将軍正在前線督戰,并不在城內。”

“還請大人通傳,我是衛将軍的妹妹,确有十分要緊之事,必須面見他。”她語調客氣,卻态度堅決,隐有上位者之姿。

士官聞言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并未因通宵執勤看走了眼——他沒聽錯吧?眼前這個面黃肌瘦的臭小子,說自己是衛将軍的妹妹。他心底怒意頓生,如此緊要關頭,還有這混混搗亂,正欲将她打出去,對方卻拿出一樣物事來。

“把這簪子交給将軍,他自會明白,”她将那枚海棠花簪子遞到他跟前,“請他派人即刻接我三人過去,同他彙合。”

她說的如此鄭重,全然不似有詐,士官将信将疑的将那簪子接了過來——确是上等貨色,并非普通人家能置辦的起,難道眼前之人,真是女扮男裝的将軍妹妹?罷了,便派人去跑個腿,若真有其人,将軍定會見她;若她诓騙于他,他會立時将這三人下大獄,同那些渾身腥臭的突厥戰俘關在一起,看她還敢不敢亂說。

約莫兩炷香的功夫,官道上騰起了一團沙霧,似是有人騎着快馬,往城門飛馳而來。

士官張望着,以為是傳令的手下回城,細看之時,卻又不像——騎馬之人有如神将,風馳電掣不似普通士卒,他心下頓時緊張起來,只怕是敵軍來犯,眼下兵力都集中到了黃河一岸,若遭突襲,怕是要破城。

馬上的身影越來越近,沚汀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有隐秘的羞澀和歡喜,夾雜着緊張和期待,随着馬蹄聲起起落落,一下又一下敲擊着她的心房。

“是将軍——”士官突然大聲叫喊起來,聲音裏滿是興奮,“快開城門——”

一身黑衣,一如麓山上她初見他之時,那時她不曾想到,命運的齒輪就此開始轉動,從那一刻起,二人的命運已經開始相互糾纏——他越來越近,消瘦的面龐,幹裂的嘴唇,無一不在訴說着這副身體的主人連日來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和辛苦操勞,可是那雙眼睛,惟有那雙眼睛,卻比往日裏更加熠熠生輝,充滿了新生的力量。

這一路上,沚汀無數次在腦海中幻想過他們于西境相見時的場景,想他或許會指責她為何如此任性妄為,也或許會因為太過思念而擁抱她原諒她,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她卻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忘記了自己此行的使命——那些令人痛苦難過的事情,就暫且忘記吧,此刻,只有相見的歡喜。

衛朔策馬,轉瞬便到了城門前,他沒有停下,甚至不發一言,只輕輕一帶,将她帶上他的戰馬,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便這般進了城,只留下一臉錯愕的又英和大叔,在原地不知所措。

沚汀坐在他身前,被他緊緊摟在懷中。

策馬狂奔,風呼嘯着刮過她的耳畔,背靠他結實的胸膛,感受到那顆怦怦跳動的心髒,她的心裏全是緊張和歡喜。這一路來的風餐露宿,擔驚受怕,仿似在這一刻盡數得到了補償——相見,無論如何都是值得的;在一起,不管接下去的路有多難走,只要在一起,就擁有面對一切的勇氣。

天色已晚,有熱烈的晚霞挂在天邊,映得通紅一片,為冬日的傍晚平添了一絲暖意。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她忽然不合時宜的想着,明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要懲罰你,”他低低道,聲音裏聽不出有何怒意,亦或歡喜,一如平日裏般古井無波。此時四下無人,他不再馭馬,只信馬由缰,緩辔而行。

她回頭看他,翦水般的眸子映着天邊的晚霞,那裏面盛着歉意,和淺淺的歡喜,還有他亮晶晶的的影子。

他便那般吻了上去——不知該如何用語言去形容那無盡的思念和擔心,那就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道,反正,這也是她不聽話,私自跑來西境的懲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