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嶙石谷,出發!

嶙石谷,出發!

“不可能!”在前線最高指揮官面前失儀,乃以下犯上,已然觸犯軍紀,此刻淩劍卻顧不得那許多——非是不想,而是不能,這石破天驚的消息震懾了他,令他無從思考。

難怪将軍要放棄黃河,執意退守金城,原來他早便知曉,他們等待的,是一支永遠也不會到來的援軍。

“自己看——”衛槊将兩份簡報擺在他的面前,“這一份,是樊寧從隴西發回的疾奏,他奉我之命,幾日前去南峰打探援軍動向,許勝并未按既定路線帶領大軍支援,反是分出三萬人,疾行上了南峰,與早便等在那裏的阿史那彙合。”

“另一份,是昭忠從京城發來的密報,許勝安插在宋府的細作已供認不諱,按她所供,昭忠已拿到了許勝通敵的信函,這其中,不僅有發給郕王的,亦有給阿史那的。”

淩劍還想說些什麽,然而,在鐵一般的證據面前,他的嘴唇翕動,卻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我們不能再留在金城,否則将面臨夾擊之勢,”衛槊緩緩道,似是在對着淩劍訴說,又似是自言自語。

“我們——還能往哪裏逃?”淩劍嗫嚅着,心底已生絕望之感,且不論敵我雙方力量懸殊,如今他們被困金城,敵方卻已成包抄之勢,即将合圍,到那時,敵人都無需動手,只要靜靜等待,他們必将被困死在金城。

他們已是汪洋上的一片孤島。

許勝其人,竟狡詐如斯,假意馳援,實則只為騙取聖上虎符,如此集結二十萬大軍,到頭來斬殺的卻是自己人——二十萬大軍,幾乎是帝國軍隊的有生力量,即便聖上立刻從南境調兵回援,只怕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更遑論許勝的二十萬,乃是帝國之精銳——傾盡帝國,也再湊不出能與之匹敵的二十萬人。

無論淩劍心裏作何想,或是懷疑,或是憤恨,許勝之叛,已成既定事實,為今之計,如若不想束手就擒,便只能如同将軍所言,離開金城。

“逃?我沒說過要逃,”衛槊凝眉道。

“可是,您方才說不能再留在金城?”淩劍驚愕道,許勝的二十萬,加上郕王的二十萬,要面對的,是足足四十萬精銳,而他們,只有區區三萬人,不逃,難道要正面迎敵?那同以卵擊石又有何區別?

“敵衆我寡,這是我們的劣勢,但我們亦有優勢,為今之計,便在于該如何利用這優勢。”衛槊沉吟,有想法逐漸在腦海裏浮現。

淩劍不解,長途奔襲,疲于迎戰,腹背受敵,糧草耗盡——他實在想不出如此絕境之下,他們還有何優勢可言。

“知己知彼,”衛槊提醒道,“他們并不清楚,我們已然知曉他們的計劃——郕王将要同許勝彙合,合力圍剿我們,又在去往中原的必經之路上,夥同阿史那設下埋伏,企圖将我們一網打盡。”

“眼下合圍之勢未成,我們尚可自由出入金城,卻也只有兩三日的時間,”生死攸關,便在這兩三日間,衛槊展開輿圖,指向嶙石谷——那是金城通往隴西的一條峽谷,亦是許勝“馳援”的必經之路,官道正是在這縱深的峽谷底部穿梭。

隴西之山,比之中原又有不同,極高且陡,山上亦無草木覆蓋,尤以嶙石谷為甚,此亦是其得名的來源——怪石嶙峋之谷。峽谷最窄處,兩山之颠幾乎碰到了一起,是名副其實的一線天。

多石,少木,陡且狹窄,若論地利,比之隴西南峰,嶙石谷有過之而無不及,連武器都可以就地取材——還有什麽比遍地的石頭更适合伏擊敵人的呢?衛槊甚至懷疑,若非此地距金城太近,容易引起猜忌,說不定許勝會将同阿史那彙合之地選在這裏。

淩劍聞弦歌而知雅意,心下生出一股決絕的勇氣來,此戰,乃生死之戰——非但關乎他們個人生死,更牽涉整個帝國的命運,若是無法将許勝阻在嶙石谷,而令其同郕王會師,只怕即便孫武再世,亦無力回天。

他立刻請命,“進也是死,退也是死,不若一戰!末将願領五千人,往嶙石谷設伏!”

“确是要往嶙石谷去,但不是你,而是我,”衛朔道。

淩劍急道,“此番帝國存亡,全仰賴将軍,您怎可以身犯險……”

衛朔擡手,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話,“僅憑五千人,哪怕能将許勝暫時困在一隅,亦是遠遠不夠的——他手上有二十萬人,除卻南峰上的三萬,尚餘一十七萬,再将押送糧草辎重的後援去掉,後日經過嶙石谷的先頭部隊,少說亦不下五萬人,你是否想過,以五千對五萬,即便勝了又如何?他們有第二個五萬,第三個五萬,我們能分出去的,卻只有這五千人。”

有悲壯之感漫上淩劍的心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便是他們的命運嗎?

“毋要逞匹夫之勇,”見他如此,衛槊又道,“說這些,并非是想消磨你的志氣,行軍打仗,有如行棋,走一步,便得想好接下去的幾步,此亦是我必須親自去嶙石谷的原因——只是困住這五萬人,是遠遠不夠的,我已有應對之策,扭轉今日之頹勢。”

淩劍聞言,眼裏射出光來——他就知道,他所追随的将軍不會輕言放棄,也永遠有法子從絕境中掙出一條生路來。

“我将餘下的兩萬多人托付給你,”衛朔忽而鄭重道,“我去嶙石谷後,你務必要死守金城,不得讓郕王越雷池半步,倘若城破,生死為小,你我都将成為帝國的罪人!”他将令牌交到淩劍手上,憑此令牌,可號令三軍,見此令者,如見将軍。

淩劍接過那枚令牌,只覺有千鈞之重,又生出視死如歸之感,“末将願立軍令狀,誓與金城共存亡!”

衛朔笑了笑,“我不信這一套,我只信你。”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不願用所謂的誓言約束住他,更何況,若是誓言有用,他此刻應該還在死守黃河沿岸,等待援軍的到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相信他,亦是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會所托非人。

将軍說信他,這令淩劍心下生出一股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來,忽又想起一事,問道,“此去嶙石谷,将軍可有向導?”

他們初入西境,人生地不熟,縱然有輿圖在手,卻也不會标識出通往嶙石谷的小徑來——甚至或許,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小徑,無論如何,欲乘地利之便,向導可謂是重中之重。

“尚無,”此亦是衛朔所慮,嶙石谷固然是處完美的設伏之地,前提是,他們得能上的去。

“我知道一人,或可帶路。”一道清澈低沉的嗓音忽然插了進來,淩劍扭頭——原來是衛朔身邊的小厮。

說也奇怪,從前,他并未見過衛朔身旁有何近身侍奉之人,行軍打仗多年,誰不知将軍一向獨來獨往,便是他們這些直系下屬,亦只是在他傳令時才得一見。

眼前的小厮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頗為瘦小,面有菜色,如蒙了一層塵土,站在角落裏不擡頭時,任誰也不會注意到他。他同将軍讨論作戰計劃,乃是極為機要之事,本不應有第三人在場,但他一則并未注意到他,二則此地乃将軍住所,以将軍之謹慎,絕不會讓他不信任的人出現在這裏。

只是甫一對視,他便發現,那雙眼睛卻是生的極為好看——平心而論,淩劍不曾見過如此好看的眼睛,仿似黑色琉璃般的漩渦般直欲将人吸進去。

他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小厮來——好看歸好看,這小子也忒大膽,敢在他二人議論之時插進來說話。看他模樣,也是地道的中原人,既非本地土著,又能有什麽辦法攀上嶙石谷?

“願聞其詳。”衛槊卻是看着她,目光變得專注而溫柔。

淩劍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将軍的嘴角,何時浮起了一絲淺笑?聲音裏亦是止不住的缱绻,這令他不禁産生了一絲錯覺,仿佛他們即将面對的,并非死生存亡之戰,卻有些,風花雪月的意境。

大概是太疲累了——他搖搖頭,想将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想法驅逐出腦海,将軍不近女色是人盡皆知之事,又怎會對眼前這個瘦弱如豆芽菜一般的小厮意動?便是女子,也當如江南楊柳般柔美溫婉才是,念及此,淩劍嘆了口氣,只想快點結束眼前戰事,到那時,他一定要親下江南,去尋找夢中的紅顏知己。

“大叔此番與我同來,”沚汀道,“他混跡西境多年,對金城乃至隴西一帶十分熟悉,郕王反後,他帶着玉娘從玉門關逃到關內,一路東躲西藏,為了躲避流民和官兵,走的都是小道,所經之處,正有嶙石谷。”

“天助我也,”淩劍忍不住一掌拍在沚汀肩頭,興奮道,“此戰可待!”

軍中之人,不知深淺,這一掌拍的她顫了顫,終是穩在了原地。

衛槊一把将淩劍搭在她肩頭的手掌揮去,将她拉到身邊,冷冷道,“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方可拜上将軍,你如此喜怒形于色,叫我怎麽放心将金城托付于你?”

淩劍心中羞愧,實是方才向導之難被這小厮化解,有如神助,只令奇襲之策圓滿,他心中欣喜,一時壓抑不住——卻看将軍,無論多少困難,多少意外,面上始終一派平靜,只覺二人之間,仿若隔着巨大的鴻溝,論起來,将軍也不過年長自己幾歲,在軍事上的造詣,卻不知高出自己凡幾。

那枚将軍令此時有如烙鐵,燙的他手心發紅,面上亦微微出汗,忙拱手道,“屬下省得了,請将軍放心,屬下定當不辱使命!”

冬季日短,西境尤甚,約莫寅時,天色便暗了下來,衛槊帶着五千兵馬,在夜色的掩護下,出金城,向東疾馳而去。

行至嶙石谷時,主力部隊在大叔的指引下,向着頂峰進發,與此同時,這支隊伍中又另分出一路數十人的小隊,繼續沿官道向東疾行,很快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前人有雲,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嶙石谷小徑行走起來,絕不比蜀道輕松。蜀道兩旁,尚有樹枝藤蔓可以援索,嶙石谷岸,卻是寸草不生。松散的砂石在衆人踩踏之下,時有坍塌,一個不小心,走在後面的人便會被前人絆下的石塊砸傷。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然而天險的可貴之處,也正在于此。行人之所不能至,方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一夜行軍,卯時正,他們方才抵達山頂,此時尚有星子在天邊閃爍,然而輝煌燦爛的雲霞,已經在預示着紅日即将噴簿而出。

日出之時,氣溫十分寒涼,山頂除了大石,幾無遮蔽,在衛槊的幫扶下,沚汀此時也已登上了谷峰,立于山巅,感受着山風在耳旁呼嘯而過,眼前所見,是一輪紅日正從遙遠的天邊升起,氣勢磅礴,光耀萬物。

她心下震撼,只覺渾身疲累被眼前壯麗的景象一掃而空,家仇國恨,兒女情長,在這遼闊景色的映襯之下,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寄天地于蜉蝣,渺滄海之一粟,人生不過短短幾十載,這大好河山,卻是萬古長存。她心中對于戰事的擔憂,此刻被暫時忘卻,惟餘對這遼闊天地和大好河山的仰慕敬畏。

衛槊緊了緊她身上的披風,與她并肩立于山巅,順着她的視線向遠方看去,那裏群山起伏,腳下亦有黃河怒吼,但無論是巍峨的群山,還是奔騰的流水,都盡數籠罩在金色的紅日之下,他執起她的手,“這便是我們要守衛的家園。”

“大勝之後,衛将軍待如何?”她忽然側頭,笑盈盈地看向他,眼裏是頑皮又認真的笑意,雙頰宛如絢爛朝霞。

沒有詢問,沒有擔心,她直白的道出了他所渴望的勝利,她如此信任他,一如信任自己。

“同你游遍這大好河山。”他亦回望她,瞬也不瞬地道。

她目中笑容更熾,那正是她心之所向——很久以前,她只是随口提過,沒想到他卻記在了心上,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縱然大戰在即,生死未知,他們卻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未來。

前路多艱辛,希望恒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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