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決戰
決戰
午時,在衛朔的指揮下,諸軍布防完畢。
沚汀躲在臨時僻出的戰壕裏,掏出幹糧,正欲囫囵應付一口,腳下突然傳來了一陣顫動,不遠處的山峰上,亦有細碎沙石簌簌滾落。
她心下一驚,該來的,終是來了。
衛朔此刻正伏于大石後,凝神向谷底張望——一個時辰前,他便已收到探子回報,按照行軍速度,先頭部隊眼下正該進入嶙石谷。
這比他預想的還要快,許勝竟等不及,想要置他們于死地麽?寅時行軍,行至午時,本該埋鍋造飯,讓部隊整頓休憩,可是這支疾行的隊伍,在許勝嚴令之下,幾乎晝夜不停,直往金城奔去。若非有沚汀帶來的消息,令他立下決斷,帶領五千人夤夜出城,此刻,金城必已成甕中捉鼈之勢。
也好,以逸待勞,勝算又多了幾分。
如他所想,五萬人的先頭部隊,抛卻了糧草辎重,騎着帝國最好的戰馬,在隆隆聲中踏入了嶙石谷。巨大的聲響在兩山之間回蕩,仿若雷聲響起,晴空萬裏下的陣陣雷聲,顯得如此詭異又不合時宜,實乃不祥之兆。
沚汀只覺腳下地面的震動愈發強烈,她甚至不用往下看,只憑聲響,便知大隊人馬已經進入谷底。“許”字纛旗在風中獵獵飄揚,此五萬人組成的先頭部隊,乃由許勝親自坐鎮指揮,這令她心下不由為他擔心起來。
他們二人遲早會有兵戎相見的那一天,她卻沒想到會來的這樣快。她從不擔心他會戰敗——這世上若有人能打敗許勝,也便只有他了,自始至終她所慮者,全在于他該如何面對這一切?如何面對許勝這個亦師亦父的叛國之人?
進攻的信號猛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箭矢和石塊頃刻間如雨點般落下,順着陡峭的山勢,或刺或砸,方才還有序行進的五萬人,立時被攪亂成了一鍋粥。
許勝行進在隊伍中心靠前的位置,在遭逢突襲的那一刻,便有将士迅疾圍了上來,用重重盾牌将他保護起來。
這場襲擊來的如此突然,在最初的那一刻,許勝心下慌亂,但他戎馬一生,身經百戰的歷練,還是很快助其穩住了心神,指揮着靠近自己的幾十人,奮力向出口處拼殺,那一瞬間,他便做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決定——逃跑。
并非他不願一戰,只是西境之地,他雖談不上熟稔,數次征伐路過,卻也并不陌生。嶙石谷,實乃伏擊之絕地,任何人,只要占據了兩岸高地,任憑谷底之人如何掙紮,都逃不出這天然的囚籠。
遑論此刻,他甚至都不知曉是何人在伏擊他——這令他在倉皇逃竄中又生出幾絲惱怒來,這本是他為埋葬那三萬人選定的墓地,只因太靠近金城,才不得不放棄,如此天選之地,眼下卻被用來伏擊自己,實是令他惱怒異常。
他心中有一個猜測,只待逃出去,便可驗證。盡管不知來者何人,但排除掉所有的可能,剩下的那一個,即便多麽不可思議,也必是真相。
郕王和阿史那同他是一條船上的人,多有仰仗于他,想要卸磨殺驢,也必會等到事成之後;聖上遠在京城,若是對他生疑,亦在大軍出發之後,而他們星夜兼程,又有誰能後來居上,趕在他的前面在嶙石谷布防?
嶙石谷,距離金城不到百裏,這很像那人的手筆——他有這份謀略,亦能乘地利之便,他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只是,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呢?
容不得他多想,手下這五萬人崩潰的速度太快,在箭矢和石塊密集的攻擊下,潰不成軍已不足以形容,平日裏訓練有素的軍士,此刻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互相踩踏傾軋,傷亡不計其數。
許勝指揮着殘餘部将,奮力向谷口處逃去,只要保得這條命在,就不愁東山再起——區區五萬人,他還輸的起,只不過眼下,他同大部隊被從中截斷,需得先行設法與之彙合。怕對方再設伏,官道是不能再走了,他必須另尋逃跑的路線。
卧馬河。
繞小道返回後方,他知道一條路,一條經過卧馬河當年戰場的路。那塊草地,四周毫無遮攔,一覽無遺,無險可依,不用擔心有人設伏。它背靠陰山,前有河流,是天然的戰場,亦是天然的墳墓——當年卧馬河一戰,數不清有多少人長眠于此,這裏面,亦有衛朔的雙親。
那時,許勝憑借一己之力,從屍山血海中将他們挖出,原想将二人分開,無奈他們擁抱的太過緊密,又已僵硬,無奈之下只得作罷。他将二人送回京城安葬,但當地的百姓,還是自發地在戰場的遺址之上為他們立了衣冠冢,只為祭奠這對用生命捍衛疆土的伉俪。
他萬分不願回到那片故地,但眼下別無選擇。
衛朔站在高處指揮進攻,一眼便看到了他,那是他無比熟稔的人——許勝的頭盔之上,帽纓稀少,不甚威武,甚至有幾分頹唐的意味,那是他幼時頑劣,從其上扯下了不少穗子,這麽多年,許勝天南海北地為帝國征戰,竟從未換過。
衛朔沉吟片刻,終是下定決心,深深看了眼身旁的沚汀,對跟上來的樊寧道,“替我保護好她”,便頭也不回地往許勝奔逃的方向追去。
他太想要一個解釋,哪怕要親手終結這段亦師亦父的情誼,他亦想要當面對質——或許,許勝有他的苦衷?若如此,他尚可将他押回京城受審,他會求聖上看在其連年征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他不死。縱然叛逆是誅九族的大罪,但衛朔願意拿自己全部的軍功,乃至前程,去換他一條命。
許勝逃至卧馬河畔時,天已将黑,他憑借記憶中找到了這裏——必然沒錯了,已能看清戰場上的那座墳冢,時人将衛濟和廣月的衣冠葬在了一處,讓雙雙戰死沙場的他們,能夠生不同衾死同穴。
他別過頭去,不願再看一眼,卻又控制不住的駐足——猶記得當年離開時,這裏除了鮮血和屍體,別無他物,一別經年,連衣冠冢上的墳頭草,都長到了這麽高。
十多年,如同彈指一揮間,他們該當早已腐爛,化為塵土,可是他們的兒子,今時今日,要在他們的墳前,扼殺他的生路。
天道好輪回。
跟随許勝疲于奔命的将士們,不明白他為何要在此停留,如此生死存亡之刻,不抓緊逃時間逃命,卻對着一座墳頭傷春悲秋?
許勝回頭,不遠處,已有星星點點的火把亮起,對方追襲的速度如此之快,他甚至已能看清火把下那張年輕而又堅毅的臉龐。
“列陣,迎敵。”簡短铿锵的命令,令衆人頓時緊張起來——逃是不能再逃了,将令已下,今日唯有背水一戰。
年輕一代的帝國将領之翹楚,與老一代軍功赫赫的戰神,在卧馬河戰場上對峙起來——兩方将士誰也沒有想到,曾經并肩作戰、抵禦外敵的兄弟,會有刀劍相向的一天。
兵法有雲,窮寇莫追。所謂窮寇,乃是指戰無可戰,退無可退之人,縱然是逃跑,眼下許勝卻還遠未到這般境地。
衛朔亦從未想過,要将他逼入絕境——上兵伐謀,若是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亦或将其勸降,令其回心轉意,總好過兵戎相見。都是帝國的好兒郎,這般武藝,當用來共同抵禦外敵,同仇敵忾,将矛頭一致對外才是。
更何況,有了對抗郕王的軍功,他才能在聖上面前為其求情。
可是許勝卻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似是鐵了心要同郕王一條道走到黑,不等衛朔開口,他便令這逃跑的幾十人,組起了沖鋒的陣型,朝着衛朔襲來。
此番追襲,實則人數上衛朔并不占優勢,他将那五千主力留在了嶙石谷戰場,自己只帶了百餘人來圍堵許勝——兵法有雲,十則圍之,沒有十倍于敵人的兵力,誰圍困誰,尚未為可知,這也正是許勝敢于棄逃而戰的原因。
兩方人馬在這片古老的戰場上展開了厮殺,許勝長途行軍,尚未休整,又遭突襲,而衛朔卻是以逸待勞,又才将五萬大軍困在嶙石谷,以少勝多,士氣正旺,一番鏖戰之下,勝利的天平漸漸向其傾斜。
許勝畢竟年事已高,混戰許多回合後,力有不逮,他的幾十人戰至數十人時,已被衛朔逼至一隅,背靠卧馬河,退無可退。
直到此時,二人方才有了直面對方的機會。
許勝眼下狼狽之極,他的左臂中了一箭,頭盔也早已不知滾落何處,露出滿頭紛亂的白發,臉上溝壑縱橫,有鮮血混合着汗水沿着頰邊滴落。
衛朔斂起攻勢,端坐馬上,沉沉看着他,“聖上待許将軍不薄,将軍為何要投靠郕王?”
許勝臉色慘白,忍着疼痛,勉強扯起嘴角,笑容裏卻盡是不屑,“桓溫,我是怎麽教你的?飯可以亂吃,話卻不可亂說,說我通敵,可有證據?”
衛朔沉默不語,似是掙紮良久,方道,“國之大事,豈可兒戲,慧兒已全部招供,你與郕王及阿史那通敵的罪證,亦盡數被搜獲。”他自知不該将這些說與他知曉,他甚至不該同他在此對質,如今罪證确鑿,聖上所需,不過是眼前這顆項上人頭,但他跨不過那道坎——無論如何,他至少要給他一個機會。
一招錯,滿盤輸,千裏之堤,竟潰于慧兒這處蟻穴。如今,人證物證俱全,事情便再無轉圜的餘地。
“桓溫,你今日誓要誅我于此?”他的聲音裏徒增幾分老态龍鐘的悲涼意味,雙目裏不見半分平日裏的神色,似乎所有的生命力都流失殆盡,此刻,他再也不是帝國的赫赫戰将,只是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衛朔從未見過他如此,多年來他跟随許勝征戰沙場,九死一生,從未曾有過一刻,他流露過如此頹唐之态。即使許勝對他并無養育之恩,但見英雄遲暮,這一幕亦盡顯悲壯,遑論他十幾年的養育之恩。
兒時的記憶如同流水從眼前滑過,令衛朔心下彌漫起割裂般的疼痛——自古忠孝難兩全,為何偏偏,他要面臨如此艱難的抉擇?
懷中揣着的罪證,此刻如滾燙的烙鐵一般炙烤着他的心,他說,人證物證俱全,他沒說的,是聖上對此尚且一無所知。他擔着欺君之罪的風險,希望能在一切塵埃落定前,救他一命。
“桓溫,你是個好孩子,沒有負我,”衛朔沒有說話,但許勝已從他的眼神裏讀懂了一切。他在嶙石谷設伏時留了個缺口,他只帶了百十人來圍捕他,他将實情和盤托出,他未發一言,卻用實際行動在訴說着他的心思。
“我這一生,做過許多錯事,惟獨養育了你,乃我生之大幸,”他嘆道,卻再也支撐不住,從馬上滾落下來。
衛朔見狀,心神劇震,急忙跳下馬背,奔至他身旁,仔細查看時才發現其肋下有一處碗大的傷口,乃長槍貫穿所致,鮮血從創口出汩汩流出,他從戰袍上撕下布條,正欲包紮,手上的動作卻被許勝的下一句話生生凍結。
“是我害死了你的雙親,”他面色蒼白,瞳孔些許渙散,連眼神亦開始虛無。
起初,衛朔以為他幾近昏迷,神智失常,才會口出妄言,可是許勝卻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點點滴滴地敘述起那段過往,“我将衛濟的作戰計劃,透露給了突厥首領,令他們提前在卧馬河設伏,打亂了衛濟的部署,他才會全軍覆沒。”
“不可能,”衛朔終是失了鎮定,許勝的話,每一句他都聽得清楚,但每一個字,他都不願相信,“那時的奸細早已被查出正法,是你親手從戰場上挖出我爹娘的屍體,運回京城安葬,難道你都忘了嗎?”
仿佛聽不到他的質詢,許勝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只想在臨死前道出實情,以作忏悔,哪怕死後下了地獄,也希冀因此而得到一絲赦免。
“我才是那個奸細,”他道,“扶柩回京,亦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你既害我爹娘,又為何要養育我?”衛朔悲憤交加,若許勝所言屬實,這麽多年來,他豈非一直在認賊作父?可笑他引突厥人為敵,卻不知,真兇自始至終便在眼前。
“你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樣,每次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起她,就好像,她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