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終章
終章
“多年前,我便愛慕你的母親,廣月公主,”無視衛朔瞳孔裏的震顫,許勝沉浸于少年時代的旖念,那段多情懷春的歲月,是他戎馬倥偬的一生中,不可多得的浪漫時光。
“她在太後壽宴上的一舞,宛如仙子,風華絕代,”據說,年少時遇見太過驚豔的人,往後的人生就會寡淡無味,那時的驚鴻一瞥,仿佛耗盡了他人生中的所有運氣,“我求家父替我向太後求取公主,他雖極是不願,還是禁不住我的纏磨,最終卻帶回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你父親衛濟,亦傾心于她,而她,亦屬意衛濟,”兩情相悅,此刻想起,哪怕隔着幾十年漫長時間的距離,他心中還是惟餘苦澀——驚才絕豔的少年,風華絕代的少女,他連嫉妒都顯得如此不堪。
太後不願女兒嫁給一個戰場殺伐之人,而衛濟卻寧願為了她革去軍職,自斷前程——換做是他,他也願意,只是廣月,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衛濟最終抱得美人歸,而他親手革去的官職,亦被聖上物歸原主,那時他便覺得,怎會有如此完美的人生呢?
他不能接受這份完美,一如他不能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投入別人的懷抱,當他知道她追随衛濟去了戰場,這份嫉妒更如野草般瘋長,令他失去了理智——“我沒想害你的母親,”他想起他的報複最終令她殒命于此,心下劇痛,“我原只是想除掉你的父親,我想着,倘若他戰死,或許有一線可能,我可以代替他照顧你母親。”
“我只是沒想到,她同你父親一道上了戰場,她寧願跟他死在一起,也不願獨活。舐犢情深,我以為縱然為了你,她也會設法活下去,誰知道,誰知道——”
他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最終害死了那兩人,連同數萬無辜的将士。
過往之事如同海嘯,不斷掀起驚濤駭浪,拍打着衛朔這葉孤舟,仿佛随時準備将他吞噬殆盡——原來早在那時,只因一場難以釋懷的戀慕,許勝便已經投敵叛國。他向突厥遞交的投名狀,便是他父母及一衆将士的生命。
“你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樣,”許勝忍不住再度發出慨嘆,凝視着他的雙眼,仿佛透過它們看到了遙遠的過去,“你母親,她應該是恨極我了,我雖養育了你,卻也差點害死你。”
“郕王非民心所向,起事必敗,”似是喘不上來氣,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他的嘴角流出鮮血,渾濁的雙目卻放射出奇異的光彩。
回光返照,衛朔情知不妙,心裏憤懑又悲涼,他不解他為何如此偏執,如此瘋狂,“你既知曉這些,又為何要助纣為虐?”
他笑了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人都如此說,可是此時此刻,直至生命即将消逝之際,他方明白這個道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今日也好,當初也罷,老天何時給過他半分選擇的機會?當年他心悅廣月,卻只能眼睜睜看她嫁做他人婦;設計害死他們後,他并未想過背叛朝廷,卻又被郕王拿捏了罪證,逼得他上了賊船。
更何況,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在年少之時,不可自拔的愛上那個人。
“我死之後,不要将我送回京城,”似是感到大限将至,他突然死死抓住衛槊的手,“求你,看在多年教養的情分上,把我葬在此地,我要日日夜夜守護着他們,向他們贖罪。”
贖罪?眼前之人,雖萬死難辭其咎。
衛槊心中痛苦,渾渾噩噩,仿似游走在崩潰邊緣,愛和恨如同冰與火,反複冰凍又炙烤着他。
他想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拒絕他,辱罵他,還是看在多年情義上,滿足他最後一個願望?
握住他的那雙手忽然松了,軟軟垂了下去——沒有等到他的回應,許勝去了。
沚汀來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衛槊單膝跪在許勝身旁,這個姿勢,顯見得已維持了許久,他的發梢眉上,盡是晶瑩的冰霜,身旁,是一大片已經凝結的觸目驚心的血跡。紅的,白的,年輕的,蒼老的,在這一刻彙成了一副對比強烈的畫面,若非有北風揚起他的發絲,她會以為時間都凍結在此刻。
他安然無恙,已将叛軍圍殲,這是她收到的消息,然而,透過他的身體,她卻能看到那顆心,已是千瘡百孔。
她默默走上前,在他身旁蹲下,将溫暖的手覆在他那漸冷如鐵的手掌之上,低低道,“他走了。”
他擡頭看向她,眼裏盡是痛苦和掙紮,直看的她心碎。
曾經的她,應當也是如此吧。那時,她突逢變故,親人離世,家園盡毀,被他從麓山救回時,或許就是這樣的眼神。時光流轉,命運無常,歷盡艱難,她終于漸漸從涅槃中煥發新生,這一次,輪到她救贖他。
“他殺了我爹娘,”他喃喃道,“我殺了他。”
她忽然緊緊抱住他,“不,與你無關,是他自己害了自己。”
她用溫暖的雙手捧住他的臉,讓他看進自己的眼底,一字一句道,“許勝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臉上傳來的溫熱觸感令衛槊漸漸回神,心中的寒冰開始融化,眼神逐漸聚焦,充斥腦海的仇恨殺戮慢慢褪去,有的,只是自己心愛女子的面龐。
他心中依舊痛苦,但已不會為其攫住心神,這麽多年來,許勝一直活在懊悔中,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懲罰?盡管如此,他用他的懊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教導了他——珍惜眼前人。
在能夠愛的時候,盡力去愛吧,因為誰也不知道,生命會在某一刻終結。
他比許勝幸運太多,至少,他所愛之人,亦愛着他。
他執起她的手,牽着她向一處墳塚走去,在那座長滿長草的墳頭前,他跪了下去,“這是我爹娘的衣冠冢。”
沚汀默然,在他身旁,亦跪了下去。
在一片荒蕪的寂靜中,衛槊終于釋懷,也終于踐行了自己的諾言,将心愛之人帶到了逝去的爹娘跟前——他過得很好,逝者盡可安息。
至于許勝,如他所願,他會将他葬在這片戰場,以報答多年來的養育之恩;他欲贖罪,他便允他這個機會,然而,是否原諒他,自有天上的爹娘決斷。
那一路從嶙石谷分出去的小隊,帶着衛槊的密信,勸降了許勝的十二萬殘部,失去了身為核心的将領,投降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這十二萬人,大部分被他撥去了金城前線,支援淩劍固防;另有五萬,由他親自帶領,剿滅了埋伏在隴西南峰的阿史那一部。
轟轟烈烈的郕王叛亂,于半月後,被阻斷在金城一岸,郕王同世子,皆死于這場叛亂。
金城再次成就了它固若金湯的美名,重演了多年前許勝阻絕突厥那一幕,只不過,這次的主角,換成了衛槊。
數日後,西境回暖,來時尚是嚴冬,此時已見春色。
“戰事已休,将軍打算何時班師回朝?”沚汀笑意盈然,打趣他道。
“不急,”他擁她入懷,“先待你我,看遍這西境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