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計策
第7章 計策
◎妾不需要任何承諾。◎
靈堂中,人聲靜默,唯誦經聲伴着木魚敲打,回響得愈發清晰。
蕭無憂身披重孝,低首垂目,背脊卻挺得筆直。
那卷經書尚在她兩手間,穩穩托着。
香燭袅袅,紙焰明滅,裴湛往她處邁了一步。
“裴大人見諒,小女哀痛過甚,口不擇言。全因亡人臨終生恨,道是藥石罔效,拜佛無用,實乃舍不得骨肉,一句憾話罷了。”盧文松趕緊上來轉圜,“小女實在心腸,如此當了真。”
“阿娘并未這般說,只是交代女兒,求佛不如求己。可見阿娘失望至極。阿娘生前失望之物,女兒怎敢讓她地下再見!”
蕭無憂豆大的淚珠滾下,雙眸卻擡了起來,哀哀對上裴湛,又倉皇避開,怯怯掃過一衆誦經的僧人,最後重新垂了目。
唯托奉佛經的雙手,依舊執拗伸着,半點沒有晃動。
再明顯不過的意思,那七七僧人乃生父所召,縱是母親不喜,她為人子女亦不敢違拗。但如今閣下這又添這母親不喜之物,她只能壯着膽子拒一拒……
“胡鬧!”盧文松一記高聲起。
蕭無憂整個人顫了顫,淚水接連砸下,将身前衣襟暈染出一圈圈水漬。情緒起伏間,兩手上的佛經終于上下晃了晃,卻依舊伸在那處。覆在上頭的兩片拇指指甲,前段雪白,後頭通紅。
一看便是鉚足了勁捏住的樣子
“公爺稍安。”裴湛開了口,“原是裴某的不是,不知此間事宜,實在抱歉。”
他向盧文松鄭重拱手,轉身雙手接上經書,将其置于袖中,對蕭無憂致歉道,“裴某唐突了,七姑娘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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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雙手交疊,躬身垂首,無比鄭重地行了大禮。
蕭無憂垂眸還禮,柔弱似雨中落花,風中片羽。
裴湛頓了頓,又道,“只是如此這般,裴某此來不僅無有吊唁之禮,且又多一重冒犯,容裴某送令堂一程,聊表心意。”
堂上所有人,都能看出這一場不大不小的鬧劇,分明是盧七姑娘不懂事,下了對方面子,卻不想這身居高位的年輕狀元郎,非但沒有計較,還整個認下了自己的不是。
縱是蕭無憂,亦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棺椁出殡,按理梅氏為妾室,是不能出正門、入葬盧氏祖墳的。但因數日前蕭無憂的應允,盧文松追擡其為平妻,如此棺椁出正門,入葬城西盧園。
棺木入土前,尚有諸多禮節,蕭無憂連日守靈,早先落水亦不曾恢複完整,今日折騰下來,才至盧園便已經氣喘籲籲,手足打顫。
這廂留在草廬中歇息養神,只待棺木入土時再出去行禮。
卻不想許是半山風大,受了寒氣,連用了兩盞茶都不見緩過勁,咳嗽地愈發厲害,未幾便幹嘔連連,滿臉通紅。
琳琅恐盧七哮症發作,趕緊去尋盧文松,問是否請個郎中看看。
這在城郊,又是山間,大夫往來一趟少則兩個時辰。
盧文松雖譴小厮去請了,卻也只遠水解不了近渴,只讓人先好生看顧。
琳琅紅着眼,餘光掃過遠處那襲靛色瀾袍,按照自己姑娘叮囑,開口道,“公爺,可否請裴大人給姑娘看一看。裴大人的高堂乃杏林聖手,昔日姑娘造訪裴老夫人,原見得裴大人侍母在側,打理草藥。大人當是懂醫的。”
“這……”盧文松想起晌午盧七的那番鬧騰,嘆了口氣,拂袖去請裴湛。
不想裴湛甚好說話,只讓盧文松忙此間事,他自當盡力。
常姑姑在草廬外,正焦急眺望,待見得人影,只松下口氣,轉進廬中傳給蕭無憂,給她順着背脊安撫,讓她寬心。
“當真?可到了?”蕭無憂喘得稍緩些,面色惶恐又虛弱。
常姑姑和宋嬷嬷四目相視,彼此輕嘆了聲。
畢竟還是深閨姑娘,驟然喪母,又病成這樣,怎能不懼怕。
“就三四丈的距離,繞個彎就到了。”常姑姑給她将耳畔散開的碎發攏好。
三四丈。
蕭無憂合眼靠在草席上,心中估摸着腳程,慢慢止下咳嗽,連着呼吸亦平緩些。須臾睜眼低聲道,“我好些了,且不勞煩裴大人,姑姑去替我回了吧。”
“這人都來了,姑娘且看一看吧,稍後還有不少事宜需您做的。”常姑姑勸道。
“既緩過來,又何必徒欠人情!你去吧。”蕭無憂直起身來,轉首又對宋嬷嬷道,“嬷嬷給我将衣衫穿上,這孝脫不得。”
她先前又咳又喘,遂将麻衣外裳都解了,如此總是于禮不合。
二人各自颔首領命。
“姑娘,今個靈堂前,你委實不必那般。怎麽說也是裴家的一番心意,那佛經上頭一半是裴老夫人抄寫的,實在是……縱是裴大人不計較,這廂怕老夫人要心寒了。”
“裴家當然是好意,我又豈會不知。裴大人今日來吊唁阿娘,也無非是為着當初我應了沖喜的一點恩惠,想來多半是裴老夫人的意思。”
“既知是老夫人的意思,您還……”
“咳咳……阿娘同裴夫人交好,也得老夫人喜歡,如今去了,裴家夫人定會讓裴大人對我多加照拂。可是從來大人對我都是淡淡,嬷嬷又不是不知,他可曾正眼看過我。與其為着昔日那麽點莫須有的恩惠,為着我如今失母的哀痛,讓他硬着頭皮憐我,惜我,不若我做回惡,讓他也有把柄回了他祖母,如此他也得個自在……咳咳咳……”
“姑娘再用些水!”
“無妨……”
草廬外,常姑姑、裴湛、琳琅,統共三人,将裏頭的對話聽了個周全。
原是常姑姑出來回話,掀了簾子就兩步路,便迎上了裴湛。
二月柳絮起,哮症可大可小。裴湛自不會因一句婉拒便當真掉頭離去,便道且待姑娘穿戴齊整,再去瞧一瞧。
不想,竟聽了這樣一番壁角,讓他本想還恩兩清的心,陡然生出幾分慚愧。
“姑娘收拾妥當了,老奴去打些水來,讓姑娘淨淨面。”宋嬷嬷起身出來。
“我在外頭呢,我來吧!”常姑姑聞聲,又朝裴湛福了福,“既然姑娘無礙,大人請回吧。”
山風飒飒,煙塵皚皚。
醫者父母心。
裴湛道,“七姑娘身子要緊,裴某看一眼。”
人進了草廬,再拒便沒有意思了。
蕭無憂扶着琳琅手腕,不鹹不淡地道了聲謝。
裴湛望聞問切結束,只道,“七姑娘現下脈象是弱了些,但尚穩,不似哮症發作。多來近日心力交瘁所致,歇一歇當無妨。”
“确定無礙嗎?”琳琅急道,“方才姑娘咳得厲害,這臉色還是漲紅未退的。”
“許是這一路攀山疲累的。”裴湛四下掃過,看見一旁棺椁前端置着香燭,“燭火氣焰熏染也是有的。”
“那姑娘總要續香叩拜的,這還有半日的功夫……”
“好了!”蕭無憂打斷琳琅的話。
“只要不是哮症發作,妾便安心了,就不叨擾大人了。”
蕭無憂撐着起身,忍不住又咳了兩聲,方向裴湛行了一禮。
在明顯不過的意思,逐客了。
“不如勞大人再略侯片刻。”琳琅道,“這大夫未來,奴婢心中總是惶恐。”
“裴大人也不是專門的大夫,守之無用。”蕭無憂神色冷淡,言語中已有不耐。
裴湛本起身,然那廂神情和語氣不由令他又想到蕭無憂靈堂上的舉措用心,一時頓住了腳。心中愈發感愧。
三年前他傷重昏迷,醫藥無用,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祖母方按方士之言,尋一女子沖喜。
将死之人,又是寒門之家,原以為難尋到人。
不想才将消息放出,輔國公府的盧七姑娘便上了門。
雖然後來的傷愈,按醫理說來當是母親歷經數月終于摘到了治傷的珍稀草藥。然祖母之言若無盧七,或許他難撐到母親尋藥歸來。
這恩該認下。
裴湛頓了頓,目光落在掩口咳嗽的人身上,“七姑娘,日後若有需要裴某效勞的地方,且支會一聲便可。”
蕭無憂緩過勁,眉間微蹙,似是一時未聽清他的話。
只笑了笑,“裴大人今日何出此言?”
蕭無憂回想數日前梅姨娘榻前感慨,盧七将近兩年的癡心錯付,裴湛和她說話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過來。
何論當下之語。
“大人可是憐妾失母哀痛,方出言安慰?”
“是,也不是。裴某絕非過場客套話,姑娘若有用的上的地方,裴某自當盡力。”
“那大人是念着昔日之恩?”蕭無憂緩了緩,“若如此,便更沒有必要。相比妾為您沖喜那一點虛無的恩義,前歲妾馬車脫缰,得您馴服烈馬,保全妾不曾被馬拖死,我們早已兩清。”
“再有,大人一心想要退婚,雖違一個義字,但今日送家母這一程,足矣。是故,大人莫在妾面前言這般好聽之話,妾之生母聽着呢。”
學富五車、一貫冷靜能辨清時勢的狀元郎,這一刻腦子竟有些混沌,尤覺追不上面前人的節奏。
明明她說的句句話都是在放開自己,字字都斷清了彼此關系。可是裴湛卻覺得無形中一張網,困得自己更緊了!
蕭無憂冷眼看他,低聲道,“裴大人又緣何送家母這一程,左右為着靈堂一事。但家父教訓妾教訓得極是,細想,到底是妾莽撞了。但妾不悔,亦不曾想過要後路。”
“再者,上下唇齒一句話,出口随風散。”蕭無憂走向棺椁邊續香,燭火煙霧缭繞,她咳得肩背都微微發顫。
對,若無靈堂前一事,他重禮吊唁便兩清。即便禮不适宜,他追送亡人亦算補過。
但是他偏聽到了她的用心。
她以一己任性之名聲,換他解脫。
即便此刻,她還在強作冷心。
裴湛神思有些混亂。
片刻方定下來,且無妨,只要不是婚約,他無有不能給之物,之諾。
于是,從來清正溫雅的男人重新拱手作揖,“今日令堂在上,我裴硯溪承諾,他日七姑娘有需效勞之處,定竭盡全力。”
說着,他從衣襟中掏出一串紅珊瑚蓮花珠,交于蕭無憂。
“此為信物。”裴湛見她不接,遂道,“七姑娘安心,此乃我祖母與我護身之物,皆是女子形态,縱是為外人所見,亦不傷你明節。”
蕭無憂續好香,拜過。方轉身接來,托與手中細看。
一旁的琳琅格外激動,只目光掃過棺椁,同宋嬷嬷對視而過,兩人幾欲垂淚。
姑娘整整花了兩年功夫,同這裴大人的接觸還不如這一日多,近一年原都放棄了,只因裴老夫人之故,才沒有明文取消婚約。
不想這廂能在如此關鍵的檔口,得他一諾,一信物,姨娘定可安心不少。
卻不料,蕭無憂觀了半晌珠串,竟還了回去。
“裴大人說了什麽,妾一個字也不曾聽到。”蕭無憂見人不接,遂将珠串放在案幾上,溫聲道,“琳琅,送一送大人。”
“這……”侍女急的幾欲跺腳,一時僵着未動。
“裴某告辭。”裴湛拱手,卻沒收回那串蓮花珠。
“裴大人!”蕭無憂叫停他,目光落在珠串上,“妾不需要任何承諾,無希望方無失望。”
“是裴某唐突。”裴湛頓了片刻,轉身拾起蓮花串,再次行禮告別。
日向西落,弦月上升。
亡人入土為安,未亡人依舊在世間徘徊度日。
蕭無憂沐浴出來,靠在榻上閱書。
“姑娘莫看了,傷眼睛,這日還不夠乏的!”琳琅挂好衣衫過來,氣鼓鼓奪了主子的書,将人裹入被中。
“你這小蹄子怎麽了?”
“多難得能得那裴大人一個重諾,還有信物随着,姑娘倒好,說不要便不要了,來日入宮不曉得有多艱難,能多條路便能好走些!”琳琅将書擱在案幾上,落下一重重簾帳,嘆氣道,“索性裴大人是寬厚之人,說了有事讓奴婢盡管尋他……”
蕭無憂眉宇微蹙。
“姑娘安歇吧!”琳琅匆忙掩住嘴,一溜煙跑了。
蕭無憂并未追問,只看着奔逃出去的那襲背影,靜靜閉上眼。
未幾嘴角勾起一點淡淡的弧度。
唯一亮着的壁燈,發出微弱的光芒,投在方才女子閱過的書卷上。
正是将将看過的那一頁。
第十六計,欲擒故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