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軍

第10章 孤軍

◎那一點紅,是唯一倚靠。(微修)◎

朱雀街興道坊上的公主府建于嘉和十七年,歷時兩年半,完成了庭院假山、回廊水榭、殿宇亭臺的建造。

嘉和十九年秋,蕭無憂十四歲,溫孤儀二十六歲,兩人一道來過一回公主府。确切地說,是蕭無憂拉他來的。

那會,帝後已經開始給她物色驸馬。歷了兩場百花宴,忍了數年溫孤儀對她的回避,蕭無憂确定自己動了情。

府中各處細節還不曾完善,一應器物也不曾入府,施工未竣的林蔭道上鵝卵石還不曾收拾妥當。

蕭無憂攏在廣袖中的手十指攪動,掩在胸膛中的心咚咚直跳。

秋風拂落枯黃的竹葉,從小公主眼前劃過。

正打腹稿的人一驚,足下踩上鵝卵石,一個踉跄跌倒,幸得身畔人護得及時。

“傷着沒有?”溫孤儀俯身捏她足腕,擡眸看丈地處就有石凳,正欲将人抱起去那查視。卻驀然停下了攬腰的手。

“殿下能走嗎?”他低聲問。

蕭無憂幼時學走路學得特別慢,四五歲了還經常平地打滑,一跌便哭個不止。溫孤儀喜靜,受不住她驚天東西的聲響。所以但凡她跌倒,便箭步去扶。光扶也沒用,小公主格外會撒嬌。

“揉一揉,疼!”

“你看一看啊,骨頭斷了!”

“哎呀,扭到筋啦……”

久而久之,不用她說,為省事,但凡跌了,即便沒事他也按揉,能走也抱着,偶爾爬山還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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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自回皇城,他便再未替她做過這些。甚至,他們已經好久沒有這般近地接觸了。

小公主居高臨下看他,“走不了,斷了。”

溫孤儀站起身,“不鬧了,天色不早,臣送殿下回宮吧。”

秋陽當空,正是午後日頭微醺的時候。

天色早得很。

蕭無憂犟在那處,梗脖子扭頭。

溫孤儀也不說話。

兩人僵了片刻。

溫孤儀敗下陣來,喚了聲“殿下”,蕭無憂不應。

溫孤儀又喚“七七”。

兩字經風即散,但小公主還是聽到了,只壓住上揚的嘴角,轉頭看他,“孤有話同你說。”

她伸出手。

男人蹙了蹙眉。

“真扭到了,不騙你。”

溫孤儀四下掃過,園中無人,上去抱起她安置在石凳,“臣看看。”他半蹲在地脫她的足靴。

“正房三間,其中婚房一間,夫妻獨居各一間。婚房居東,按規矩不能動,剩下南屋和中屋,你先選。”

天家公主告白的方式幹脆直接,讓人猝不及防。

溫孤儀才脫下短靴,一手握着足背,一手還握着靴子。

話入耳,他也沒擡頭,只是将靴子重新穿回去。

“哎,你倒是給我捏捏。”蕭無憂掙脫靴子,一用力腳咯在石子道上,蹭破一縷皮。

眼見雪白足跟泛起紅痕,溫孤儀本能地握上去,握了又覺得應該放下。到底沒松開,他避過蕭無憂,“臣去傳太醫。”

“太醫哪有你醫術……”蕭無憂回神,“你還沒選,要哪一間?”

“殿下說笑了,此處是您的府邸,這話該問驸馬。”

“孤不是在問嗎?”蕭無憂被他握在掌心的玉足腳趾卷起,慢慢擱在他膝上,見他沒動,方湊身道,“師父,七七喜歡你。”

溫孤儀看她一眼,垂下眼睑沒有應聲。

“溫孤儀,孤要你尚公主。”蕭無憂頓了頓,“你願意嗎?”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溫孤儀回應她。

“這是什麽話,你覺得孤以權迫你?”

“不是如此嗎?”

“當然不是,孤喜歡你,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那便是從私情論?”溫孤儀笑了笑,“如此,臣不願意。”

“為何?”

“因為臣,不喜歡。”

溫孤儀不喜歡蕭無憂。

他原是回得如此清楚明白。

秋風散,春日現。

蕭無憂坐在公主府的回廊上,環顧這座前生未曾來得及入住的府邸,不想重活一遭,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入住。

溫孤儀封她做長公主,兩人成了兄妹。

可是,何須受他賜封,她本就是公主。

這處,本就是她的府邸。

蕭無憂抓在手中的魚食被撚的愈發細碎,須臾松手,似指間沙流散。

她深吸了口氣,嘴角噙笑往湖中撒了一把魚食,目光落在手腕間那串紅珊瑚蓮花手钏上。

新朝立足才三年,那把龍椅溫孤儀不見得能坐的多穩,他手上所有,不過是十年裏培植起來的兵甲和昔年門客。至于兵甲,當還有部分乃蕭邺舊部。

而朝臣大致可分為兩派,以盧氏為先的世家門閥,和以裴湛為首的寒門清流。

蕭無憂撫摸着腕上鮮紅剔透的手钏。

裴湛擔的是四品禦史中丞一職。此乃天子近臣,掌蘭臺秘書,內涉帝王私事,外領監察百官。

若是将此人控制得當,來日還可以刺探更多機要。

譬如皇嫂崔氏帶着遺孤失蹤,三哥在戰場下落不明,如此蕭家嫡系,溫孤儀不可能不追查斬草除根……

但這些沒法放到明面上,少不得需要通過禦史中丞去辦。

裴湛便是一顆極好的棋子。

突厥七年,蕭無憂學會了隐忍和遠謀,但最擅長的是保命。

便是眼下,她聞聲望去,禁軍将正押着一女子過來。

乃鄭盈素。

人在身前立定,蕭無憂掀起眼皮看她。

碧玉年華的姑娘,被關了月餘,雖不是牢獄之苦,但也瘦了一大圈。往日的驕縱氣退去大半,只怯怯站在一處。

不想須臾,卻又傲然起來,冷哼出聲,“你還沒死呢?”

蕭無憂嘆,一時不知該感慨是盧七姑娘實在太好欺負,還是這鄭四姑娘太過跋扈!

“拖你的福。”蕭無憂笑了笑,問,“會凫水嗎?”

鄭盈素剜她一眼,倒也聰慧,“你想把我扔下水?你試試!”

“陛下說,把你交給孤處置。”

“這是給你輔國公府顏面罷了!”鄭盈素不屑道,“你可別忘了你祖上規矩。”

蕭無憂又喂了一把魚食,“前些日子令尊至輔國公府提醒過了。”

“記得就好。”鄭盈素再哼一聲。

蕭無憂拂淨掌心魚食,看了眼面前人,謂左右道,“扔池裏去。”

公主府養魚賞景的池塘,比不得沁園連接活水的長湖,除卻中央其餘四周不過四尺餘深,鄭盈素下去站直了身子,才到她胸頸處,根本淹不死她。

只是到底是養在閨中的小姐,被關了一月,眼下又是客地被人推下水,除了拼命掙紮哪還有什麽神思思量,水深水淺。

“盧七,你別忘了我長姐乃帝妃……縱是今歲選秀,亦是我阿姐協理。你、你最好掂量着!”鄭盈素在水裏撲騰亂劃,仰着脖子嚷道。

才拿着網杆壓人的婆子們經這提醒,不由怔怔住了手。

“混賬東西,長公主名諱也是你能随便喊的!”宋嬷嬷呵道,從婆子手中奪來網杆,一下攏住鄭盈素腦袋,“咣咣”幾下将她蓋入水塘。

蕭無憂有些驚訝宋嬷嬷這麻利的身手,只從琳琅手中接來帕子擦去掌心灰塵,待嬷嬷又連扣幾下,方制止住,“她說的當真?”

宋嬷嬷喘了口氣,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那、要不再去問問陛下的意思?”蕭無憂半驚半怯。

“你去吧。”蕭無憂接過網杆,沖着琳琅道,“你嘴皮子不差,且容嬷嬷歇歇。”

水榭上主仆種種舉止,被水塘中緩過勁來的姑娘聽去些,頓時引得她桀骜滿懷。

她意滿,蕭無憂便順着她,氣短些。

只握着杆子有氣無力地扣着,不多久被鄭盈素掀開網罩,直接連杆奪去扔在一旁,濺起水花無數。

“沒用的東西!”鄭盈素翻着白眼笑她。

蕭無憂也不反駁,當真一副怯懦樣,無措地幹受着。

宋嬷嬷嘆了口氣,這好不容易才伶俐些,到底不經事,只一揮手,又搶了另一個健仆的網杆,扣了鄭盈素一竿子。

方道,“長公主慈悲,卻容不得爾等頂撞!”

轉身又悄聲安慰,“姑娘,不怕的。”

蕭無憂點點頭,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梅姨娘身邊,竟有這般厲害的人。

水塘中鄭盈素摸出了門道,站立了起來,只是被侍衛扣住不得動彈。

蕭無憂倚在廊上用梨湯。

四月天,柳絮飄飛,盧七随時可能發作哮症。

日高風歇,水面漣漪平。

一時間,府中仿若時辰靜止,人和物都一片寂靜。

蕭無憂仰面觀流雲,耳垂微動,聽得清晰,亦看得清晰。

府牆外,樹枝晃動,枝葉輕顫,是暗子離去的聲響。

大抵覺得府內都是深閨婦人、尋常侍衛,無人有這般耳力和心思,大意了。

公主府同皇宮離得不遠,琳琅馬車往來不過大半時辰,便帶回了溫孤儀的話。甚至還帶來了裴湛。

裴湛一身緋紅官袍,腰間金革,革下銀魚帶,外搭獬豸補服,端的是清正不阿,明辨曲直。

“臣,拜見長公主。”裴湛躬身見禮。

蕭無憂擱下碗盞,道了聲免禮。

這一幕刺激了鄭盈素,她尚且如此狼狽站在水中。

“長公主,陛下口谕。”裴湛頓了頓。

換蕭無憂跪下,鄭盈素面色好看些。

“公主府中人事,皆由公主做主。”裴湛将話道來。

“永安遵旨。”蕭無憂起身,看了眼不遠處的滴漏,不疾不徐道,“把人推去塘中央。”

塘中央是唯一深過六尺、沒過頭的地方,勉強比拟沁園的長湖。

“你敢——”

“陛下盛寵我阿姊,怎容你這般辱我,別碰我,誰敢、敢碰我……”

“孤月前落水,在湖中掙紮半盞茶的功夫。如今較之當日,氣溫高了不少,按理鄭四姑娘當多受一些時辰,然方才已被孤用網杆扣過,如此兩廂抵去,還是半盞茶的功夫。”

蕭無憂望着池塘中不斷撲騰,只剩半個頭顱的人,繼續道,“有勞裴中丞監督,半盞茶後,生死天定,撈她出來,送還母家。”

“臣領命。”裴湛擡手,示意随行的部下辦事。

“裴中丞用盞茶吧。”蕭無憂給他斟茶。

“臣謝過殿下。”

兩人坐在廊下,并無多言。

“兄長。”半晌,随着嗓音多出一抹甜糯,蕭無憂原本平靜冷漠的面容揚起兩分嬌嗔妩媚。

她伸出手指向裴湛肩頭,裴湛依禮往後讓了讓。

蕭無憂并沒有摸上去的意思,只定在虛空,輕聲道,“兄長身上沾了柳絮,拂一拂。”

“姑娘小心!”琳琅侍奉盧七多年,對“柳絮”二字比盧七本人還敏感,聞得聲響便箭步上來一把拉起主子護在身後。

“可觸到?”裴湛拂了一半反應過來,只一把掃過些許殘絮攏在掌中。

蕭無憂掩住口鼻,搖了搖頭。

春光潋滟,芙蓉面上唯一露在外頭的一雙眼如水脈脈,又哀情楚楚。手腕間紅珊瑚蓮花钏婉轉流光,映着她一張欺霜賽雪的臉,好似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那一點紅,是唯一色澤,亦是唯一倚靠。

“中丞,時辰到了,那鄭四姑娘已經不省人事。”部下匆匆來報。

“正常施救。”裴湛回身道,“長公主去內室歇息,此處腌臜,臣處理便可。”

蕭無憂咬了咬唇,嗓音有些發顫,低聲道,“我到底沒事,也出氣了,勞兄長盡力。”

裴湛還未從蕭無憂片刻前處理鄭盈素的淩厲中反應過來,這廂又見她截然不同的神色,只頓了頓,颔首道,“公主心慈,臣有數的。”

蕭無憂莞爾,拂袖穿廊離開。

裴湛目送人遠去,尤覺恍惚。

三年來,他都覺得盧七木讷內向,乖巧平淡,如一張白紙簡單。然近一個月,唯二的兩次見面,他突然覺得她更像一個謎。

他仿佛從未認識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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