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破局◇
第24章 破局◇
◎虧得有你。◎
這日是六月初九,午後豔陽高照,正是酷暑難耐的時候。
裴湛正在蘭臺上值。
他掌蘭臺秘書,職責之中本該監察百官。前往洛陽近十日,他未處理公務,縱是公差之外,自有同僚處之。
但他一貫認真,只道家中已無事,且為接下來的事務處理便宜,便趁着這個空檔将先前數日的公務重新翻閱了遍。
原本侍疾祖母本就是他尋的一個借口。
血衛營提前半月埋伏在骊山,當是天子有意誘捕。
可是誘捕何人需要整個血衛營?
何況如今骊山之上尚有南衙軍撥去的三個營!
“中丞大人,你要的資料卷宗都在此處了。”兩個校書郎将文書送來。
裴湛颔首,翻出六部的幾卷細看。
刑部,戶部,工部,兵部,禮部……
突然,他似意識到什麽,只往回翻去,尋出兵部抄錄的文書閱過:調潼關、虎牢關并城防禁軍三處人馬,每處兩千人,夏苗日,護駕骊山。
如此,三處共計六千兵甲。加上南衙軍三個營,正好一萬軍隊駐紮在骊山上。
此一萬是明面上的數,是人都能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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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還有不為人知的五百血衛營,這是一支戰力可頂萬人的伏兵。
如此算,骊山上便有兩萬兵甲。
裴湛扣着案桌,且不論城防處,便是潼關、虎牢關本就有守兵過萬。如果骊山需要兩萬人,大可直接從這兩處關卡各自多調個三四千人,如此數量的出調,并不會妨礙守關,而留着血衛營做尋常監視之用豈不更好!
如此讓血衛營全部撤出,放棄對世家的監視,并不似陛下的作風。
除非——
裴湛原本扣桌案的手緩緩停下。
除非,陛下誘導對付的就是世家。
世家之中,以盧氏為主。
盧氏往上倒,便是蕭家子孫。
可是三年前開新朝時清算乃是最好的時機,何必等上三年,養虎為患呢?
再者,退一步講,若是世家先起的念頭,陛下将計就計,放出假的兵力之數迷惑世家,此間又是如何發現的端倪?将計就計又是就何人之手,何人之口?
裴湛自然知曉,為今之計若他猜想正确,首先便該通知盧氏一族暫停計劃,以免入陛下伏擊,徒增傷亡。
可是同樣的,但凡猜想成立,世家定是籌備許久,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除非有過硬的證據說服他們,否則難以将他們拉回頭。
裴湛合上卷宗,阖眼灌了口涼茶,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只雙手握拳抵額,将近日朝堂種種來回過濾,企圖找出關鍵點。
陛下将計就計,就之何人?
盧氏插進來的人——
裴湛猛地睜開雙眼,盧七姑娘,永安長公主。
也不對,過于明顯的目标。
關鍵的是,陛下不在宮外論政,兵甲數不可能外傳,如此只有能接近帝王理政的地方……
接近帝王處。
帝王的日常起居。
談政論政。
裴湛終于想到一個人,奉水間奉茶的小夏子。
在他頭一次提出調內三關兵甲上骊山時,他中途過來奉茶。
後來還有一回,他向天子彙報長公主事宜,小夏子在奉水間煎茶不專,被師傅責罰,陛下特地問了他名字。
侍奉君上,原該打起十二分精神。會不專,乃是心思用在旁處,譬如偷聽。
有了這個目标,裴湛即刻起身去了趟敬事房。
因天子在骊山,常用的內侍監皆随駕而行,敬事房中剩得四位輪值的副總管,上值日的心思總沒有平日那般上進。
今日上值得是黃總管,乍見到裴湛,不由心下一慌,趕緊迎上。
畢竟此乃天子近臣,監察百官時,亦掌天子私事。誰知道,哪日他在天子面前提起一嘴,亦是他們吃不消的。
“裴大人,今個怎有雅興,來我們敬事房?”黃總管奉來一盞好茶。
裴湛接過,沖他笑了笑,“今個黃總管上值?”
“對,今個是奴才。”
裴湛颔首,飲了口茶,“你們前回未報六局、私下換值的事可還沒了清,眼下陛下不在京中,亦是端正着些。”
“自然!自然!”黃總管順手捧來當值的卷宗奉給裴湛,“中丞大可查看,如今都是提前三日排人手,臨近一日不得換值。”邊說邊往後翻去,翻完一輪又往前翻回。
裴湛捧着茶,将卷宗推過去,“莫給本官看,本官才從蘭臺理了資料來,眼前還未散那密密麻麻的字。”
“本官不過順道而已,且來尋萬總管,上回吃他一回雪松茶,着實不錯。問個出處,本官也去購些!”
“不巧了,萬總管随駕去了骊山。”黃總管回道。
“他新收一徒弟,叫小夏子來着,在嗎,給本官問問他。原聽聞都是他去購的。”裴湛不疾不徐地用茶。
“小夏子如今出息了,随萬總管一同伴駕。”
“後生可畏!”裴湛不可置信道,“如此,同萬總管一樣的上值日了。”
“可不是!”黃總管說着,又翻起那本當值卷宗,“中丞看看,這一月來,盡是在禦前露臉……”
裴湛飲完最後一口茶,擱下,“罷了,本官也就趕巧不敢早,左右也去骊山,不差這一兩日。”
“您忙吧!”裴湛将空盞推過去,拂了拂袖子,轉身離開。
“大人好走!”
裴湛從容不破地踏出敬事房,重新回蘭臺上值,到點散值。
離開時,還不忘交代蘭臺處校書郎将卷宗好生放回,整理妥當;又如常囑咐上夜小厮看管好火燭。
校書郎道,“中丞大人如此交代,明個是不來上值了嗎?”
裴湛笑道,“本官于禦前告了五日假,如今還剩的三日,且容我偷得浮生半日閑。”
*
東風漸隐夕陽斜。
裴湛走出宮門時,已近傍晚。
他已經理清原委。
午後在敬事房中,黃總管兩次給他遞上的輪值檔案,雖不過一瞬。但他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看清楚了小夏子近些日子當值的日期。
其中五月二十九,內三關潼關守将段飛、徐林、虎牢關守将的齊庭、張嵩并着城防禁軍統領賀蘭雲五人曾一同入宮論政,這一日亦是小夏子當值。
一個巧合是巧合。
巧合多了,便是有意為之了。
裴湛腳下生風,看西隐的落日,待暮色上浮,城門即将關上的一刻,易容喬裝策馬出了城,直奔骊山而去。
他有三日假期,但是真正留給他的時間卻不多。
明日六月初十,乃夏苗第一日。
骊山夏苗的第一日,君臣同上圍場,便是動手的最佳時機。
如此,他必須在明日日出之前阻止世家行動。
這是在下午從敬事房回去後,他推測的結果。但是他必須也給自己擇出來,保證自己的安全,且借任上同僚的眼睛,證明一切如常,證明他什麽也不曾知曉。
他如常上下值,這一日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日。
夕陽落下,弦月上升。
裴湛策馬疾奔,兩百裏路途塵土轉夜露。
終于在戌時時分,到達了骊山。
馬疲人乏。
裴湛勒缰歇馬,眺望星火點點的山頭。
此距權貴紮營的半山腰還有數裏,山路難行,馬亦吃力,他索性下馬,禦輕功直上。
*
話說這日,原本晌午時分,蕭無憂便來了盧文松處。
半山多是營地,但帳篷皆為百官群臣居住。
盧氏地位特殊,占着西山上的一處別苑。
只是蕭無憂等了一日都不曾等到盧文松,便是王蘊亦不在此間。侍者只道是國公夫婦多年未來骊山,此番想好好散心,故而提前去看了圍獵場地。連着大公子和夫人亦一同前往,如今園中只剩了二少夫人。
二少夫人姜氏,乃盧溯盧二郎遺孀。
盧二郎三年前為護太子妃崔氏身死,如今梅姨娘又撒手人寰,盧七離府去了公主府,于姜氏而言,能貼心說上話的,已然沒有。
只是這個關鍵口,盧文松尚且能将他們孤兒寡母帶上骊山,可見心中還是念着他們的。
自然,還有旁的一層緣故。
蕭無憂本等的心焦,派人去尋盧文松,卻始終沒有回應。她基本猜到,當是擇了僻靜地同其他家主在做最後的謀劃。
連派了幾波人,根本毫無消息。
從晌午一直侯到下午,姜氏歇晌醒來,帶着孩子過來與她說話。
蕭無憂心中急切,然茲事體大,亦不好告知姜氏。縱是告訴他,也無濟于事。如此要事,盧文松自然不會與姜氏通氣,能來骊山左右是為着無論成敗,一家人皆在一起的考量。
然待靜下心來,看着姜氏抱着稚子一副閑适安然模樣。
蕭無憂突然意識道,這人或許是知曉內情的。
畢竟盧文松心系蕭氏江山,不曾有反叛之心。今日此舉成則成矣,一旦失敗,當是抄家滅族之大罪。
盧二郎死得那般慘,盧文松無論如何都會給自己孫子鋪條後路,如此同來骊山,未嘗沒有可能是姜氏自己的抉擇。
抱着這樣的心思,蕭無憂開口道,“二嫂,你可知曉阿耶在何處,我當真有頂重要的事同他說。再晚便來不及了。”
姜氏懷抱着三歲幼兒,逗了逗他從不離手的人偶娃娃,看了眼外頭落入西山的日頭,搖首道,“我不知。時辰不早了,七妹早些回去吧。指不定陛下又傳您。”
“無妨的,我着人與陛下說了,今日住在此間,不回山巅行宮。”
蕭無憂換到姜氏身側坐下,她自以盧七之身重生,這數月裏,事情接二連三,原也不曾與姜氏好好說過話。
盧七的記憶中,姜氏原是個明朗跳脫的性子,姑嫂間關系甚好,可謂無話不談。
只是自盧溯去世,姜氏便換了副性子,徹底安靜了下來,成日只閉于屋中,悼念亡夫,撫養幼子。
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一刻,蕭無憂不由想起自己的皇嫂崔氏。
據說當日太子府被屠戮之際,她才誕下太子第三子将将百日。如今若是活着,便是姜氏這幅模樣。
“你不回去了?”姜氏問。
蕭無憂颔首,“不回去,且陪着二嫂。”
姜氏笑了笑,“待過了明日,有的是我們姑嫂相聚的日子。”
明日!
蕭無憂心細如發,“二嫂,明日可有大事發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姜氏蹙眉看她,“明日骊山夏苗,可不是大事嗎?七妹聽二嫂一眼,今個還是回行宮去吧,一日來回也是勞乏,讓宋嬷嬷給你備湯浴好好解解乏。”
“湯浴”二字出口,蕭無憂便确定,姜氏是知曉一切的。
只豁然起身,四下掃過,低聲道,“二嫂,你定是知曉阿耶在何處,一定通知他取消明日的事宜。明日,根本是請君入甕。”
這一日,蕭無憂心焦急切,此刻起身得快些,不由眼前一陣發黑。
她自午後便感覺嗜睡,心知是連日奔波,昨晚又加倍使用了逍遙散之故。那東西本來就忌諱情緒起伏,平和着還好。
像她今日這般,體內藥效便催得有些厲害,睡意一陣陣襲來。
外頭暮色取代了山光,喪夫的婦人當是一心為夫報仇,并不理會蕭無憂。話不投機,只抱着孩子回了內室。
蕭無憂如何不知自己話語蒼白,譬如眼下,已是星月天,面對着一個時辰前回來的盧文松,她除了告訴他溫孤儀設了伏擊,讓其取消計劃,然卻沒有有力的佐證,證明溫孤儀知曉一切,證明世家的計劃已經暴露。
反倒是盧文松,言語平靜道,“這次伏擊,除了鄭氏,其他四族,半歸隐的謝氏,與盧氏早已是一體的王氏,當日因太子妃之故被打散的崔氏,都獻除了兵力。總計近兩萬人,化整為零伏在骊山腳下。而溫孤儀出,我們原有确切的消息,內三觀明面上只調了六千人,然同樣化整為零的方式,撥來了三倍的兵力,加上南衙軍,滿打滿算已是兩萬人。人數雖相當,但敵明我暗,明日君臣同下圍場,我們先發制人,勝算甚大。”
“勝算大?”蕭無憂拂袖起身,“勝算大,便是意味着風險尚存。世家有多少兵力,容得起你們一次不成,二次再來?”
“總共就這麽些兵力,爾等不謀萬無一失,卻與我道勝算二字!我且問你,對等的兵力,勝算幾何?”
“退一步,溫孤儀既伏兩萬兵力,卻只在明面放一半。這又是為何?有無可能,他還有另外的人手,而你們所謂的确切消息的來源,是他将計就計故意放出的?”
“兵戰,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試問,你了解溫孤儀幾何!”
“溫孤儀善用兵,最長用的便是正兵當先,奇兵随後。且正奇之間,不分主次,皆為主力軍。”
“這些,你們都考慮了嗎?”
“再不濟,三年都等了,何方再等些年頭。他日益壯大,你們也可修養生息,充實兵馬!若是這廂敗了,兵馬打完,阿耶可還有後招?”
蕭無憂看他一眼,“莫将希望放于我身,溫孤儀至今未曾碰我,湯浴聚毒的方子棄了吧,我不想玉石俱焚,我想活,想看到新的蕭家天下。”
“換言之,棄了我處,我可以給阿耶推一個更好的幫手。”
盧文松定定看着蕭無憂,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這哪是他家的七丫頭!
善兵法,懂局勢,敢辯論。
最主要的是,她竟有自己的想法,竟敢拒絕父命,甚至還有幫手。
盧文松一時不得回神,只讷讷道,“誰?”
蕭無憂看一眼天色,已是月上中天,只撐着口氣,合眼道,“阿耶且先趕緊通知下去,取消計劃。我與你保證,此人比女兒侍寝喂毒的方子,有價值的多。”
話至此處,盧文松尚且猶豫中。
“我去尋大哥。”蕭無憂心力交瘁,正起身至門口,卻見一支短箭直射而來,盯上門框。
箭身上,綁着一封信。
她側身避過,擡手拔下箭矢,拆開書信。
這晚盧文松第二次被震撼,他的小女兒如何有這麽利落的伸手。
【君有計,皆可消。爾玉當前水波不平,夏日煮水光耀君目。】
“後一句是何意?”蕭無憂問道。
前一句自是讓盧文松取消計劃,已經是明文,後面卻是個啞語。
盧文松看過,終于嘆出一口氣,“禦前奉茶的一個小太監,是王氏插入的一顆棋子,消息都是他傳出來的。他叫小夏子。”
蕭無憂蹙眉,轉瞬明白了。
爾玉即為玺,便是禦前的意思。
水波不平,便是奉茶不專。
煮水光耀君目,乃是說他已經被溫孤儀盯上。
如此,小夏子傳出的消息,都是溫孤儀有意為之。
蕭無憂至此松下一口氣,今日終于有人為她之言佐證了。
盧文松合了合眼,傳來親衛交代,讓他們快馬傳話給各家首領。
“等等!”蕭無憂突然喚住他,“你是讓他們全部撤退嗎?””
“自然!”盧文松道,“如今只要按兵不動便可,後續可慢慢推出。”
蕭無憂倒抽一口涼氣,突然笑道,“阿耶,從女兒以身飼虎,到聯合世家裏應外合,這統籌的兩步棋,是您自個的主意嗎?”
“倒也不全是。”盧文松道,“主要謀劃的是你阿娘和祖父。只是你祖父如今年邁有疾,只交代後續可靜觀其變,若我拿不定主意,可問過他。”
蕭無憂點點頭,要是老國公知曉此間具體事宜,再聞兒子這舉措,大概只能長嘆一口氣,到底詩書花酒中走來的世家子,不曾真正謀兵布局過。
心思過于單純了些。
“王氏與我盧氏最親,且留他們的。”蕭無憂道,“讓謝氏和崔氏按兵不動,得時日原路撤出,王氏兵甲抽兩千做死士,割面啞聲,明日按計劃伏擊溫孤儀。交代下去,所有人死戰,許進不許退,求死不求生。”
盧文松愣了片刻,望着自己的小女兒。
“弄出如此陣仗,還妄想全身而退?”蕭無憂看他神色,累的幾欲不想解釋,“您當如今坐在那把龍椅上的是何善男信女,你們勞他費如此周章,總得放血喂一喂他,才能壓下他的殺戒!”
“引虎撤肉,護肉之下,就莫要舍不得肉湯了!”
蕭無憂言盡于此,只道,“女兒告退了,阿耶且快些吧。”
從別苑出來,蕭無憂已經累的雙眼即将合上。整個人昏昏欲睡,因今日事重,琳琅尚在寝屋,不曾随身侍奉。
她精神頹敗間,幾欲跌倒,卻被一人從身後扶住。
“什麽人?”她反手格擋過去。
然哪是那人對手,只被反剪握住。
“是我!”裴湛騰出一只手,“臣今日才發現,公主這般厲害。”
蕭無憂轉首見他一身夜行衣,深夜之中,心卻亮起,“那信是大人送的?”
“虧得有你。”裴湛拉過她,避在古樹下,“否則只有一封信,無人開頭挑明,公爺未必能相信。”
“也虧得你。”蕭無憂半阖着雙眼,“沒有你,無人能證我。”
夜風飒飒,星月無聲。
蕭無憂靠上去,喃喃道,“我困了,容我歇一歇。”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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