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第25章 永安◇

◎原來真的是你。(修,加了500字)◎

蕭無憂說困了,是半點不含糊。人便這樣靠上來,細軟纖薄的一副身軀,彌散着若有若無的體香,擱在男人胸膛上。

裴湛這晚亦有些乏了,只是被姑娘這樣一撞,轉瞬清醒過來,驅散困意混沌,往後退開半步。

卻也不知為何,上半身尚是前傾的角度,容她靠在肩頭,只胸膛和雙腿空出了尺寸距離。

半山月色融融,穿過古樹投下斑駁陰影。

蕭無憂被體內藥物催發,已經睡意濃重,這樣站着卻是呼吸發沉,睡得鼾甜。

往來值勤的守衛舉着火把經過,裴湛利落地撥下她發髻熠熠生光的發簪和步搖,摟着她轉過半個身子,避得更嚴實些。

又要避人,又要抱人,文武雙全如裴大人,也保不住那層男女肌膚相親。

待定下神來,人已經徹底挨在他懷裏。

饒是蕭無憂再困頓,這樣轉了半圈,總沒法睡踏實。

只是這回,裴湛寧可她還睡着,莫睜開眼。

但蕭無憂就是睜了眼。

她眸光微擡,從他下颚、薄唇、鼻尖,一路往上,四目相對。然後提了提眉,濃睫壓下,剝離前一刻與他目光的糾纏。漂亮的杏眼滑向他滾動的喉結,起伏的胸膛,和她貼在一起的腰腹,還有摟在她腰間的手。

從下看到上。

從上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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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回一遍,她重新跌進他眼裏。

無聲,卻再明顯不過的意思。

裴大人,如何将我摟得這般緊?

此情此景,裴湛不覺得自個面對的是盧七姑娘。

要是盧七,這會一張小臉該與他一起紅,一起燙了。

甚至,都不敢看他,只深埋肩窩,磕磕絆絆與他道“抱歉”。又或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急的眼圈發紅,手足無措。

然如今懷裏人,一提眉,一嗤笑。

眼圈發紅,手足無措地成了他自個。

他竟荒唐覺得自己才是被欺負的那個,百口莫辯。

偏一顆心,跳動的速度卻又快得荒唐。

“你到底是誰?”他鬼使神差地問她。

心道,可是山中魅娥,天上落入俗世的仙,廟宇不沾塵埃的神女?

“孤……”蕭無憂留着三分清醒,亦假亦真,“永安公主。”

我是留在人間未赴往生的鬼。

夜風拂面,蟲鳥呢喃。

裴湛收住心神,勒腰的手松了松。

“別苑後|庭往左第三間屋子,今晚我住這,送我回去。”蕭無憂低眉掃過他微顫的指尖,又一重睡意襲來。

面上是僞裝不出的疲憊。

身由魂駛。

裴湛“嗯”了聲,擡眼辨出方向。

竟是将人一把打橫抱起,三兩點躍便入庭院,準确無誤地進了屋子。還不忘擡手點了琳琅的昏睡穴。

蕭無憂卧在榻上,抓了一把他的袖角,撐着眼皮看他。

“這麽晚了,大人且歇在此處吧。”

裴湛看一眼被她握住的衣角,又看一眼她往裏挪去空出的床榻,縱是心跳依舊劇烈,然神思清明間仍覺荒唐。

奈何盧七姑娘的話總是無比精準擊中他的理智。

她将薄毯拉上些,輕聲道,“大人告假數日,今晚漏夜前來,怕是不曾在禦前消假。您此來,乃是報信而來,需一個此時此刻仍在京畿不在骊山的證明。縱是無有證明,眼下當也不能現身露于人前。”

她支起身,擡手指向他眉間,卻又不曾觸上。

裴湛慌忙一退,莫名生出兩分尴尬,和會錯意的愧疚。

蕭無憂冷眼晲他神色,黯然松開他衣角,“大人眉宇疲色不淡于我,不留此間,打斷何處安歇?”

“明日世家事,并非止于今日。且大小有一場風暴,大人送佛只是順手,不送到終嗎?”

裴湛怔了片刻,突然瞥過頭笑了笑。

他笑自己,估摸是被勾了魂。

這一日一夜,白日裏他從設想、猜測、求證到這一路送信,尚且冷靜從容,扣着每一處節點,總算護住了世家兵甲,将傷亡血流控制在極少數內。

結果這廂深夜見她一回,裴湛覺得腦子、肢體、思想意識都已經不是自個的,活生生被攝魂奪魄。

裴湛回首,靜看半卧在榻的人。

頭一回,他如此大膽又細致地看她。

“大人不必誤會。”蕭無憂笑道,用眼睛橫了橫一旁的箱櫃,“那處又矮榻短幾,大人挪來拼一拼,委屈一晚吧。”

“我不過睡着,怕人接近而已。”蕭無憂算是解釋了空出半張床榻的理由。

要他同一處屋檐,又無需他挨的太近。

至親至疏的距離。

裴湛卻始終盯着她一言不發,半晌方給她落了帷幔簾帳,吹滅兩側燭火,獨留一盞榻前壁燈。

“殿下安歇吧,臣自有去處。”

裴湛離開時,還不忘解了琳琅昏睡穴,好讓她随時照顧蕭無憂。

未幾,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不過一夜宿眠于他不是難事。

他在臨近處,尋了個山洞,支了一堆火。

火光搖曳。

裴湛擡眼看對面別苑,不自覺起身,想看到更後頭處,內眷寝屋。

夜風撲入洞內,火焰跳躍,晃的他心神更亂。

他合眼,一掌滅了火堆。

霎時,周遭陷入一片黑寂中。

唯木柴幾點星火,在他掌力餘威中翻滾,閃爍。

他坐下身來,從懷中掏出那個繡囊,然後從繡囊中摸出荷包,于掌心摩挲。

最後一點火光寂滅,月色只投在洞口邊緣。

他周身無光。

看不清這一刻人間,這一刻亦無人能看見他。

他小心翼翼打開荷包,慢慢從裏頭拿出一物。

撚在指間,是一截青絲。

三年前,雲中城生死一面,話語在耳邊萦繞。

“若孤有命回朝,您執此發見孤,孤許你一願。”

“若孤身死異鄉,望君葬此發于大邺故土,亦算蕭無憂歸家。”

“君之恩,孤來世再報。”

來世,該是臣還恩于殿下。

*

月向西落,晨曦微光。

六月初十的夏苗如期舉行。

在晌午舉行祭祀、供獻山神後,按照司天鑒起卦擇算、午後未時二刻,君臣戎裝,同下圍場。

這頭一場,女眷是不參加的,等在營地慶賀。

如今,禦帳之中,留守的是蕭無憂和鄭盈尺。

蕭無憂昨晚留宿在半山別苑,除了她不想挨溫孤儀那般近,原還有層意思,想着盡可能減少溫孤儀的懷疑。

按盧文松他們裏應外合的計劃,但凡只要是六月初十之前,她都應該竭盡全力侍寝。前日不成,昨日便該主動些。同時也更不應該夜宿在別苑中,看起來尤似出逃模樣。

而她反其道而行,多少可以表現盧氏問心無愧,一切乃是君心多慮。

雖這般做,并無多大用處。

但能減少一分是一分。

蕭無憂很清楚,除了保下那一批好不容易湊出的、世家聯名的兵甲,還需盡可能護住朝臣。

屆時事發,若溫孤儀動真格查起來,期間接觸此事的官員難免獲罪。

立朝安|邦,人才難得。

只是不想,今日晌午,溫孤儀便召她回了行宮。

她自不會拒絕,奉召而來。

“想要什麽,我給你獵去!”距離未時二刻還有半個時候,溫孤儀進來看她。

她亦換了騎裝。

三千青絲挽成一個馬尾,只簪了一枚青玉簪,一身齊膝短袍,緊袖束腰。

中規中矩,并不是特別出挑的裝扮。

同一旁的鄭盈尺不甚區別。

若細辨,鄭盈尺精描細繪的劍眉,讓六局特制的衣冠,明顯要比她奪目幾分。

但溫孤儀眼裏只能看見她。

十七歲的姑娘,脫下宮裝,換上戎裝,英姿勃發。

像極了十五歲時的永安。

那一年,在她要他尚公主被他所拒後,時隔數月,他入她宮門勸她和親。

她便穿了這麽一身戎裝,手持長劍,昂首站在他面前。

春風溫柔,铠甲聲和拔劍聲卻是厚重又铿锵。

“今敵寇入侵,孤雖為女子力弱,卻是帝國之公主。無需将士護命,當是孤護國中子民。”

這些年,每每想起她。

溫孤儀總是想,若當年他們守城而死,是不是也算生死相随?

一輩子在一起!

他與她,就該在一起,同面困苦,共享繁華。

譬如今日,他當然清楚世家的意圖,也清楚面前人姓盧,該是敵對的陣營。但他還是将她早早拴在了身邊。

只要稍後的謀逆中,她是在他的營帳中,他便可以說服自己,她是無辜的,可以活着。

“不必,孤明日下場,自己親獵去。”蕭無憂不想這個時候惹他不快,聞他自稱“我”,遂順他意,似往日般,盧七學做公主模樣。

果然,溫孤儀眉眼愈發溫潤,眸光都亮了起來。

終是留着一部分相同血液,比任何人都像。

溫孤儀目光掃過一旁的鄭盈尺,見她眉宇朱砂仍在,只招手讓她近身坐下。

鄭盈尺一貫審時度勢,雖三人同在帳中,但心知趕不上盧家女,便也識趣在侯在一旁。況且,溫孤儀對她的态度,她原不敢奢望。本想這廂進來,自當她不存在,卻未料這般溫和親昵地召她。

鄭盈尺眉眼帶了些歡色,福身謝過,來到溫孤儀身邊。

溫孤儀沖着一旁侍者道,“去拿石黛和朱筆來。”

轉身擡手至鄭盈尺眉間,将她那可朱砂抹去,“既穿騎裝,便無需這顆痣了。”

鄭盈尺默聲點了點頭。

關于眉間朱砂,她從來不敢多言一字。

倒是一旁的蕭無憂,對她驀然露出兩分憐憫,只側首輕嘆了口氣。

“你來。”溫孤儀驟然握上她手臂。

不偏不倚,握在她被咬過的傷口上。

夏日炎炎,她被咬得甚深。

為防發炎感染,平素更是小心避之。素日穿着襦裙廣袖,倒也方便。

只是今日換了箭袖束腕的,勒得緊些,本就不适。

溫孤儀如此握上,蕭無憂蹙眉“嘶”了聲。

“怎麽了?”溫孤儀問。

“無事!”蕭無憂搖首,“只是陛下方才捏得重些。”

輕重與否,溫孤儀自然清楚。

他的手尚且握着,直覺觸感不對。

盧七手臂纖細,這般握上,分明粗了不少。

溫孤儀看她一眼,拉過解開她護腕,松開箭袖,果然見得紗布痕跡。往上退去衣袖,看清纏着的一圈綁帶。

“一點小傷,看過醫官,已經無礙了。”蕭無憂一想到洛陽金光寺的事,想到瘋癫的至親,心中便恨意洶湧。

只抑制情緒,控制着自己。

時值侍者送石黛和朱筆上來,溫孤儀也沒有多言,只命人坐下。

蕭無憂笑了笑,溫順坐在他下首。

唯另一側的鄭盈尺神色黯淡。

然随着溫孤儀手中動作,蕭無憂已經習慣了喜怒不行于色,只仰首平靜含笑由他描繪,而鄭盈尺眼尾通紅,淚珠接連滾下。卻又只得匆忙抹去,将對溫孤儀的畏懼化成對盧七的嘲諷,一雙美目如刀似箭投向她。

“好了!”溫孤儀擱下筆墨,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道,“你站遠些,容我看看。”

蕭無憂起身退開兩步,盈盈立在他面前。

溫孤儀頻頻颔首,“上回見你這身打扮,還是……”

話沒有說完,他掃過滴漏,是出發的時辰了,遂起身除了營帳。

簾子落下的一刻,溫孤儀回首帳內身影。

戎裝寶劍,朱砂未退。

上回見她如此好模樣,她才将将及笄,距離十五歲生辰還有七日。

*

帳中就剩了蕭無憂和鄭盈尺兩人。

鄭盈尺淚眼依舊,确實強撐嗤笑,盯着蕭無憂那顆朱砂道,“本宮是第一個,長公主卻不會是最後一個。”

蕭無憂看了她一眼,亦未多言,只掀簾出去透氣。

她也沒有重新束好箭袖,只讓那只袖散着,以免傷口悶氣。

眼下她的心思全在那兩千人身上,雖說這是祭獻給溫孤儀的。但她仍有一刻奢望,萬一他們中有人得手了呢。

那麽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她低頭看手臂傷口,眼前浮現出金光寺中手足的模樣。

又想起昨日懷抱幼子的姜氏,想起為了蕭家天下不惜讓女兒以身飼虎的梅氏……

溫孤儀,到底沾了多少蕭家人的血?

到底為何,他要走到如此地步?

中天的日頭滾向西邊,殘陽似血。

距離夏苗開場已經過去三個時辰,按理是各部歸來的時候,然卻無一人回來。

守營的各部都陸續出了營帳,翹首等待。

暮色上浮,終于隐約傳來馬蹄,随後是越來越大的聲響,以及沖天的血腥味。

狼,鹿,羚羊,花豹……

君臣滿載而歸。

營地騰起歡呼聲,滾油火把一對對點亮,随着人馬漸進近,諸人慢慢停下了聲響。

因為他們都看見,在牲畜後頭,一張張血網裏,還拖着一具具屍體。

面目盡毀,無一生還。

這場狩獵,天子遇刺了。

只是翻馬下來的溫孤儀,心情尚好,只一把拉過營帳外的蕭無憂入了禦帳。

他自當龍心大悅。

蕭無憂周圍沖斥着血腥,眼前不斷浮現出那些死士的模樣,只勉勵控着自己,他們死得其所。

到底是堵上了他的胃口。

只是她一顆心沒有完全放下,因為溫孤儀發書給京中,速查于此案相關的全部人員。

全部人員。

蕭無憂的眸光落在一旁奉茶的小夏子身上,想起裴湛。

裴湛今早回的長安。

蕭無憂告訴了他自己中毒之事,讓他回去配藥。

不在此間自是好事,可以少惹嫌疑!

“你倒是無畏血腥!”溫孤儀洗了把手,見人不似乎外頭其他人,大部分受不住蔓延的血氣,及慘的死狀,都忍不住嘔吐。

“方才念着陛下,沒有多在意旁的。”蕭無憂勉強收回心神,“天色已晚,陛下早些安置。”

“一會有鹿肉,才見天日的東西,甚是鮮嫩。你留下一道用。”溫孤儀莫名的歡喜溢于言表,只從座上下來,牽過蕭無憂道,“你不是一直鬧着要與我打獵炙肉嗎,今日正好!我們先吃肉,明日,我再帶你去打獵。”

蕭無憂聞他話語,知曉這是又把盧七當作了她。雖心中惱怒,卻也不敢再如此當口違坳他,只淺笑點頭。

溫孤儀眼角眉梢都帶了笑,牽着她出營帳看堆起的篝火,架起的炙肉。握在她腕上的手愈發用力,扯過紗布,引起蕭無憂一聲低喃。

“可是碰到你傷口了?”溫孤儀回神。

“無妨。”蕭無憂趁機收回手。

“怎麽傷的,幾時的事情?”溫孤儀擡起她的手,“天氣熱,且讓醫官看看,別被我觸到了。”

“這……怎是牙印?”溫孤儀解開紗布,湊近細看。

蕭無憂不欲給手足徒增麻煩,又看已經好了一半、難以辨別何物所咬得齒印,遂敷衍道,“閑來養的一只貍奴,被咬了一口。”

醫官來得很快,溫孤儀不疑有他,帶人入帳。

涉及長公主,醫官自是格外認真。對着玉藕潔白的小臂上的傷口反複細查。

溫孤儀本在正座用茶,然而看着那節臂膀,臂膀上那處傷口,腦海中不由電光火石閃過。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臂膀,又下意識掃過自己左肩。

四月裏她在府中遇刺,傷左邊肩頭;這回傷在右手臂膀上……

師姐說采血銀魂後可能的反噬,有可能同傷同病,壽命折損早衰,三花不聚,五氣滑洩……

同傷同病。

他擱下茶盞起身,一步步走下座,走到蕭無憂面前。

高大的陰影與他的話語一起落下,将人困住。

他的嗓音發涼又發顫,“你這傷到底何時所傷?”

蕭無憂心頭驀然一緊,擡眸看他,想要如何作答。

然,他沒有給她多少思考的時間。

只揮手譴退醫官,抓起一旁的銀針,攥住她指腹刺去。

從拇指到小指,五指全部刺破,逼出血來,滴在他玄色滾金的龍袍上,氤氲開來。

蕭無憂疼出一身冷汗,本能想要抽回手,卻根本掙紮不開。

溫孤儀盯着她玉蔥般的素指,又看自己五指,專心的痛和難言的喜一起從心底騰起。

他低頭一點一滴允幹她的指尖血。

良久,方才擡起頭,低聲道,“七七,原來真的是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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