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刺殺◇
第26章 刺殺◇
◎也無風雨也無情。◎
七七。
這兩個字,比喚“永安”更讓蕭無憂崩潰。
在藥師谷的年月裏,他都這麽喚她。
即便大師姐說,這是皇城來的小公主,該尊之殿下。他當面應了,回頭尋她,開口還是“七七”。
是故後來回了長安,她亦不許至親手足喚她“七七”。左右父皇叫她“永安”多些,私下母後和阿姊阿兄們,都依她只喚她“小七”。
“七七”兩字,他喜歡,她便給他獨留着。
可是,他卻又不肯喊了。
無論人前還是人後,都恭恭敬敬尊她“殿下”。
他道皇城不比方外,終是君臣有別。
被她纏得緊了,吐出“七七”二字,尾音裏都帶着不甘和嘆息。
最後一次喚七七,她還記得,是在她還未竣工的公主府。
滿園秋色,西風凋碧樹。
她連拉帶拽把人請進府中,他卻一個勁想要走。
左一聲“殿下,天色已晚”,右一聲“殿下,臣送您回宮”,她被他喊得情意退卻,熱血發涼。僵在那處,心道再喚一聲“殿下”,便當真同你君臣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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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想長久的靜默後,他又輕又低地念了聲“七七”。
至此二字,她便當他們還有未來。
方才說出那般可笑的話。
結果,徒遭拒絕。
“七七”二字,在她生命裏,至此終。
但蕭無憂覺得,她依舊是珍惜的。
為着藥師谷七年養育之恩,她可以同他恩怨兩清。
只是這家族仇恨,實在難了。
故而,她不懂,溫孤儀此時此刻又為何喚她七七!
四個月虛與委蛇中,面對溫孤儀,她尚能僞裝。
是因為他再混沌,再夢幻,再把面前人作舊時人,他喚永安,喚殿下,君臣颠倒間,他沒喚“七七”。
這直達心底,曾被她當若至寶、異國他鄉想回家的深夜裏,在她自己唇齒間滾動,假裝是他在喚她的字眼。
蕭無憂心緒一亂,溫孤儀便更确定一分。
他屈膝跪着,只一伸手,便将原本跪坐在地的人整個擁進懷裏,力氣之大仿佛要将她揉進自己皮肉骨血裏。他用下颚摩挲她額角眉梢,順着下來,又蹭上鬓發,氣息噴薄在伊人耳際。
生出幾分耳鬓厮磨的味道。
衣襟裂帛之聲響起,發髻步搖墜地,黃金冷硬光芒折進眼眸,蕭無憂一把退開面前人,只慌亂又無措地擦拭着被他吻過的面頰,含過的耳垂。
她力氣用得大些,面上脂粉摳盡指甲,鬓發在指尖散亂,青絲拂在面龐,耳墜被拽在手中,勾破耳洞瞬間滴下血珠,又燙又疼。
“七七,是我!”溫孤儀目光掃過她小巧耳垂,感受自己同樣位置瞬間的刺痛,只重新傾身箍住她,“我是師父啊!”
“別喊七七,別……”蕭無憂釵環皆亂,捂着胸口裂開的衣襟,有些回神,只往後縮了縮,“臣妹……”
她尚且還想如往常那般,借盧七的膽小怯懦掩飾過去。然思緒轉過,便知前頭一句話,已是漏洞百出。
終于慢慢止住了掙紮,緩緩掀起眼皮,望向溫孤儀。
果然,溫孤儀道,“為何不讓我喚你七七,年少時,你不是日日纏着我這般喚你嗎?”
“七七!”他重新喚她,沒有回應。
“你說話啊!你為何不說話?”
蕭無憂盯着他,良久方勾起嘴角,面容便多出一分笑。
卻是冰冷又蒼白。
“七七!我喚了,你應我一聲!”
“你應我一聲啊!”
禦帳不比殿宇,并不深闊。
溫孤儀終于在蕭無憂長久的沉默中失了儀态嘶吼。
帳外人聲鼎沸,夜風回旋,都比不過他的呼喚清晰。
兩側燭火搖曳,光暈下一對相視的男女。
帳中靜了一瞬。
終于,蕭無憂有些了反應。
她面上笑意更愈濃,只伸手拂開他,直起身低聲道,“是我,我回來了。”
“陛下!”她呢喃着這兩個字,冷嘲道,“陛下要我這個前朝公主應您一聲,作甚呢?”
“是為了諷刺孤年少不知廉恥,百般癡纏于您?還是要孤這個未入輪回孤魂野鬼來證明您如今的豐功偉績?又或者讓孤應您一聲,來看您是怎樣踩着我蕭氏芸芸白骨問鼎天下的?”
“若是如此,孤看到了。”
“是不是這樣,孤的價值便徹底沒了,你便又好重新送孤上路?”
蕭無憂從地上抓起步搖,塞入溫孤儀手中,尖頭直指自己。甚至她将原本被他撕裂的襟口拉得更開些,露出大片峰巒雪膚,抵上鋒利釵頭。
“這是作甚?”眼見人撞上來,溫孤儀只匆忙棄了步搖,一把扯過她衣衫,将劃出的細小口子捂住。
然女子肌膚嬌嫩,夏日衣衫質地輕薄,一道血流還是赫然出現在眼前。
滲透衣衫,從他指縫劃出。
像極了三年前箭矢貫胸,無論他如何雙手捂蓋,都止不住從她心口流出的血,湮紅了整個雲中城城樓。
灑落在厮殺的戰場上。
一貫好醫術的人,顫着手毫無章法地止血。
而蕭無憂卻在這一刻得到了短暫的安定,暗暗呼出一口氣。
她驟然地被發現了身份。
細想,也不突然。
溫孤儀對盧七分明一直有所懷疑的。
送來琥珀,讓自己照顧衡兒,又讓她去洛陽見手足,一路試探。
他們有過太多的過去,熟悉彼此猶如熟悉自己,又是同出修道之門,信往生,信輪回,溫孤儀發現她身份不過是時間問題。
只是,這樣暴露了,她能做的便是和最初般一樣試探底線。
蕭無憂目光掃過被他投擲在地的步搖,低眉看他五在自己胸口的雙手,便知他尚不會讓自己這般輕易死去。
然始終過不了本能這一關。
不過是這低頭一瞥,她從無盡恐懼中擠出的三分理智便瞬間支離破碎。
他的每親近一分,每一寸的觸碰,在她重活一遭後,都讓她如臨大敵。
她看那雙骨節分明玉竹般的手,眼前浮現的卻是墨勒握着金玉角骨瘦如柴的五指,轉瞬又變成珈利端着逍遙散捏住她下颚灌藥的一雙手……
于是,她不過一刻的心安,驟然又被吊起,只用力将他推去,踉跄起身欲要奔走。
“七七!”
“放開!”
溫孤儀拉她一把,兩指扣住了她手腕。
是鎖腕骨的指法。
蕭無憂奮力一掙,素手從他指間掙脫。
是起了廢手、棄軍保帥的念頭。
兩人足下踩着氍毹,來往過招間,卻也不過一招,鋪地的氍毹被扯動,一旁燭火并着琉璃燈“嘩啦”倒地。
只是兩人誰也沒有心思在意。
兩人心思都在旁處。
她沒有想到,有一日,他居然也會強迫他。
他亦沒想到,有一日,她會如此嫌惡他。
怕她當真廢手,他先棄了功法,只是這樣一撤,兩人皆受不住足下纏滑,跌下身去。
他墊在她身下。
她卻腰間受力,被箍在他掌中,沒能起身。
方寸間,彼此呼吸纏綿。
從上到下都貼在一起,蕭無憂已經徹底沒了理智,渾身發顫不由自己,失力跌在他肩頭,只低聲呢喃,“放、放開孤!”
“你有多厭我,寧願廢了自己的手,也要掙脫我?”溫孤儀撫着她背脊哄慰她,“幼時、少時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嗎?以後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任誰也不能分開我們。你不該這般厭我,我們還與從前一樣,重新開始……”
半晌沉默,伏在身上的人,呼吸緩緩平順下來,只在他耳畔癡癡輕語,“孤不該厭惡你?孤與你重新開始?”
“孤……”她頓了頓,“我們還與從前一樣?”
“對,我們和從前一樣,一樣好,一樣愛。”身下人繼續輕拍安撫,當真如十數年前在方外藥師谷中溫柔又輕妮。
只聽着懷中的小公主平了呼吸,靜了心跳,咯咯輕笑。
小公主攢了些力氣,擡起頭來,笑靥依舊,只是額上生出止不住的薄汗,雙眼聚不起神采,眸光有些渙散開來。
她不顫不抖,心平氣和地看身下人。
看得模糊又清晰。
笑靥瑰麗又明豔。
她道,“你告訴我,我如何不厭你,如何和從前一樣愛你?”
話語落下,她的左手扶住右手,右手緊握着早早摸到的那只步搖,又快又準地捅入他胸口。
“我是人。你殺了我蕭家那麽多人,是怎麽說出口,我不該厭你?我該與你重新在一起?”
“我是人啊,是一個人!”
“你的雙手,沾了多少我蕭家的血?”
蕭無憂牟足勁欲要捅下去,卻覺胸膛陣陣刺痛。痛意蔓延,讓她握不住步搖。
溫孤儀見她一下退盡血色的面龐,只撐着口氣反剪住她雙手,拔出步搖扔在一旁,喘着氣道,“是不是心痛了?”
“七七!”他捂着胸膛靠近她,“你看,你捅了我,還會心痛。你的心比你的身體誠實,我們為何不能在一起?”
蕭無憂忍過初時的一陣痛意,眼下已經沒有多少感覺,反被溫孤儀這樣一激,心中惱意更甚,只抓起那支步搖,欲要重新刺去。
溫孤儀胸膛的血汩汩流出,本是避無可不避。當是方才連排燈盞倒地,撞倒器物的聲響引來了巡夜的侍衛。
千鈞一發之際,侍衛掀簾入內護駕。
溫孤儀原是面對門氈的位置,遂一把抱過蕭無憂,兩人上下換了個位置。
“誰讓你們進來的,滾出去。”他一邊暗裏奪下蕭無憂那只步搖,一邊側首斥退侍衛。
禦帳之中,孤男寡女,這樣一副疊壓情境,是個人都能看出狀況。
侍衛首領垂手躬身,慌忙告罪離去。
溫孤儀胸膛鮮血染紅蕭無憂衣襟,他退開身來,将步搖塞在她手中,張合着灰白唇瓣,喘息道,“你若執意想我死,現在可以補刀。只是重來一遭,當年事,你總想弄明白吧。”
蕭無憂看他,又看步搖,只瞥目不欲開口。
她能看明白,溫孤儀要殺她,方才侍衛進來前,就不必護她。
若說先前所思,他只是瘋癫想要與她再續前緣,方留她活命。
那麽這一刻,她已經兩次要他取性命。留着這麽一把随時捅人的刀在身畔,只為一點虛無的緣分,未必太荒唐。
“若我說,當年非我害你死在雲中城,你信嗎?”溫孤儀撥過蕭無憂面龐。
蕭無憂晲他,掙脫他的手,冷嗤道,“荒謬!”
溫孤儀聞此話,低眉見她将掌中步搖握得又緊又牢,卻到底不曾擡起。
遂一點點撥開她五指,提了口氣将步搖奪來折斷,擲入炭盆,合眼道,“蕭氏族人的死,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蕭無憂并無反應,只疲累跌坐在地上。
溫孤儀捂着胸口起身,見她絲毫不忌他流血,面容平靜漠然,待他如待陌生人。只自己撐着往外走去喚醫官。
人至門口,他自嘲道,“眼下,我還不能死,你出口氣便罷了。”
蕭無憂起身同他擦肩過,走出帳外,夜風拂面。
她低眸看被他紮針的五指,回想他那刻反應。
又念她捅他時,她自己胸膛的疼痛。
再想這莫名重生的一遭,想起幼時在藥師谷閱百書……
“這一遭,是你帶我回來的?”蕭無憂問。
“對。”溫孤儀眸光亮了亮。
“悔嗎?”蕭無憂又問,“同病同傷的反噬?”
溫孤儀搖首,“不悔。”
六月的夜,縱是在山中,也該是帶着暑熱的。
但蕭無憂的話卻冷若朔動冰雪。
“看在方外那幾年,我信你一回。只一件,不許再碰我。”她回首看他,也無風雨也無情,“否則,我們就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