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距離◇

第27章 距離◇

◎孤住長生殿,不入後宮。◎

溫孤儀受的傷不輕,傳了醫官救治,對外的說法是圍場被刺。

但同上圍場的人都知曉,陛下歸來時根本毫發無傷,而醫官檢查傷勢,傷在胸口的利器不像刀斧劍戟,觀之要小許多,更像是釵頭尖針一類。

然溫孤儀堅持是圍場被刺所為,只多派人手查實,同時催回京查辦經手此事的人加快頻率,寧可錯辦不可疏漏。

如此堅持下,群臣百官只當天子盛怒,皆不敢多言。

即便如鄭盈尺問了一貫往來親厚的李太醫,知曉傷口細節,但在溫孤儀面前到底不敢多言。

只是精心侍奉,每日親自換藥照顧。

她是為數不多,見證溫孤儀屠戮太子府,尚且活在世間的人。

因天子遇刺一事,夏日豔陽高照下的骊山蒙上一層陰霾。

夏苗一事便就罷,只等天子傷勢好轉,禦駕回銮。

轉眼數日過去,溫孤儀傷口并無感染之勢,已經慢慢開始結痂,侍奉在側的鄭盈尺面容松快了些。

只端藥坐在榻畔,給他細細吹涼。

溫孤儀接過,看她一眼,多日陰翳的面龐如同堅冰裂口,春風化雪,溫聲道,“想出宮嗎?”

鄭盈尺眉宇微蹙,一時辨不出這句話的意思。

“你跟了朕這麽些年,左右無子嗣牽絆,朕封你個縣主,容你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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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盈尺這回聽明白了,只慌忙提裙跪下,“妾不知何處犯錯,陛下要棄了妾。若為數日前瘋癫之言,妾願自省。”

溫孤儀又看她一眼,卻也無話只慢裏斯條将藥喝了,仿若是給她重新思考的機會。

藥盡擱碗,案上發出一點聲響。

鄭盈尺擡眸搖了搖頭,“妾不走,妾願長伴君側。”

他們彼此正值壯年,還有很長的時間。

萬一呢?

鄭盈尺想,萬一那有麽一天呢?

便是沒有,她尚是他第一個女人,是他的帝妃。來日歲月,史書工筆,但凡數他天下,總有她的名字與痕跡。

歷史和世人會幫他記住她。

他們總是在一起的。

溫孤儀笑了笑,“且随你。”

鄭盈尺謝恩起身。

溫孤儀又道,“如此,你先回宮,給朕辦件事。”

“全憑陛下吩咐。”

“通知六局,解散後宮,把朕方才給你的話,一樣轉給六局。”

鄭盈尺怔在一處,偏溫孤儀又沒了聲響。

她不敢多問。片刻,只得領旨提前回了長安。

車駕離開骊山時,鄭盈尺掀簾回望行宮,并無看到想看的人。卻遠遠見得,山巅之上,有女獨立。

午後烈日當空,侍女擒了把傘,山風飒飒,将她吹得衣袂翻飛。

背影獨立。

鄭盈尺眉間惱色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絲絲恐懼。

她是蕭無憂的伴讀,對她甚是熟悉。

“娘娘,您怎麽了?”侍女清阿華見她神色不對,不由出聲問道。

“你瞧那人——”鄭盈尺玉指擡起,顫顫指着,“她像不像永安公主?”

“前朝的那位!”

“娘娘,人有相似,那盧七姑娘本就與公主殿下有幾分相像,你莫多心!”阿華将簾子放下,安慰道。

“那會不會,會不會是她回來了?本宮搶了她那麽多……”

“娘娘!”侍女捂上她唇口,默聲沖她搖首。

鄭盈尺合了合眼,終于未再言語。

鄭盈尺回宮城不過兩日,銮駕亦回來了。

京中如今風聲鶴唳,各家都不甚安穩。

無他,一則自是天子骊山遇刺一事,所有被查到蛛絲馬跡扯上關系的人,或下獄或被禁軍看押,連天子近臣禦史中丞裴湛,都牽涉在內。

二則,就是突然解散後宮,許妃嫔各自回家。

前朝後宮從來牽一發動全身。

這個檔口,诏令下發,自無人敢離宮。唯恐天子下一個動作,便是認為歸去的妃嫔母家與行刺有關,這般離宮,是死裏逃生,掙得性命。

故而,鄭盈尺這樁事,辦得格外利落,當日頒下旨意,翌日整個人後宮便皆回應,紛紛表示永侍陛下,不歸母家。

溫孤儀回銮得此複命,也沒說什麽,只一句和對鄭盈尺一樣的回應,“随你們。”

蕭無憂知道這事,則更無反應。

便是當下時刻,溫孤儀來公主府看她。

他來得無聲,無人傳喚,大抵就是為看一看在沒有他的地方,她在做何事。

到底被他看到些。

他踏入寝殿時,蕭無憂正專注閱讀一卷書。殿中侍者在他目光示意下,都垂首不敢出聲。

是故,等到蕭無憂意識到來人,想藏已經來不及了。

溫孤儀将書抽來,一目十行閱過。然後翻合到最前面,再觀書名,《離魂散經》。他看了眼蕭無憂,将書擱在案上,又将一旁的兩本撿起,《藥解》,《兩處安》。

同出修道之門,只觀書名便已經足矣知曉大致內容。

溫孤儀看了蕭無憂半晌,終于将滿腔的怒氣咽下,平和道,“你便這樣想要與我分開?”

蕭無憂聽他一語二意的話,低眉笑了笑。

從身份暴露至今近十日,她心中最擔心的原是裴湛處。

她不知他是何法子弄清了世家聯兵的事,不知他是否将自己擇幹淨。然當他翌日沒有上骊山給她送解藥,她頓時喜憂參半。

喜的是,他沒來,解藥自也不會出現。如此,溫孤儀便不會知曉她身體餘毒,亦不會抽絲剝繭查下去,發現她中毒的緣故。

靜心回想這數月來溫孤儀對她的态度,再觀溫孤儀之後宮,蕭無憂縱是看不明白他情感所為,但是有一點尚能看清,便是自己于他的價值。或是彌補他感情空缺,或是留之見證他如今榮耀,他總是要留着自己,不為人所毀壞。

如此,若知曉自己中毒,且是盧文松手筆,且不知會做出何事。

故而,她慶幸裴湛未上骊山。

只是裴湛未上骊山,便是他自個出事了,否則事關她身體,他不會不來。如今事實證明果真被涉其中。

蕭無憂明白,在這事沒有完全了結前,她什麽了也做不了。能為世家做和留的,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剩下皆是天意。

而裴湛,唯有自救。

而她在溫孤儀養傷的空檔中,也不曾真正歇下。

她想要解開反噬,無論出于怎樣的緣故,總沒有這般捆綁在一起的。

藥師谷太遠,又無雪鹄在手,左右是四海六合中的怪誕異文,她遂借着“問道”為由,在長安城的道觀中,借了這些相關的書籍回來閱讀。

眼下這三本閱完,這十日間她便已經閱完二十本,全冊經書都閱遍了,不想溫孤儀悄無聲息地入了府。

“解開反噬,對你我都好。”蕭無憂不屑道,“雖說此等反噬,見血才通聯另外一人,但是這樣綁着算什麽意思?”

“朕倒覺得甚好!若無此反噬,朕或許還不能這般快尋回你。”溫孤儀将那三本書扔在一旁,“以後莫想這些了,一切順其自然便好。”

“順其自然,孤如今已經赴往生了。”蕭無憂反複說服自己不要激怒他,然此時此刻她覺得且不論是否激怒他,一見他,先怒的分明是自己。

溫孤儀聞她言語,愣了片刻,方道,“你這樣生氣,可是為着後宮諸人?”

蕭無憂有些訝異地看他。

“你該聽到的,在骊山的翌日,我便放鄭盈尺出宮。回來後,我也散了她們的,是他們不肯走。”

“你的後宮,與孤并無關系。”蕭無憂起身,往後退開一步,離他稍遠些,“孤言信你一遭,不是聽你同我說這些男歡女愛的事。”

“你說雲中城上,非你殺孤;又言關于孤之族人之死,會給孤一個交代。孤且等着。”

“等着?”溫孤儀冷嗤,逼近一步,将面向窗外的人扳過身來,“這數日,你沒等到嗎?你沒看到嗎?還是朕做的不夠嗎?”

“朕夏苗被刺,何人所為,你我彼此一清二楚。朕難為他們了嗎?不是容着世家撤兵,容着他們毫發無損、全身而退!當作什麽都不知道,按步驟班地着人審查,配合着讓這場鬧劇落幕!”

“那你告訴我,為何除了有一個統領後宮的女兒的崔氏,其餘四家聯兵,家家不容你?人人要絕你?”蕭無憂擡眸斥問,“你容他們撤兵?他們做什麽了,明面所見,殺你者不過二千身份不明的死士,與世家何關?”

“是無人信朕,連你都不信朕。”溫孤儀合了合眼,“我本以為,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我想和他們不一樣,我想信你。所以請你能拿出說服我的證據,而不是在此處說這些無謂的話,浪費彼此的時間。”

蕭無憂話語落下,只将人退開。

奈何溫孤儀施力重,她亦不肯屈服,推搡見撞到他胸膛。

刺痛中,溫孤儀方退開了兩步。

蕭無憂轉過頭,半點不欲理會。

“我來看你,是浪費時辰?”溫孤儀言語激動,扯到胸口傷疤,卻看着那襲背影兀自繼續道,“所以你不願浪費時分,這些日子便一眼都不願視我?”

日影偏轉,将蕭無憂背影拉得狹長,她扶桌往前挪了一步,到底沒有接話。

“別這樣遠離我。”溫孤儀湊上前,然還沒碰到人,蕭無憂便已經慌忙躲避他。

轉身看他的一瞬,眸光竟是又懼又恨。

“你怎會如此拒我?”溫孤儀終于失态,上前緊緊扶住她雙肩,“實話與你說,六月初十夏苗日,縱是被刺殺,但我尚是高興的。因為只有兩千人,他們便罷手了。且不管是他們提前得了消息,還是臨陣放棄,他們不主動找死,我便能放過他們。因為我不想殺人,不想流血,因為他們中很多人和你同出一脈,留着一樣的血。念着你,我能容他們。”

“我甚至不想繼續清查,想着擺擺樣子,回來将那奉茶的小太監賜死這事便到此結束。可知我為何又要嚴查嗎?為何從六部到蘭臺到敬事房無一幸免,全部牽扯在內嗎?”

“因為你!”溫孤儀吼道,“因為你無視我,無論是骊山還是長安,這些日子,你一眼都沒有看過我!”

“我散了後宮,縱是她們不肯走,我亦不曾要過她們……”溫孤儀的聲音緩下來,“你怎會如此心硬如鐵?”

他松開一只手,再度撿起案上的書,“你就只想着要怎樣與我分開!”

“分開?”蕭無憂抵在牆上,雙眼混沌,喃喃道,“孤與陛下,何時在一起過?既沒有,何談分開?”

蕭無憂渾身汗流,滿背冷顫,肌膚之上生出細密寒栗,終于再也撐不住,在他單手禁锢中順着牆壁失力滑下去。

“七七——”溫孤儀見她面色蒼白,不由吓了一跳,只匆忙上來扶她,“你怎麽了?”

“離、離我遠些……”蕭無憂縮在那處,掃過被他攥過的肩頭、臂膀、還有此刻被撫在掌中的面龐……

她止不住喘息,須臾見再也無法控制,終于忍不住吼出聲來,“別碰我!”

“不許碰我!”

合眼的一瞬,她留給他的話,便是這四字。

溫孤儀在她榻前守了半日,耳畔一直回蕩着醫官的話。

道是長公主身子無礙,如此驚懼多來是精神受激之故,亦或者舊事不堪想,偶然憶起才這般驚厥難挨。

溫孤儀喚來琥珀。

琥珀看榻上昏睡中都不得安穩的人,再看面前男人,遂将七年裏不堪事,如實相告。

話道最後,她跪下道,“陛下已經殺過殿下一次,若實在厭她恨他,再殺一次亦無妨。只是看着她吃了那麽多苦的份上,且莫在蹉跎她,給個痛快便是。”

溫孤儀自知是對他的嘲諷,只勾了勾唇角讓她下去。

他望蕭無憂睡夢中依舊忽顫不已的睫毛,伸手欲撫她眉眼,卻又将在虛空,尤覺錐心刺骨。

原來如今她抗拒他,已如當年她抗拒突厥的那些禽獸一樣。

原來,她這樣看他。

蕭無憂是這個時候睜開的雙眼,只是待人入眼眸,她還是下意識扯過薄毯,往裏縮了縮。

于是溫孤儀便當真沒有觸到她分毫。

他笑了笑,搓過指尖,收回了手。

蕭無憂側躺在裏側,神色平靜了些,只是眸光還有些渙散,卻勉勵迎上面前人,只一點點與他四目相對,煥出桀骜神色。

終于,她又恢複成公主模樣,斂盡柔弱色,掀起眼皮道,“你不必查了,是孤,孤給輔國公遞的信。”

話至此處,她甚至笑了笑,卻是帶着毫不掩飾的嫌惡,伸手覆上他手背,“大抵是因為孤對你的了解吧。師父多少智慧,孤還是清楚的。”

“孤處,好好的暗衛換成了裴中丞,孤便開始懷疑了。”

“暗衛歷來都是監視高官權貴的,莫名換了,孤自然起疑。”

溫孤儀目光落在那只努力控制顫抖卻已經青筋畢現的素手上,只将自己的手抽離開來。

“既是你通風報信,我且查得松些。”他反手攏住蕭無憂滿是冷汗的手,試圖讓她在自己的掌心得到安寧,“只一樁,莫住公主府了,随我進宮去。”

一場交易。

她在一場争吵和昏厥中,看出溫孤儀對她的在意,遂以身護群臣。

他亦不傻,如此脅她入宮門。

兜兜轉轉。

蕭無憂輕嘆,“入宮,陛下賜孤何身份?”

溫孤儀見她滿頭細汗,手足都在抖,然依舊秉着眉宇堅毅色,話語铿锵。只退步道,“你還是公主。”

只要近些,一點點靠近,他們總能回到過去。

“既如此,孤住長生殿,不入後宮。”

但凡可以,蕭無憂希望,能離遠些便遠一些。

日暮西垂,蕭無憂疲憊地合上雙眼。

溫孤儀馬車離去的一瞬,一輛車駕駛入了公主府。

作者有話說:

來啦,本來這章還有2000字的,晚上臨時視頻會議加班,實在寫不動了,明天上小裴吧。今天發紅包補償下!

另外,推一下《天欲雪》,和之前一樣的破鏡重圓,專欄可收,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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