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偶遇◇
第32章 偶遇◇
◎無關風月,只是見到他便覺心安。◎
翌日,長生殿中發生了一些變化。
內殿伺候的人少了部分,道是一批宮人到了放出宮的日子,陛下因西北練兵節省開支,未再挑選宮人,只六宮調度使用。
這理由漏洞百出,區區節省宮人數目,能省下多少銀子!
蕭無憂自然清楚,調走的人原是溫孤儀插在內殿監視她的暗衛。當是因昨日一番坦承交流之故,讓他放松了些。雖說還有外殿殷正帶着暗衛看守,但已經自在不少,蕭無憂舒了口氣,沒有多言,只吩咐琳琅她們早早備了蔬果點心,候着姜氏。
而因昨日同溫孤儀說過,遂又請了太醫院的太醫過來會診。
如今宮中皆知盧氏輔國公府的第七女聖眷優渥,雖不在後廷六宮中,但有着六宮妃嫔無人能及的盛寵。
故而如此傳召,太醫院亦是格外上心。除了專治孩童的小方脈一科,連着鮮少動用的借由符咒禁禳來治疾的祝由科亦被譴了過來。
未幾,姜氏便領着孩子到了。
一陣望聞問切後,小方脈科同前頭外面的醫官名醫一樣并無頭緒。遂由祝由科看診,只是甫一接近孩子,許是祝由科以符咒查治,吓得阿垚頓時撲進姜氏懷裏直哭。
“長公主,算了吧。”姜氏摟着孩子,神情哀戚,“左右讓他玩玩,能說能笑,長大成人,妾便知足了。也不望他成龍成鳳,出将入相的。”
論起孩子,姜氏便整個慈和模樣,眉眼裏純粹得沒有半點素日裏偶爾閃過的淩厲。
蕭無憂輕嘆了聲,點頭譴退太醫,讓琥珀領着衡兒和阿垚一塊出去玩。
“你也去伴着。”姜氏囑咐了一聲貼身侍女翡翠。
殿中剩她二人,閑話家常,隔案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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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姜氏的每次入宮,原是蕭無憂先前同盧文松約好的一個渠道罷了,用以交換宮內外的消息。
只因先前殿中有暗子,姜氏得了蕭無憂暗示,并未有多言。
如今,人手撤下去,雖不知是否還有人在殿內,但總是好把握許多。
譬如眼下二人丈地內,就無侍者,最近的也尚在殿門口。
姜氏落下一枚黑子,告知蕭無憂,從骊山撤下來的世家兵甲共計一萬八千人已經全數返回原址。
蕭無憂跟落白子,“四大世家總共只有這不到兩萬人手嗎?”
“國公府早前八萬精兵,奈何祖父三次遠征,都是抽的血裏肉,兵甲七七八八基本打光了。”姜氏嘆口氣,“我聽阿耶講,剩一萬,被陛下推去西北地守邊了。”
論起盧家軍鎮守西地一事,姜氏不由黯淡了神色。
四姓世家中,謝氏、王氏近三代都從文,能有數千人手已是極限。
剩得崔氏。
曾統領西北道十三閥門的洛河崔氏,乃是繼盧氏之後實力最厚的世家。
太子妃胞弟崔抱樸便曾手握五萬精兵坐鎮涼州,同彼時涼州刺史盧三郎盧浔一文一武共治西北。
只可惜,太子府被屠戮之後,崔氏兵甲投降溫孤儀,崔抱樸領部分親兵反出涼州逃亡。八個月後,盧浔又因疫病殁于任上。
如此,西北邊地方只得由盧氏最後的一萬兵甲前去鎮守。
姜氏感慨如今守兵乃盧家軍,領兵的卻已換了他姓,這般守防,白白為他人作嫁衣裳。
“二嫂這話便差了。”蕭無憂低聲道,“于蕭家而言,被竊業滅國自是血海深仇。然于整個漢家衆生,蠻夷亦是不共戴天。邊疆之地,自還是要守的。”
對于這一萬兵甲的存在,盧七自不知曉,遂蕭無憂今日得知,當是意外之喜。相比姜氏,容色要好看許多,落子時經前段布局,眼下攏兵圍截已是大開大合之勢。
然擡眸見得姜氏模樣,只安慰道,“雖說三軍易得,一将難求。然當是又有話閻王好惹,小鬼難纏。”
姜氏聞言,不由多看了眼蕭無憂,回來棋局,蹙眉勉強落下一子,“七妹說的有理。”
“如此不論鄭氏,二嫂可知崔氏是否還有兵甲?”蕭無憂已是勝利在望,落下最後一枚控局的棋子,飲了口茶。
此番世家聯兵,崔氏也在其中,如此盧氏同他們當是有聯系的。
只是這話出口,蕭無憂不由生出一分愧意。
畢竟盧溯為護崔氏女而亡,如此提起,只怕徒忍姜氏不快。
果然,姜氏盯着棋局,直默了半晌方道,“崔氏殘支尚存,不過是東躲西藏,為着保存一點兵力。上回聯兵時,亦出了五千。其乃兵甲傳家的門閥,想來當還有更多。”
蕭無憂颔首,“聞其胞弟不知去向,不知阿耶處可有他的下落!”
“這便不曉得了,我猜應該有吧。”姜氏始終低着頭,扣着手中棋子觀棋局,舉棋不定。僵了片刻,竟拂袖攪亂了棋局。
“二嫂!”蕭無憂哭笑不得。
“我不想認輸。”姜氏這才擡起頭來,眉宇中竟露出兩分嬌憨,到底轉眼即逝,只挑眉道,“以前同郎君便是如此。他原也同我一樣,不想認輸便喜歡拂亂棋局。”
“如此辨不出輸家,自然也不存在勝者。”
姜氏重新将黑白子分開,一枚枚拾回棋簍中。似是想起什麽,擡眸望向蕭無憂,不想蕭無憂正靜靜看她。
“七妹這般看着我作甚?”
蕭無憂搖了搖頭,低眉同她一道收揀棋子。
剛才一刻,她想起了她的皇嫂,太子妃崔氏。
十年過去,其實她對崔氏已經記不得太多了。
只記得她與太子夫妻和睦,十分恩愛。好幾次她去東宮,都瞧見兩人臨窗對弈,崔氏永遠都是一副眉眼含笑的模樣。
“我只覺得阿嫂不易,又覺阿嫂堅強。”
蕭無憂此番說的是真心話,她原以為姜氏只是從中傳個話,未料到姜氏知曉這般多,各世家出兵多少,總數多少,盧文松都不曾瞞她。顯然是她代了盧溯的位置,這些事都是當作核心人參與決策的。
“人總要長大,這不連七妹都變得這般成熟了。”姜氏合上棋簍,将整幅棋擱在一旁,似想起什麽,擡眸道,“七妹何時練得這般好的棋藝?我記得你刺繡極好,這棋藝不過略通而已。”
蕭無憂握茶盞的手緊了緊,只将茶水咽下,方道,“公主府中閑來無事,琢磨的。”
姜氏未再多言,觀過滴漏,道是出宮的時辰差不多了,且要去将阿垚尋來。蕭無憂遂與她同往。
阿垚同涵兒在禦花園玩。
從長生殿去往禦花園,需要繞過含象殿,飛霜殿,途經太液池,過九曲白玉橋再往西半裏路便到了。
七月天,蕭無憂傳了轎辇。
兩人一路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然上了九曲白玉橋,姜氏卻失神沉默,沒有應話。
只扭頭望向橋的另一端。
蕭無憂尋她望去,心下不由打了咯噔。
九曲白玉橋往東,臨近安華門,便是東宮。
“阿嫂,你可是想二哥了?”蕭無憂問。
姜氏轉過頭來,嘴角浮起一抹虛無地笑,“這世上,再無郎君了。”
蕭無憂低聲又喚了聲“阿嫂”。
盛夏日,豔陽穿透層層疊疊的樹葉間隙,投下斑駁陰影,盡數打在姜氏面容上,模糊了她因進宮特意敷上的胭脂,将一張臉襯得愈發素白。
她似笑非笑道,“不要緊,我還有阿垚。”
“嗯,我們……”
然蕭無憂的話還未說完,轎辇才至禦花園外,只聽得裏頭一陣兵荒馬亂,侍女呼救,侍衛奔跑。
是琥珀的聲音,一聲聲喊着“世子”,還有裴翠喚着“四公子”,夾雜着孩子撕心裂肺額哭聲……
蕭無憂和姜氏對視一眼,只慌忙下辇,往禦花園奔去。
哭聲震天的是阿垚,但他并未受傷,原是吓到了。
受傷的是咬唇無聲忍痛的衡兒。
原是兩人玩累了,坐在樹蔭下的秋千上納涼,宮人推着秋千,不想繩索斷開,兩孩子便跌了下來。
轉眼間的事,索性衡兒習武已經一年有餘,一個旋身抱住了阿垚,落地時自個墊在他身下。好在沒有傷到筋骨,就是左手手肘和左小腿蹭破了大片皮,留了不少血。
“小姑母,就是皮肉傷,無礙的。”衡兒擱在榻上的左手五指輪番扣了一下榻沿,溫聲道,“你不要怕。”
長生殿中,太醫趕來驗傷上藥,又給阿垚查過,再三确定無事,諸人方松下一口氣。
唯有蕭無憂依舊面色虛白,摟着衡兒一遍遍安撫。
平心而論,孩子養在她身邊兩個多月,雖時時同吃同住,他向她請安問好,她教他讀書寫字,但她對他并沒有生出太深的感情,即便是溫孤儀為了拿捏她而帶走他,她着急擔憂,更多的是出自至親長輩對晚輩的責任罷了。
然直到今日,見孩子鮮血淋漓跌在地上,不吭不聲,她方有了心痛憐惜的感覺。而這一刻,孩子反過來的安慰,更是一下激出她的眼淚。
偏這個生母瘋癫,生父生死不知的孩子,還在哄她,“小姑母,衡兒都沒哭。”
孩子的口吻無奈又溫柔,像極了她的三哥。
“小姑母不哭。”蕭無憂抹了把眼淚,又将他揉進懷裏。
他卻探出半張面龐,沖着不遠處的人道,“盧夫人,我就是皮外傷,很快結疤的。阿垚想來,你還帶他來。”
姜氏聞言,亦不由紅了眼眶。
*
“那孩子喚你小姑母?我細瞧他模樣……”甬道上,蕭無憂送姜氏出宮,姜氏終于忍不住将疑惑多時的問題問出,“陛下又将您當作當年的永安公主,難不成這孩子是——”
她拉過蕭無憂的手,在她掌心寫了個“三”字。
又道,“早年間随你二哥進宮赴宴,原見過其姿容,這孩子眉宇間……”
蕭無憂攏起五指,将那“三”字握于懷中,對姜氏點了點頭。
“他怎麽出了金光寺?怎會養在宮中?”姜氏臉色幾多變化,最後只合眼點頭,“左右在這比在那處安生,如今還在你身邊,便是極好的事。”
她握着蕭無憂的手道,“好事,你且一定照顧好他。”
“自然的。”宮門便在眼前,蕭無憂頓下腳步,目送人離去。
*
衡兒受傷的事,下午便傳到了溫孤儀耳中。
彼時他正在勤政殿,看血衛營調查的西北道上鄭氏商人的名單。
鄭盈尺數日前從母家問得,如此呈上來十二人。眼下血衛營已經查明這些人,确無問題。
鄭盈尺是一刻鐘前送湯膳來的,遂識趣侯在一側,眼下聞言結果,心下松了口氣,只擡眸看了眼溫孤儀,壯着膽子道,“陛下,前兩回衡兒在妾處,處得也很好。妾宮中的膳食他也喜歡,不若等他傷好了,讓他兩頭住着。”
侍女阿華聞她這話,不由搖了搖頭。
然她卻似下了很大的決心,只頓了頓繼續道,“長公主到底年輕,多來沒有照看孩子的經驗,這不孩子便傷着了!再則,騰出空來,也好讓長公主多些時辰伴着陛下,豈不兩全其美。”
一個由永安公主貼身侍女撫養長大的孩子,相比一個皮囊七分像的替身,當是有用多了。
溫孤儀在意他,她便也能愛屋及烏,然後搏他回眸。
至于長生殿處,原是同她一樣的人。五年她都沒能丹霞孩子,就不信那處能成!
“就這十二人,讓他們用足全部財力人手,縱是将西北翻個過來,也得給朕把崔抱樸尋出來。”溫孤儀對着血衛吩咐道。
“臣領命,即刻去辦。”
“長生殿中,眼下如何了?”溫孤儀又問。
殷正道,“一切都好,姜氏已經出宮,長公主陪着孩子正歇晌。”
溫孤儀揮手譴退他,兀自飲了口茶,見案上湯膳,方側首看了一眼鄭盈尺,仿若這才想起她。
“鄭氏當真沒有太子妃下落?”一開口,便讓候着的人揪起心。
“鄭氏阖族不敢欺瞞君上。”
溫孤儀也不追問,端來湯膳飲了口,見人露出一點歡色,遂又道,“長公主年輕不會照看孩子,你不曾生養也沒照料孩子的經驗。兩處往來也麻煩,還是養在長生殿吧。”
七月酷暑,殿中置着冰鑒納涼。
鄭盈尺卻不覺涼爽,只覺身在隆冬,遍體生寒。
*
這晚借着衡兒受傷為由,溫孤儀來了長生殿用膳。
蕭無憂安靜與他用完膳,又同他一道看過衡兒,便再無動作,只留在衡兒屋內伏案閱書,按太醫的意思,時不時摸摸他額頭,如有發燒,需及時降溫。
溫孤儀盯二人半晌,如果……
若有如果,他們的孩子也該有衡兒這般大了,甚至還要更大些……
燭光下,蕭無憂的影子被投在地上。他擡手觸摸如撫真人,片刻道了聲“早些安置”遂回了自己寝殿。
蕭無憂見人離去,終于長籲的口氣,只揉着太陽穴合眼休憩。腦海中回憶起這一日姜氏帶來的消息。
世家現存兵甲數一萬八,盧氏于西北地尚有一萬守邊軍,崔抱樸手中當還有兵甲,如此至少有三萬兵甲是可控的。
蕭無憂睜開眼,她給了他機會尋找證據,但是并不代表便這般被動的等待,她總要給自己給蕭氏留條後路。
若真有那一天,出其不意的話,三萬兵甲也不是沒有勝算。
況且,還有裴湛。
他雙狀元之身,武官中當有自己交好的人。且不論這些,且從文論,他領着整個寒門清流,如此聲勢名聲亦是夠的。
想起裴湛,蕭無憂招手喚來琥珀,讓她去房中将妝臺上一個紫檀八角盒拿來。
蕭無憂靠在衡兒的榻上,将帷幔落下,打開錦盒,捧出那個荷包細細撫摸着。
心道,“你傷勢如何了?”
有一刻曾想,那樣幹淨又純粹的一個人,該讓他走遠些,讓他去鄉野做一個醫者,師者,救人命,救人魂;去江湖做一個俠客,隐士,逍遙又自在。
總之,不該攪入這詭谲的風雲裏。
可是颠來倒去的想,蕭無憂私心盼着,是他能早日回宮上值。
因為,這四方城,她走不出去。
因為,她想看他一眼。
無關風月,只是見到他,便覺心安。
*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日。
衡兒一夜未燒,蕭無憂安心不少,低眸看手中握了一夜的荷包,有幾處幾經磨損,遂吩咐了琥珀拿去縫補。
先前應了他的,非平安,不離身。
屆時宮中偶遇,且需佩戴,莫讓他擔心。
蕭無憂這般想着,卻未曾想到,她才踏出殿門欲往禦花園采些晨露烹茶,迎面便碰上了裴湛。
縱是因傷消瘦,來人依舊是軒然霞舉,玉樹蘭芝。
四目相視的一瞬,蕭無憂尚且來不及思索這人如何這般快回宮上值,亦不知明明蘭臺不在此處如何繞路而來,更不知他只是途徑這處還是專門來此……
她唯一來得及的是上前急走了兩步,向他攢出一個明媚的笑。
卻不想他偏移了眸光,甚至提了提眉,一路下滑凝在她除了環佩再無他物的腰間,聲色冰冷又低沉,“臣拜見長公主。”
蕭無憂愣了愣,瞬間反應過來,只溫聲道,“大人不必多禮,起來吧。”
“謝殿下。”嗓音裏是說不出的落寞。
“沒有丢失。”蕭無憂壓着笑,低聲道,“荷包多出磨損,孤着人去縫補了。”
裴湛這才擡眸又看她一眼,目光亮了亮。
“大人,不問一聲我是否平安嗎?”蕭無憂又問。
裴湛這回臉上多了兩分愧意,想起盧七說的,非平安,不離身。
只僵了僵道,“長公主近來可好?可一切安泰?”
是多日苦悶勞心中,隐秘而微小的歡喜。
“好不好,大人看不見嗎?”天家公主一張芙蓉面洋溢着溫柔笑意,黛眉輕挑,話語嬌嗔,施施然從青年郎君身出走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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