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僵持◇

第35章 僵持◇

◎對不起,臣來晚了。◎

七夕宮宴照舊,陛下離席半晌,更衣而歸。

仿若什麽也不曾發生。

然鄭六下藥太重,鄭盈尺帶往的高門命婦太多,注定不可能如此輕易揭過。

而這晚,真正難熬的不是中藥極深的裴湛,也不是即将被壞了名聲的盧七姑娘。

真正難熬的是天子與帝妃。

因重生反噬的後遺症,溫孤儀清晰感受到蕭無憂身上的疼痛。

于她是痛中極樂,于他卻是從肉|體轉瞬即逝的痛感,蔓延成心口絲絲縷縷綿延不絕的疼痛。

如鈍刀隔磨,又堵又悶。

于是,他的眸光便一下又一下如刀似劍投向鄭盈尺。

鄭盈尺擡眸,明明芒刺在背,對上他、看見的卻又是那副溫潤含笑的親和模樣。然君側侍奉多年,她實在太清楚對面人笑不盈眼底時背後的狠戾。

再者今日這事,她鄭氏當是始作俑者。

果然,在大半時辰過去,宴終人散時,知曉那陋室中男女依舊親密無間,不曾踏出殿室後,溫孤儀空殿高坐,一言不發。

鄭盈尺随在身側,亦不敢多言。

直到鄭氏母家婦人尋女,半晌汗流如注顫顫巍巍跪在帝妃二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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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盈尺方咬唇望向禦座,亦跪首道,“臣妹宴會不知禮數,乃妾教導不善,不若讓她去大慈恩寺……”

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這是鄭盈尺預備求的情,但溫孤儀沒有讓她說出口,只截下道,“那娴妃陪着一道去,可好?”

鄭盈尺便閉了嘴。

溫孤儀笑了笑,擡步離開。

殿中剩得嬸侄二人四目對視,尚未感應過來,禁軍便來回禀鄭盈尺,道是昭陽殿前院湖中撈起一具女屍,請去辨認。

哪還需要辨認。

分明是溫孤儀盛怒,殺人洩憤罷了。

鄭盈尺無力地合了合眼,“嬸娘自個去吧,本宮便不陪了。”

溫孤儀此舉,不止洩憤,原還有一重意思。

——為長公主夜會情郎一事分散注意力。

畢竟七夕這晚,鄭氏女領舞奪目,這般失足溺亡,的确夠讓長安城上至高門,下至坊間,唏噓許久。

一人性命,比之一人名聲,論起來總是命更沉重些。

*

而蕭無憂知曉這些,已是翌日午後。

她在渾身酸軟中醒來,神思晃蕩,睜眼半晌方漸漸回籠意識,想起前事。卻又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的這長生殿。

她只記得,昨夜那藥極烈,裴湛先時受刑初愈,元氣未複,提不起內力逼毒。如此從月華初上到月上中天,從被藥驅被她控到最後反客為主,折騰了整整一個時辰。

而自己體力不支,在他抽身剝離的一瞬徹底人事不醒。

“醒了?”溫孤儀聞裏頭掙紮起身的聲響,掀開簾帳,甚至仿若心有靈犀道,“昨個是朕抱你回來的。”

話語落下,他到底還是沉了臉。

論及昨晚,他忘不了那間殿室中,她縮在另一個男人懷中,滿臉疲憊卻阖目安然的模樣。

蕭無憂下意識拉了把被子,想要遮擋胸口大片痕跡,然想了想實在沒必要,只懶懶靠回迎枕上,勾了勾唇角。

似還沉浸在昨夜歡愉中。

血氣方剛的兒郎,初時還愣手愣腳,便是得她指點也只是如蠻牛蠻耕田地,直到第三回 才有了些門路……然當真只一點通達,便改了質量。

時值宮人送藥而來,溫孤儀接過,吹涼喂她。

蕭無憂瞥過頭,片刻自己接過,慢慢用着。

一盞湯藥盡,溫孤儀便将殺了鄭六的事告訴了她,亦明确告訴她殺人的緣由。

“你看看,說到底若非你半途攔截,這如花似玉的一條命不至于香消玉殒。”溫孤儀接過她手中空盞,給她別過鬓邊發絲。

“昨夜裏,初時她自起惡念,終時死于你手,與孤何幹?而恰恰相反,孤乃救下一條君子之命,怎到你口中,反背一條人命?”蕭無憂不退不拒,只柔柔笑道,“陛下當真以為孤是盧七,如此為你意識所控!”

她靠近溫孤儀,輕聲細語,“你自己毀道沉淪,休想拉下孤與你俱黑。”

昨日已經撕破臉,蕭無憂便半點不再同他虛以委蛇。

溫孤儀死死盯着她,耳畔回響起她昨夜話語,突然便意識道,仿若當真已經沒有什麽可脅迫她。

直過了良久,他方繼續道,“不愧是朕手把手教出來的,能這般将我一軍。這廂還這般鎮定,連裴湛安否都不問一句,料定了朕不會動他。”

溫孤儀兀自點了點頭,斂去寒色,笑道,“只是到底百密一疏,裴湛未必是良人。”

蕭無憂擡眼看他,眉宇微提。

未幾,她便明白了溫孤儀的意思。

昨夜确實有一處漏洞。

她扔開鄭六後,沒有來得及回裴湛身邊,後來言語中因心憂他,亦不夠周全。

也就是昨晚諸多命婦宮人,雖知曉長公主七夕夜會情郎,偷|情于偏殿,但與何人茍合、情郎是誰,卻無人知曉。

他一手以鄭六之死轉移注意力,一手看似保全裴湛,亦是将此事的風波控在最小的範圍內。畢竟一個長公主的風流韻事已經足夠讓全長安城津津樂道許久,若在加一個三品高官,且還是曾同她有婚約的……

自己拼命想将事鬧大,破開眼下僵局,立起新局面。

溫孤儀則用力想将事态扼殺在搖籃中,同時亦在誅她之心。

果然,溫孤儀看一眼外頭天色,道,“這個時辰,你都醒了,他不會還睡着吧。若他真心要你,今日便早早更衣梳洗,來此侯你,跪在宮門口求娶你。”

“昨日,可是他把你弄成那副模樣的,怎的不擔心不着急了?”他捏住蕭無憂下颚,撥轉她面龐往窗外看去,“你看啊,日光融融,漫天流雲,你相中的人他沒來。”

他又招手喚來琥珀琳琅,“你貼身最忠心的婢女,你大可問問她們,昨夜那間陋室中,朕抱着你,真誠又真心地與裴湛言語了何話。”

蕭無憂掙脫溫孤儀的禁锢,将目光投向婢女。

兩人面面相觑。

“琥珀,你說。”

“回殿下。”琥珀頓了頓,“陛下同裴将軍原話:今夜皆不論,回去想清楚。你來求娶,朕賜婚。你不來,朕亦尊重你,長公主始終是公主,有朕便有一切。”

蕭無憂聞言,不由又看了一眼外頭,他确實沒來。

“朕不賜婚。”溫孤儀眼中燃起得意之色,“還是那句話,且待裴湛自來提親。他來,朕便同意。他不來,便是你之命。”

溫孤儀起身離去,走出兩步卻又回頭,“忘了與你說,他有愛人離世多年,他曾親口與朕言,終生不娶。”

蕭無憂攥了攥被褥,意識到溫孤儀能同裴湛說那些話,原是這個緣故。

為這個緣故,溫孤儀便輸定了。

“七七!”溫孤儀回到她身邊,揉過她柔軟光亮的長發,溫聲道,“亦莫覺得他會因責任娶你,你方才也聽到了,朕與他說了的,朕方是你的一切。”

“你的後路,我切斷了,也鋪好了。”

蕭無憂掃他一眼,揀了舒服的姿勢靠在榻上,“陛下且記得自個話,裴湛求娶孤,你便放人。”

溫孤儀給她掖了掖毯子,“朕一諾千金。”

*

太陽從正中滾向西天。

日落月生,月降日出,又是一日。

溫孤儀來看蕭無憂,給她帶來一本奏章。

上書道,裴湛休沐,回去河東祭祖。

“等他回來,他自然就入宮了。”蕭無憂坐在水榭長廊,攪拌魚食。

“祭祖是什麽急的事,不能先來一趟宮中看看你?”溫孤儀笑道,“你說他是着急走,還是已經根本就不想入宮了?”

蕭無憂給湖中撒了把魚食,不欲接話。

“這請休奏章,還是今個同僚給他轉代的。”溫孤儀補充道,頓了頓又繼續言語,“是故朕猜測,說不定過兩日他便申請外調河東,不回來了。”

蕭無憂起身離開。

從長安往返河東,至少需要二十日。蕭無憂算着日子,裴湛最早也該七月二十八方能回來。

回想同他的兩次相遇,再想他的兩次退婚,她相信的他。

然溫孤儀雖陰陽怪氣,但說的并非全無道理。

區區祭祖,如何騰不出時間來見她一面。如何這般急切離開,連着奏章都要人轉呈。

難不成當真不願面對當日事嗎?

還是他從來喜歡的只是想象中的自己?

如今自己魂魄歸來,真實的出現在他面前,反而讓他懼怕無所适從了?

她的人是真的,責任也是真的,血仇亦是真的,本來他只是對亡人的堅守,途中棄了也無人可知;如今和她在一起,便要活生生擔下這一切,他猶豫了是不是?

甚至,甚至他是否還介意她嫁了那麽多次人?

蕭無憂告訴自己,不該這般想他,可是時日流逝,她總忍不住亂想。

這世上,一切皆有可能。

譬如她與溫孤儀,曾經耳鬓厮磨、攜手長大,不也走到今日地步嗎!他們好的時候,在藥師谷的時候,何曾會想到有今日!

夜色昏沉,床榻帷幔簾帳層層落下,蕭無憂抱膝窩在角落。

七月二十八早已過去,明日便是八月初一了。

她将面龐埋在膝間,隐忍抽泣。

“殿下,臣來了。”當是幻覺,她竟然聽見了裴湛的聲音。

“殿下。”一點光影靠近自己,伴着又一聲低喚。

蕭無憂擡起頭,尋光望去。

榻畔簾帳浮動,男人捧着一盞燭火,坐在她榻上。

見她望去,便往上挪近些,還不忘将簾帳掖好,将自個藏好。

一點燭火搖曳在兩人中間。

縱是烏衣夜行,蕭無憂還是辨出他容色。

“你……”蕭無憂瞪圓了眼睛,擡手觸他面龐,反手揚起,卻到底沒舍得落下,只如同貓爪撓人,抓了抓他面頰。

“你出去!”姑娘瞥過頭,言不由衷。

“殿下容臣将話禀完,您且一字一句地聽,聽完且趕臣走。”

“說吧!”蕭無憂邊聽邊從他手中接過燭火,湊近細看,見他滿臉疲色,形容稍瘦,眼中布滿血絲,眼下盡是烏青……

然随着他話語一句句落下,她只呆呆愣在一處,唯雙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話盡許久,她都未曾出聲。

“殿下。”他輕聲喚她,從她手中接過燭盞擱在一旁。

還未來得及轉身,便被她從身抱住,由她決堤的眼淚打濕他衣襟。

他告訴她的是,七月初八晨起,他在入宮途中,接到河東急信,道是他一個傷重的故人有了蘇醒的趨勢,且那處已經尋到相關藥材,只是需要他精通骨科的母親回去一同會診用藥。那藥材金貴,鎮于冰中,天氣炎熱,可分秒皆争。故而,他才沒有第一時間入宮。眼下好了,待過些時日,他徹底蘇醒,可以挪動,便來長安。

他說,“臣今日才回得長安,宮門下鑰,不得已方出此下策,夜探您寝宮。”

他說,“那人實在重要,倒不是比您重要,是于您至關重要。”

他說,“他是您三哥,豫王殿下。”

“三年前,雲中城戰場上,是您救走了三哥?”趴在肩頭姑娘泣不成聲,只伸着兩條細軟的臂膀撕開他衣襟,脫下他衣裳。

三年前,他重傷瀕死,藥石罔效,到了要沖喜揀命的地步。

她記得,雲中城中,他左臂為重弓|弩所傷,但那傷不至于要他性命。

“殿下!”眼見她換到自己身前,剝盡他上衣,又開始解他下身衣袍,裴湛被按在榻上,忍不住喚她。

“閉嘴。”蕭無憂喝他。

衣衫褪盡,蕭無憂捧着燭火一點點檢查他身子。

七夕一晚,太過迷亂,她不曾細看。

今夜,零星一點燭火跳躍,她與他不過咫尺間,呼吸糾纏,人影交錯。

她一邊看一邊摸。

從上到下,裴湛眼前光影亮了又滅。

從前到後,他背脊到足跟,燭火的一點溫度始終伴随。

天家公主止了動作,唯眼淚未收,俯身吻他。

吻他左邊肩胛骨,右側腰,右邊小腿。

翻過來,又吻他胸膛,左臂。

至此停下,滾入他懷中。

一共五處未消的舊疤,皆是為救她兄妹所受,而就在不久前,她尚且還在懷疑他的忠貞和信念。

她哭得愧疚又洶湧。

“對不起,臣來晚了。”偏他還在道歉安慰她。

身上的姑娘一個勁搖頭,只埋首又開始親吻他。

裴湛這廂回來,原是給蕭無憂報信,予她安心亦讓自己安心,本想話到便走。如今這般,自是走不得了。

然他還是推開了蕭無憂,縱面色紅到耳垂,還是道了“不可”。

“昭陽殿都可,何論這是孤的寝殿。”蕭無憂被他推在一旁,便也不挪過去,只在黑暗處伸手,準确無誤地握住搓揉。

“臣不是這個意思……”裴湛瞬間嗓音發緊,“只是,只是……”

“快說!”蕭無憂的手,和話一樣幹脆。

“只是、怕傷到殿下!”裴湛深吸了口氣,兩手攥緊了拳頭,緩聲道,“殿下回來上過藥沒,還疼嗎?”

蕭無憂愣了愣,“噗嗤”笑出聲,手下失力握得緊了些,“二十餘日了,孤又不是紙糊的,裴大人當真以為自己是銀槍鐵棍嗎?”

“如此,殿下且再試試。”男人眸色暗下來,喉結滾動中,換了個以下犯上的位置,扣住姑娘雙手,用一身滾燙骨肉将她壓實。

床榻咯吱間,最後一點燭火湮滅時,他撫慰着啃在他肩頭嘤嘤呀呀哭泣的公主,輕聲道,“明日,臣便去禦前提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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