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入局◇
第37章 入局◇
◎準奏!讓司天鑒擇吉日完婚。◎
兩個時辰前,裴宅。
裴湛既在休沐期,還未回南衙軍銷假,這日自不必上朝。故而從長生殿離開後,他先回了府,打算更衣梳洗一番後,如此入宮求娶。
只是求親這般大事,且求得還是天家公主,血親這道總是繞不過去的。尤其是他凡事一言定音的祖母陸氏,此事上裴湛尚有擔憂。
倒不是怕她不應,只恐不說清楚,按着蕭無憂先時所言要将他擇幹淨保他清白,裴湛擔憂多惹誤會,為祖母不喜。
只要想起這廂要娶的是當年的永安公主,想她異國羁旅漂泊,上輩子至死都不曾踏上故土,裴湛便覺得傾他所有,莫談傷害,該全是依靠和愛意。
尤其是他的兩位至親,是他稀薄的親情血脈裏為數不多的珍貴存在,唯盼她們能向愛自己一般愛她,盼她能全部擁有。
故而,在面見阿娘祖母的一刻,一貫思維清晰的他,又将七夕宮宴的事重新捋了遍,方跪在陸氏面前,将前事道來。
白氏原随他同往河東,途中把過他脈象,覺得他中了虎狼之藥,問了一回,他含糊敷衍只道回京再細說。彼時救人匆忙,白氏雖心中猜得七八分,也未再多問,然這廂聽來尤覺惱怒。
只道,“這鄭氏女怎如此大膽?行這般傷陰德之事!”
而陸氏行事嚴謹慎微,甚是明理,按理聞裴湛這般說明,自是同意的,這廂卻是半晌沒有開口。
裴湛等了片刻,忍不住道,“祖母,說到底殿下何辜,是我唐突了她。她非但不曾傷我,且救我性命。然如今滿城風雨卻只淋打她一人,我實在不忍,方想早些迎她過門,止了這風雨。”
陸氏花甲之年,精神尚好,眉宇間一股韌性從容色,觀之要比尋常老婦精明威厲許多。聞兒媳孫子連番落話下來,一時并未提盧七如何,話頭只也落在鄭家女郎身上。
陸氏問,“如今這個鄭六姑娘是旁支?”
裴湛颔首,“鄭氏正支一脈這一代統共就一子二女,如今只剩嫡長女,也就是鄭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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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氏笑了笑,“縱是人丁不興,倒也是人上人。鄭氏剩此一女,反勝過子孫無數。”
“勝在富貴榮華罷了,焉知如何上的位!”白氏一貫溫順賢良,尤其是在陸氏面前,從不多話。
這廂犀利開口,實乃鄭家兩個女郎一個嫌裴湛傷重蠻橫退婚,一個給裴湛下藥傷其身,方萬分嫌惡,如此連帶對這同輩長姐,一起遷怒。
只是話出口,對上靜看她的婆母,不由讪讪低眸,卻又是難得的不自省,絲毫不覺自己話語有錯。
“子不教,父之過。”陸氏輕嘆了聲,“宣平侯若是個有腦子的,身為當家人,斷不會将家族經營成這般模樣。”
“其實也不能全怪宣平侯,還得往上推去。”陸氏搖首。
“這些年在長安城中開藥坊,兒媳也聽得一些,這鄭氏雖商賈立家,然往上三代,原有一嫡幼女乃女公子之才,據說當年譽滿京華,可惜走丢了。她若在,說不定鄭氏不至于如今模樣,人丁不旺,專走旁人左道的路子……”
難得陸氏沒給白氏立規矩,不責她論他家之事。遂白氏看了眼自個尚且跪着的兒子,只順着陸氏論起鄭家祖上那麽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
裴湛聞來,不由心驚,恐母這廂如此多話遭祖母責罰,不由欲開口止她話語。卻不想白氏給他遞了個眼神,暗示他無妨。
裴湛尚且疑惑,只聞得祖母的話音響起。
“好了,勿背後論人,還這般長篇大論,當着孩子面。”陸氏臉色微沉,“且論眼下事,分清緩急。”
“婆母說的是,兒媳知錯。”白氏低眉順目,卻是不經意瞥了眼自個兒子。
裴湛感激又佩服母親,能在這般嚴苛的祖母眼下将話頭重新轉回。
明明是陸氏把話頭指向了鄭氏女,話語不自覺多了些。白氏不忍兒子心急,方順着她侃侃而談,如此反其道而行之。
果然陸氏便聞來不喜,不願再論鄭家,主動回到盧七的身上。
白氏趁熱打鐵道,“既然他二人有這個緣分,不若讓硯溪早些去求了,成婚生子,為裴家開枝散葉,我們也好含饴弄孫。反正,婆母原也喜歡盧七姑娘,一直覺得遺憾。”
“你先起來。”陸氏看一眼近來愈發清瘦的孫子,一時也不表态,只道,“你阿娘說我原也喜歡七姑娘,這話不錯。但祖母也記得,你卻是一貫不喜歡七姑娘,婚約背在身上三年,便拒了三年。這廂卻如此積極,能同祖母透個底嗎?到底,是何緣故?”
裴湛在陸氏身邊坐下,一雙澄澈眼眸蒙上蒙蒙霧氣,線條剛毅的面龐因騰起三分緋色而柔和了弧度,“孩兒同她有了肌膚之親,總沒有再拖延的道理。”
“七夕之事,怨不得你二人。”陸氏觀自己孫子模樣,直言道,“那昨晚又是誰誘着你,迫着你?”
這話出來,裴湛不由看了眼自己母親。
白氏垂着眼睑,餘光嫌棄地掃過,一副“你自個解釋”懶得理會的樣子。
再明顯不過的意思,陸氏顯然已經發現昨晚孫子夜不歸宿。
離家二十餘日,又不在任上,是何天大的事讓他徹夜不歸?
晨起歸來還鬼鬼祟祟,入了屋子便沐浴!
再看眼下這幅玉冠瀾袍,環佩叮當的模樣。
女為悅己者容,換了性別也是一樣的。
“食髓知味,不知餍足,世間兒郎九成皆若此。”陸氏眉間愈發淩厲,連霜白鬓發都仿若因身上氣焰而閃出銀光,“可是硯溪,你是祖母一手帶大教導的,你心志幾何,祖母再清楚不過。”
“按你對盧七的那點子情分,你被迫碰她一回,因責任而娶她自然應當。但是沒有媒妁婚姻約定,你是絕不肯再有第二回 的。”陸氏話語連番落下,只看着孫子一張冠玉面龐生生成了通透血玉,素來堅定的神色亦飄忽不定,卻也沒有停下話頭,只繼續追問,“所以,這昨夜第二回你總不至于又被下藥了?
裴湛搖首,“自然沒有!”
“這便是了。”陸氏緩聲道,“那你便說說,盧七姑娘是使了什麽神奇的法子,竟然能扭動你磐石之心,甚至讓你食髓知味而不知餍足,生生成了芸芸凡夫子,只一回便作了她裙下臣?”
裴湛得陸氏教導,知曉自己祖母向來通透聰慧,卻也未曾想到觀物見底,竟是這般厲害。一時間竟未想好說辭,沉默了片刻。
便是白氏亦覺陸氏說得在理,不由蹙眉,提醒他回話。
“祖母,許是孩兒遲鈍,先前愛而不自知。”裴湛擇了個晨起蕭無憂給他的緣由應付。
“罷了,你二人彼此鐘意,祖母自不該多言。只是去之前,祖母有幾句話與你說。”陸氏頓了頓道,見白氏自覺起身,只擺手道,“英娘且留下,我們這家子統共就這三人,一屋子骨肉,沒什麽可避的。”
“是。”白氏不由紅了眼眶。
嫁入裴家半生歲月過,孩子都已二十出頭,這是鮮少的幾次得陸氏不避嫌,允她在側。
陸氏看了眼母子二人,遂正色道,“硯溪,祖母不清楚你同盧七姑娘到底期間幾何,發生了何事。但是祖母要把自己清楚的是與你說清楚。”
裴湛挺直背脊,“祖母請說。”
陸氏點了點頭,“盧七姓盧,出身盧氏輔國公府。世人皆知此府非尋常侯門公府,其乃流着前朝蕭邺皇族的血,是正統蕭家後裔。你娶她,便是同前朝沾上了聯系。這本無妨,先頭你們便是有婚約的。此乃其一。”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當今新朝天子封盧七為長公主,雖不曾納入後宮卻其心可昭。你娶她,需防帝王之心。此為其二。”
“其三,便是前面兩處相關聯,如今的天子乃是屠蕭氏而上位。這盧七長公主入宮之舉到底是帝心鐘意,還是盧氏另有圖謀,這是潭渾水。”
裴湛聞話至此,對自己祖母愈發震驚,不想其竟有如此見地。
陸氏卻不理他神色,依舊還在為他梳理,已然梳理到他想過卻不願深想的一處。
“七姑娘性子老實,心思單純,七夕宮宴她救你之動機,且當她是對你情意未變,不想你落入旁人裙下。”
“但是這廂有一處,你需深思——”陸氏聲色愈發緩慢,話語卻格外明了,“她已經一身流言,長安城中論盡她不甘寂寞,夜會情郎一事。人人都好奇情郎何人,為何她卻死咬不松口,這廂更是還要你君前求娶卻抵死不認,如此護你清白幹淨?”
“想一想,供你出來,分擔污水侵襲,與她共沉淪,左右你們亦是許了約的鴛鴦,不是更好嗎?”
“怎就如此保你?”
盧氏連連發問。
裴湛氣息漸重,這個問題在今早蕭無憂提出時,他早已想到。
她沒有給他解釋。
然一路回來,他隐約已經猜到她的意圖,但是卻本能不想深究。
難得糊塗,何必活得那般清醒。
“她這樣保你,保的是你,亦不是你。”陸氏靜看他,只長長嘆了口氣,直白戳破,“她真正要的,或者說教導她此舉,她身後人真正要的,是你寒門清流領袖的名聲。你若名聲受損,便是威勢不再,難領寒門諸臣。”
“那她、或者說盧氏,為何要這份勢呢?”
陸氏笑道,“這便要回到前頭祖母說得三處了,那三處想來你都知曉,左右不過祖母再提醒一回。”
“而祖母真正想說的是,你自個需考慮清楚,是否當真入此局?這不是尋常局勢,你入,攪動的可能會是一場關于天下姓誰的風雲棋局。”
陸氏眉宇清明,“長公主盧七先時攔下鄭氏女為你解毒,随後保你一身清白,此連環舉措絕非情之所鐘,乃是心思深沉圖謀之。”
“我的兒,如此觀之,于情,你未必能得她真心。于公,你需搭入身家性命。可還要去求娶,去入局?”
八月的第一日,暑氣已經退了大半,院中薔薇凋謝,梧桐葉微微泛黃,有了秋的蕭瑟。
滴漏滴答,裴湛起身,重新跪拜,“孩兒想過無數回,早已想的清楚。若說有所疑慮,便是對不住阿娘和祖母。孩兒一旦入局,你們便只也只能被迫進來。”
裴湛深叩首。
“你阿娘半生行醫,一雙杏林手救人無數,早已活出生而為人的價值。”陸氏望向白氏,目光溫和,尤似六年前裴湛父親亡故,這世上唯剩她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那一眼亦是這般溫柔親和。
“而祖母,更是半截身子入土,一生有你父、有你,早已值得。你既想得明白,說到底是為了前朝蕭邺,祖母自然支持。”
“多謝祖母!”裴湛再拜。
“起來!”陸氏扶起他,拍着他的手背嘆息道,“但願有一日,我兒能得些許不謀利益的真心。”
說着,一手牽一個,入了內室。
陸氏打開暗格,裏頭露出一個香爐,後頭供奉一把二寸餘長的彎刀。
“都來,一人一柱清香。”陸氏道。
裴湛和白氏依禮上前,後依次跪拜。
“祖母,這彎刀不是您三年前借我所用的那一把嗎?您如何将他奉在此間?”
裴湛記得這是一柄極好的利刃,削鐵如泥,刀柄上鑲着一刻紅寶石,上刻“願磐如石心”五字。他習武,雖最擅長的是鞭法,但對這種神兵利器亦是鐘愛。原想有一日向祖母讨來把玩,不想後來傷重昏睡許久,醒後又諸事繁忙,便也忘了。
這廂,竟在此處見到。
“此乃一貴人所贈。”陸氏看了眼供在上頭的彎刀,“願她護你平安,諸事順遂。”
*
如此,裴湛入了皇宮。
與至親說開,得支持祝福,他自覺心下松開一角。想着不久後的一日,便可迎娶她過門,便是足下生風。
只是回想起出門前,門口目送他的阿娘與祖母,回想陸氏那一句“但願有一日,我兒能得些許不謀利益的真心”,踏入朱雀門的一瞬,雖步履未減,然袖中指尖還是幹幹搓了兩下。
到底深吸了口氣,只繼續往前。
他至勤政殿時,朝臣尚在論政,遂依禮侯在殿外。
他看着裏頭君主的依稀輪廓,想當年城樓一箭,不由握住了拳頭。然再想這三年新朝天下,想天子對他的态度,三顧請他出仕,一語聽勸輕查骊山一案,又慢慢松開了拳頭。
溫孤儀私情和公務間的矛盾,讓裴湛心生猶豫。
然,這廂他為私而來,自無可猶豫。
遂在內侍監好意給他傳話,溫孤儀傳他入殿的一瞬,他便也沒有再多慮,只直言乃為私來此。
“臣欲求娶永安長公主。”
勤政殿中的朝臣,有六部高官,三司督查,三省宰相,皆在初一這日為本月政務進行計劃和闡述。
聞他此言,俱是吃驚。
溫孤儀隔案幾看他,問出群臣想問卻不敢宣之于口的話,“那日命婦多人為證,長公主亦言之鑿鑿自己的行徑。怎麽,那人是你?”
裴湛想認,然念及蕭無憂話語,只搖首否認。
“那你胡鬧什麽?”溫孤儀片刻前見到他的沉郁在他的否認中一掃而空。
蕭無憂所托非人。
一會且将這話告與她,不知她會如何失望。
裴湛按約定之言答話。
“愛而不自知,聞流言百感交集,方來求娶。”溫孤儀咀嚼這話,蹙眉道,“雖秋日已至,然豔陽依舊燥熱,可是心思不清,且想清楚重新說來。”
這話原是暗示裴湛,莫忘曾經所愛。
不想裴湛堅持道,“臣已深思熟慮,望陛下成全。”
群臣之中,眼風往來,打起無聲的官司。
有嘆之,一份情需到這般時候方後知後覺,難免讓人唏噓。
有贊之,裴湛不懼流言,這般情境下,尚敢娶公主,确乃性情中人。
有幸之,長公主尚能得此良人……
然無論群臣心思幾何,唯有一點是寒門清流官員的共識,左右這人不是那日的情郎便是好的,便依舊是他們的楷模。
溫孤儀目光掃過殿下人,這二十餘日過去,原以為他不會再來,卻不想來了,還以這樣的緣由來求娶。
不由怒意上浮,只緩了緩道,“眼下論政未完,你且去外頭跪着自省,想清楚再與朕言!”
裴湛颔首,“臣遵旨!”
日影偏轉,殿外廊下雖有些陰影,卻也駕不住熱浪侵襲,汗珠一顆顆從青年郎君身上滾下。他卻始終挺直背脊跪首。
溫孤儀臨窗不經意掃過,只勉勵壓下噴薄的怒意,卻到底壓不下,因為蕭無憂這廂也來了。
雲鬓花顏,宮裝逶迤,她彎下如柳腰肢,将人扶起。
眉目含情又含笑,聲色朗朗足矣讓殿內君臣聽清,“孤聞裴郎不念孤之年少犯錯,來此求娶,心甚感動。今特來之,與君承諾,來日攜手,定不負君意。”
裴湛聞她話自是開懷,然見她此舉,想祖母戳破的他不欲深究的話,亦辨不清她這一刻又是幾分真情,幾分設計!
而蕭無憂則一氣呵成。話畢,便拉起過裴湛,邁入群臣泱泱的殿中,一起跪在溫孤儀面前,道,“臣妹有幸,願摒棄從前,一心專情,望皇兄成全。”
這殿中,寒門臣子跪下大半,為裴湛言語。
世家中,戶部尚書盧澤乃盧七長兄,盧七如今名聲能得裴湛求娶,輔國公府自然求之不得,遂亦跪首幫腔。
盧澤一跪,世家的官員也跪了一半。
群臣言語幾何,溫孤儀沒有應聲,他甚至沒看裴湛,唯目光沉沉落在蕭無憂身上,半晌道了聲,“準奏!讓司天鑒擇吉日完婚。”
不僅如此,這日裴湛領旨還未走出宮門,便又得一旨。
旨意道,長公主成婚大吉,論及血脈尚是盧氏人,筋骨相連,且讓金光寺中人,一起入長安城觀禮,由裴湛親往接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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