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約定◇
第38章 約定◇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賜婚的旨意下來,溫孤儀道是一來讓宮中司天鑒擇良辰,二來亦讓裴湛回去同尊長商議,雖說求娶的是天家公主,但總是要敬過父母,馬虎不得。故而旨意未定成婚日子自是正常。
然眼下這道旨意,讓他前往洛陽接回金光寺中的蕭氏宗親。這何時出發,回來安置何處,理應說清,卻都不曾講明。
裴湛接了旨,心中疑惑,遂直言問過傳旨的內侍監。
“咱家就是個傳話的,與将軍一般不甚清楚,不如将軍親去問個明白。”內侍監打着拂塵看了眼天色,“這個時辰,陛下當是得空的。”
“多謝公公。”裴湛收了聖旨,返身回去。
*
勤政殿論政在賜婚之後未曾再繼續,只草草結束。溫孤儀在書案後坐了片刻,傳旨喚回行至半路的蕭無憂。
便是一炷香之前,蕭無憂神色平靜地入殿。
溫孤儀隔案看她,道,“馬上便要成親做新婦了,該開心些。”
“孤自然開心。”
蕭無憂想起這一連二十餘日在溫孤儀嘲弄下的憂思驚懼,縱是如今得以賜婚,終不願多與他言語。
只想回殿歇下,養養精神。
她還需尋個名頭,住回公主府,最好是住回輔國公府。她實在不想住在宮中,與他挨得這麽近。
且住在外頭,好多事能方便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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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與姜氏的見面,再比如與三哥的見面。
三哥很快蘇醒回來長安,想到這處,蕭無憂便不由想起裴湛。
悶堵的心中豁然生出一股清涼與舒适。
“方才廊下見到傳旨的內侍監沒有?”溫孤儀從正座下來,換到與蕭無憂同側的座榻上,給她到了盞茶。
蕭無憂也沒接,只安靜坐在一旁。
“這是西山白露。”溫孤儀将茶推近些,“你不一貫最愛喝嗎?”
“人是會變的,以前愛,眼下不愛了。”
溫孤儀聞言,點了點頭,“難不成現在愛喝白梅茶了?”
“喜愛的或許會變的不喜愛,然讨厭的只會更加讨厭。”
溫孤儀握盞的手緊了緊,壓下竄起的心火,“方才廊下那旨意,是朕追傳給裴湛的。”
聞這話,蕭無憂提眉看他。
溫孤儀正要說話,見方才傳旨的內侍監回來,只擡了擡手示意他帶宮人退下。
方道,“瞧你這幅樣子,可是以為朕反悔了,是撤回的旨意?”溫孤儀兀自倒了盞茶用着,笑道,“喝了這麽些年西山白露,确實滋味比白梅茶好許多。”
“陛下無事,孤便告辭了。”如今亦是和在突厥一樣的心态,即便給了面前人尊稱,蕭無憂亦不會于己謙稱。
無論是面對異邦王侯,還是新朝天子,她都是蕭邺皇朝的公主。
“七七,你方才的神色師父看得明白,你根本就是害怕朕将婚約撤銷。”溫孤儀勾了勾嘴角,伸手給她将發髻上一支步搖往裏插正,“你這點神色起伏,是瞞不過朕的。”
“縱是孤有此擔憂,也實屬正常。試問哪個女子會不介意自己的婚約被人反複拿捏。”蕭無憂瞥過頭避開他,“即便孤覺得陛下當不該有此荒唐之舉,畢竟天子一諾千金,君無戲言。”
“你擔憂的僅僅是一樁婚嗎?僅僅是情之所鐘,害怕失去裴湛如此好兒郎?害怕他日良人難覓?”溫孤儀搖首,擱下茶盞道,“都不是。”
“你害怕的是失去裴湛的威望。換言之,你看中的也不是裴湛本人,是他寒門清流領袖的地位,朕說的可對?”
蕭無憂拂袖起身,嗓音裏帶了兩分不耐,“孤看中裴湛何處,與陛下并無關系。陛下只需知曉,如今孤再也看不中您任何一處。”
“大晌午日頭正毒,便是被朕言中,也無需這般惱羞成怒,左右此間不過你我二人。”溫孤儀緩了緩,眼尾不知何時多了一抹赤色。只從案上揀了把扇子搖開,伸過手臂給她打風。
“朕不過是惜才而已,無論是于公還是于私,說到底不過是我們彼此間的恩怨嫌隙。”他目光落在對面的牆上,話語親厚,當真一副為人多思的模樣,“裴湛純良,你何必推他入局?”
蕭無憂扪心自問,相比裴湛将她藏在心中愛了多年,甚至為她一縷青絲而不婚不娶不傳後,自己于他的那點情分,當真是微薄的可憐。
七夕宮宴那日,她計劃尋他,原就是想于他說明,給他一個自由擇取的機會。不想事出偶然,發展到如今田地。
她自問,是對他不起。
如此想來,這廂她默了許久,好半晌方輕嘆了口氣。
心道,“餘生漫長,許我慢慢累出情意。”
“今日裴湛殿前求娶,咬死不是那日情郎,這可不是他的本性。而你,又不偏不倚掐着點來到此間。朕便知曉,這一路皆是你的謀劃。好心思啊,七七!”
溫孤儀站起身來,轉到蕭無憂身側,繼續搖着折扇,扇出的風不知滅的是自己的火,還是對方的氣,只繼續道,“你今早甚至堂而皇之地向太醫院要避子湯,就是為了要繼續抹黑自己,你是嫌宮外風波不夠大,讓宮廷也起你的流言,如此反襯裴湛清白情深之名。”
“說不定裴湛此刻還感激涕零,卻不知根本是你步步為營,給他的三分情意夾雜着七分利益!”
“那也是孤與裴湛之間的事,不牢你多言。”蕭無憂終于忍無可忍,晲他一眼,擡步離開。
“等等!”溫孤儀收起扇子,敲打着自己掌心走上前來,“不過與你閑聊兩句,何必惱成這樣。”
“你都要大婚了,是喜事。”溫孤儀容色愈發清貴溫潤,眼皮壓過,眼角微揚,便是一副極親和的模樣,“朕給裴湛的第二道旨意,是讓他去接金光寺裏你的族人。如此,讓你雙喜臨門。”
蕭無憂看他一眼,無聲卻再直白不過的意思。
你這般好心?
“不信,你得空傳他,自己問去。”溫孤儀擡眸掃向殿外,蹙眉道,“何事遮遮掩掩?成何體統!”
蕭無憂聞聲望去,是方才的內侍監。
“擾了陛下和長公主,奴才罪該萬死。”內侍監匆忙上前跪下道,“時乃裴将軍守候多時,奴才想給他傳個話,又見陛下同長公主相聊甚歡不敢打擾,如此一時在殿外猶豫!”
“裴将軍現在何處?”溫孤儀問。
“回陛下,裴将軍在偏殿等候。”
“傳!”
溫孤儀看了眼蕭無憂,回了正座,“你無事可以歇下了。”
蕭無憂轉瞬明白了一切,不由往外頭看去,又回首怒視溫孤儀。
他是故意的,讓裴湛在偏殿聽了這些話。
“留下也行,且看看他可還願意往洛陽走這一趟。”溫孤儀話語落下未幾,裴湛便踏入殿來。
蕭無憂尚且站在殿門邊,裴湛進來時與她擦肩而過。
“臣拜見陛下,拜見長公主。”往禦案走近兩步,裴湛恭謹行禮。
“免禮。”
“謝陛下。”
裴湛起身,蕭無憂往回走了兩步,在他身側的榻上坐下。
“何事,讓你去而又返?”溫孤儀開腔道。
“是為前往洛陽金光寺一事。”裴湛話語直白落下。
溫孤儀和蕭無憂的目光同時凝在他身上。
想的亦是一樣的事宜,裴湛大抵不願走這一趟了。
故而蕭無憂只一瞬便收回了眸光,而溫孤儀則有些自得地望向她。
然卻不料,裴湛繼續道,“陛下旨意上未嚴明前往的時辰,和回來落腳處,臣方來此請示。”
蕭無憂一下紅了眼,只是未得他餘光接上。
只有他繼續回應溫孤儀的話語在耳畔缭繞,“臣自然要前往護行的,那處人皆是臣未婚妻子的至親,自當前來觀禮。”
蕭無憂垂下眼睑,砸下一顆滾圓的眼淚。
殿中靜了一瞬,蕭無憂未再擡頭,只看着一截垂在眼前的靛青色瀾袍袖角,伸手上去拉住,輕輕晃着。
到底在勤政殿中,裴湛有些無奈地遞給她一個眼神,卻沒忍心将袖角扯回。
“想來公主思念家人,你揀着日子盡快。”溫孤儀話語沉沉砸來,“無事,便早些出宮吧。”
“孤送你出去。”這回蕭無憂接得極快。
“長公主留下,朕尚有事與你細談。”
“臣不打擾陛下與殿下了,先行告退。”裴湛到底拉回袖角,躬身退離。
蕭無憂尤覺手中一空,心便往上提了一分,唇口張了兩次,卻也沒有說出一句話。
半晌,見人已經徹底離去,遂亦拂袖離開。
“七七!”溫孤儀闊步攔下她,一把将她拽進身側,鳳目猩紅,眼前不由想起片刻前,蕭無憂拉扯裴湛廣袖的場景,咬牙道,“你太過了。”
“怎麽?你算計孤便可,孤刺激你便不可?”蕭無憂嗤笑了聲,片刻面上浮起些許真誠,話亦是柔和,“你莫這般惱怒,孤原未想刺激你,不過被裴郎癡心感動,真情流露罷了。實打實情難自抑,非有心刺激。”
“要是惹你不快了,這廂給你賠個不是。”說着,她當真抽回手,交握于左,給他盈盈施了一禮。
“好!好!好的很……”溫孤儀緊緊盯住她,胸膛起伏,半晌方平複下來,“如你所言,你我成日這般争鋒相對,亦是勞心的很。不若我們達個共識!”
蕭無憂眉宇微蹙。
“知你想得通透,不在意族人生死。但是大喜日子将近,若是沾了血氣總是不好。”溫孤儀頓了頓道,“出嫁前,好好待在宮裏,我要的不多,與我閑來烹茶閑話,偶爾賭書吟誦。”
“荒謬!”蕭無憂冷嗤。
“七七,我已經退讓成這樣了,再逼急了也會瘋的。”溫孤儀合了合眼道,“你說的對,我不該那樣逼你。如今我将這話一樣還你,莫逼人太甚。”
“你我之間,到底誰逼誰?分明……”
溫孤儀擡手止住她話語,“我只要兩個月,兩個月內我一定給你一個我滅太子蕭不淮滿門的滿意答複,亦會有鐵證人證讓你信我。”
“這兩個月,你乖一些,成嗎?”
溫孤儀見眼前人不止沒有反應,還滿臉嘲諷,不由怒從心起,一把抓住蕭無憂,“你對我軟和些,對我笑一笑,我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你是我養大的,你想什麽我一清二楚,不就是想連着裴湛的寒門清流和盧氏的世家門閥反我,複你蕭邺天下嗎?”
“我已經應許你嫁人,已将你族人放回,你是想要雙喜臨門,還是血濺華堂,自個且想清楚!”
“我再說一遍,我只是想要同你平和的處兩月而已。”
“兩月為限。”蕭無憂推開他,“不必司天鑒擇良辰了,十月初一為孤婚期,你下旨,孤便再信你一回。”
西北道上,鄭家人已經有了崔抱樸的下落,不日便可抓獲他。
兩個月平和的相處,他們間那樣深的牽絆,總能勝過她對裴湛并不純粹的圖謀。
甚至,她這廂還願信他,便是最好的證明。
溫孤儀如此想來,轉身便研磨提筆,将旨意傳去了禦史臺。
*
這一日,不僅将婚事定了,裴湛也未曾因溫孤儀的挑撥而心生退縮,蕭無原該松下一口氣的,何況婚期都定了下來。
然就是定下婚期這事,讓蕭無憂懸了好幾日的心。
而這好幾日裏,裴湛雖在宮中任職,卻一次也未踏入長生殿。
自己圖謀的事,已經被溫孤儀挑破。
至此,她和溫孤儀之間,從個人感情到國仇家恨,已經徹底攤上臺面。
而這樣的挑明,原只有兩種結果,溫孤儀殺了公私皆占的裴湛,或是他被反殺。然眼下裴湛和盧氏都安好,便是說明溫孤儀未動殺心。
裴湛是安全的。
蕭無憂分析時勢,為這處她該定心。
如此盼着她來——
蕭無憂望着窗外月色,芙蓉面兩頰生飛霞,大抵是情意又深了一分。
未問過他而直接定下婚期,他可是覺得是自己對他的補償?
又是不含情意的。
可是眼下,她分明為此又怕又憂。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月上中天,蕭無憂蘸着茶水在案幾上寫古老的詩,還未寫完便聽得後窗聲響,回首見一個人影躍了進來。
來人一身官服,腰刀尤挂。
“将軍今夜值勤,大可從正門進來。”蕭無憂看着被他隔空點穴軟軟倒地的守夜姑姑,不由輕嗤。
“臣上半夜值勤。”裴湛将周遭門窗合上,只命了琥珀守夜,回來屋中。
蕭無憂尚且坐着,他站着,兩人間隔了半丈距離。
“你還好嗎?”
“辛苦了。”
兩人同時開口,話語疊在一起。
蕭無憂捧了盞茶起身。
她自然聽得懂他的話,這會原該他散值休憩的時候,然他連衣衫都未換便來了此間,自然是心念她的。
裴湛往前走了一步,接過茶水,原本想說的“多謝”二字梗在喉嚨。他看見案上水漬未幹的字跡。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臣這五日未來,不是生殿下氣。實乃那日殿中,我們舉止太過,臣怕刺激到他。臣無懼責罰,只是怕殿下受難。故而走得匆匆,亦多日不見你,如此平他心緒。而今夜前來,一則值勤檔口,二來明日臣便前往洛陽了。走之前總要同殿下說明了。”他又看一眼案上水漬,便再走近了一步。
剩尺寸間隙,他卻沒有在靠近,只輕聲道,“殿下莫怕,亦莫憂,臣一直在的。”
蕭無憂眸光低垂,不敢看他,片刻只道了一聲“對不起。”
裴湛笑了笑,未接她這話,卻道,“殿下,那日陛下诓你之言,臣在來時,于家中祖母便已經清楚提醒,然臣還是入宮了。至于您一言定下婚期,臣亦不覺什麽,只覺殿下欲逃離這宮殿之心甚重,故而願早些接你回家。”
回家。
蕭無憂擡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這巍巍宮城,原是她的家。宮城最高座上的男人,她曾視他為家。可如今,她卻只想快些遠離。
能離開,便已很好。
卻不想還會有眼前人給她一個家。
與她說,接她回家。
“臣很早便與殿下說過的。”裴湛又一次看向案上水字,擡眼又看姑娘逐漸赤紅的眼角,滿含熱淚的眼眶,只堅定道,“何論值得,是臣願意而已。”
蕭無憂長睫撲閃,帶下一串淚珠,多日未笑的面容終于展顏,攬上他腰腹,将頭埋在他胸膛。
“殿下!”裴湛推開她,有些報赧道,“臣才散值,尚未沐浴。”
“将軍恩德無以為報,妾侍奉您沐浴吧。”姑娘素手一勾,便将人帶去了內室。
半夜未開湯泉,淨室唯有浴桶。
水汽氤氲,細霧蒙蒙。
浪濤起伏裏,裴湛退開身,将跪趴在桶沿上的人抱轉過來。
蕭無憂青絲貼鬓,薄汗連珠,半阖着一雙迷離杏眼,看水下依舊挺拔的根骨,只癡癡道,“郎君是要孤做回觀音?”
男人強忍的呼吸粗重,被唇齒銜住的耳垂滾燙,只将禁锢在雙掌中的人托住,放下,由水花洶湧,激浪滔天,“臣,從此不敢看觀音!”
……
風停雨歇,他一口咬在她肩膀,從喟嘆聲中發出一記難得的厲聲,“殿下!”
話語吐出,這人便從雲巅極樂地瞬間回到人間清醒處,他原控制的正正好,然貼着他胸膛的人纏摟的密不透風,半點沒容他出來。
“這兩日,是安全的。”蕭無憂撫他眉眼,“再不濟,左右還有兩月不到我們便成親了。”
裴湛颔首,親了親她額頭,抱她出浴相擁而眠。
“臣明日前往洛陽,很快回來,殿下照顧好自己。”
臨近八月十五的月,還未圓滿,卻已經足夠明亮。
雲霧煙攏,明月躲入山頭梢後,不忍叨擾榻上人,難得一個寧靜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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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複吟40瓶;可達卷兒15瓶;音音快逃5瓶;胡蘿蔔、為看帝皇書申請的賬號、喜歡吃辣條、我愛芝芝莓莓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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