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修羅◇
第39章 修羅◇
◎或許他亦被天下風雨裹挾。◎
這晚事後,裴湛休憩了大半時辰,起身更衣。
蕭無憂也跟着動了動,心裏清楚,便是晨起他從這殿裏出去,亦沒什麽大不了,左右已是流言鼎沸。而如今兩人婚約已定,看戲的人也沒太多可觀的。
他防的是溫孤儀罷,為的是她。
他有心,她亦不願他擔心,只半睜着惺忪睡眼給他扣腰封。
裴湛瞧她一臉倦容,眼皮都撐不開,只将兩只在他腰間胡亂摸索的手抓來吻了吻,塞回被褥中去。
“臣自個來吧,殿下多歇歇。”他的笑意隐在嗓音裏,頓下靜看了她一瞬。
蕭無憂回味他的話,嘴角噙了抹笑,慢悠悠睜開眼,“記得與孤傳信。”
裴湛點了點頭,坐下身來,将這數日想了許久的話與她說了。
說了很多,從溫孤儀屠太子府到立新朝。
最後落尾是她在洛陽金光寺中聽過的一句話。
——他與臣說,就當是為了公主守這天下。
蕭無憂嘴角的那抹笑散開,兀自坐起身,撿了個迎枕靠着。
殿中唯亮一盞壁燈,一抹昏黃光影投在兩人中間。
于是,中間一點是亮的,分坐的二人置身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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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告訴孤,孤與他家仇而已。你忠君,卻更忠于民。”蕭無憂前世半生歲月都在謀算裏沉浮,擇句識意的功夫一流。
她靜靜看他,嘆,“孤不好殺生,并不想為了江山姓氏生靈塗炭。可是我蕭氏何辜,孤重活一遭,總要向這改天換日的人,讨個說法。
“殿下之仇,便是臣之仇。”裴湛不避不躲,話語明朗又堅定,“臣只是思慮許久,有沒有一種可能,陛下與您,根本無家仇。他亦被天下風雨裹挾,背了你滅國的恨!”
“可是鸾帳情迷不複醒?”蕭無憂擡手,撫他面龐輪廓,“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若為情迷,也該為殿下所迷,為殿下言語。”裴湛背脊筆直,巍巍如青山堅毅,順着她以面貼她柔軟冰涼的掌心,“就是臣足夠清醒,方才如此說話。”
“于如今的天下臣民,無苛政,無怨殺;新貴寒門疊起,舊日朝臣尚在。立朝三年,陛下之所為,并無差錯。”
“臣若辨不清此間局勢,看不清為人幾何,乃能力不夠,不足以被殿下委以重任;若知情勢而只顧一己之私不明言方失公正,乃德行有虧,更不足以被殿下托付終身。”
“臣,不過實言而已。”
蕭無憂一時無話,只慢慢頓下撫在他頰畔的手。
“殿下為家族讨要說法,伸冤複興自是無錯,臣只是臨行不安,方有此言。”裴湛反手握住她不再動作的手,“殿下要的說法,或許不日便有結果。臣只盼着,殿下勿急勿躁,莫激怒陛下。”
裴湛緩了緩,繼續道,“陛下終是男子,于公理智,于私難免沖冠。”
論及公私,蕭無憂遂道,“那你當知那日勤政殿中,乃他故意設計,讓你隔牆聽話,欲要挑撥離間你我。”
“臣自然知道,所以臣并未同殿下離心。臣亦不齒他這般行徑。”裴湛看了眼蕭無憂,“但是,因為對他私情上的不滿而否定他為君的英明,這是不公平的。”
至此,蕭無憂已然明白,這人所慮之周全原比她想的深,且公私之間,分得足夠清楚。
“孤未看錯人。”她的面上重新浮起笑意,“可是,這話你得分析給當今天子聽。如今若是抽刀拔劍,孤仍在下風,他占着主場。”
“殿下也曉得自己在下風。”裴湛剜她一眼,細觀面前人平和神色,将那只細白的手攏在掌心,用力壓了壓,似是想把更多力量和安全感觸渡給她。
“臣,昨日與陛下亦言明了。”
蕭無憂美目瞪大一圈,不由感慨,陰陽相和謂之道,然謀略之間,陽謀遠勝陰謀。這人足夠坦承,陽謀現天地。
“那你又是如何說的?”蕭無憂好奇道。
畢竟他去游說溫孤儀,然這一日風平浪靜,溫孤儀當是被說服了。至少是同自己一般,願意考慮的。
“陛下以國士待臣,臣自以國士奉之。”
八月初二晌午,長安城郊,蕭無憂出宮十裏送別裴湛。
城門口遇見私服前來的溫孤儀,只眉目清婉,神色溫和,口齒間咀嚼着午夜裴湛最後與她說的話。
“他倒是坦然,連這話也敢告訴你。”溫孤儀調轉馬頭,同蕭無憂一道打馬回宮,“便不怕你多心他的立場嗎?”
“你都說他磊落坦然了,孤便識不出他品性嗎?”蕭無憂勒了勒缰繩,控住方向,“裴郎君子赤心坦蕩,但願是你之幸,亦是孤之幸。”
蕭無憂一來明白裴湛意思,要她忍耐莫刺激溫孤儀,二來昨夜一面已算告別,今日原不打算再來送行。卻不想晨起更衣之時,便得了溫孤儀旨意,許她出宮為裴湛送別。
她自是高興,私心裏亦是感慨裴湛勸說起了作用,遂這廂能與溫孤儀并肩同行,收了針刺說話。
“七七,我們擇人的目光到底是一致的。”溫孤儀側首看她。
十七歲的少女,明光映照下,容色晶瑩,似花樹堆雪。與他看過的十五歲時候的姑娘并無區別。
唯二的不同,是眉間朱砂已不再,如水眼眸盛滿風霜浸染的滄海桑田。
蕭無憂沒有應他,她在他的話語中辨出一分暧昧,遂抽鞭催馬加快了速度。只是到底在長安坊間,朱雀長街人來人往,馬速提不起多少。
溫孤儀倒也不曾追上,只識趣地同她隔了丈地距離,一前一後前行。甚至,未幾便徹底落在了後頭,湮入人群中。
拐道朱雀街副街時,他方才追上,掃了她兩眼,蕭無憂目光堅定,只望向前方。
如此,彼此無言,拍馬往承天門而去。
“七七!”承天門口下了馬,溫孤儀終于忍不住喚住她,“這個給你,宮中沒有的。”
他從懷袖中掏出的是“百味酥”的蟹黃畢羅。
當年蕭無憂的生母文昌王後對螃蟹過敏,為防誤食,宮中禁止用蟹。于是每回小公主饞嘴想吃,便溜出宮覓食。或是纏着他,讓他買了帶到太子府,待她來聽課時吃。
他總說是最後一回,卻回回帶來。
有一次蕭無憂風寒未至,他授業結束,竟鬼使神差地給她送去。
細想,那是他頭一回入她的長生殿。
小姑娘裹在被子裏,兩眼放光盯着餘溫未散的蟹黃畢羅,咬牙切齒地罵太醫昏庸,給她用的藥膳與螃蟹相沖,用藥時便用不得蟹肉。
她滾在榻上咿咿呀呀地罵,最後抽抽搭搭哭泣,沖着來人道,“你快走,帶着畢羅一起走……不行,師父回來陪七七一會,還有畢羅,讓孤聞聞……”
“你以前不是常讓朕給你帶嗎?”溫孤儀送上去。
蕭無憂看着三寸小食盒中熱氣騰騰的點心,半晌道,“孤說了,口味是會變的。”
“不至于變得如此之多。”溫孤儀端着那方點心,手背青白筋骨道道抖動。
蕭無憂餘光收入眼底,遂沖着跟上來的琥珀道,“收下吧,孤晚些用。”
琥珀福身上前,然雙手接上的一瞬,發現溫孤儀握得緊,并沒有松手的意思。蕭無憂顯然也看出來,遂嘆了口氣,自己伸手接來欲送入口中。
“罷了,這般大的日頭,回去梳洗一番再用吧。”溫孤儀合上蓋,塞給琥珀,轉首道,“朕既應了裴湛,便也不會再迫你。”
“但願你也如此,不要太過敷衍。”
想了想又道,“衡兒已經大安了,一直想回你身邊,琥珀去接吧。”
“還有姜氏的兒子不是喜歡衡兒嗎,恢複先前的慣例,三日入一次宮。”
“好。”蕭無憂這回沒有福禮,也沒謝恩,就這麽一個字,卻是帶着溫度。
溫孤儀聞來心口瞬間豁朗順暢了許多,只道,“那晚膳,朕來陪你們用。”
蕭無憂沒有意見,點了點頭,先起身回了宮。
*
當真是一段平靜的日子,蕭無憂接回衡兒,想到再過不久裴湛便将帶他母親回來,還有他父親,也快蘇醒。
如此,一家團聚。
她看着面前懂事乖順的孩童,又看時不時借口教導他來殿中用膳的人,心道,“但願如裴郎所言,你我并無仇怨,你能洗清自己。”
溫孤儀亦是滿懷信心可以證明自己清白。
勤政殿中,他已經多次留下血衛營首領殷正,大理寺卿杜遠,督察員院判穆玉。這三處人原是他一手培植,最為親密。
而崔抱樸的下落原是數日前鄭氏族人送來的消息,道是最近一月在涼州、張掖一帶出沒,眼下正往北去。
北去無外乎兩處,一處乃突厥,一去是龜茲。
西北就近能用的人手已經出動,但溫孤儀尤不放心,遂派殷正帶血衛營秘密前往。
如此,還剩太子妃崔氏。
溫孤儀同大理寺卿杜遠,督察員院判穆玉,原已将當日屠虐太子府的場景來回推演數次,實在想不通這人是如何憑空消失的。
若說她還在長安城中,這麽多年又是如何躲過一次一次的查驗?
溫孤儀甚至讓京兆尹詳細查驗了城中每家每戶的人員數量,便是多出一人都能及時發現。然除了每年奴仆從外頭買入的記錄,并無端倪之處。而這人當日沒有出城的可能,如今便也不存在當作奴仆回來。
溫孤儀百思不得其解,只下令讓京兆尹以八月中秋家人團聚、往來人口衆多,安全之上為由,再次清查長安城人員。
這回他要求按姓氏記載逐一查驗。
于是,從八月初五到八月十二這七日間,長安城中南衙軍和金吾衛都被安排去幫助京兆府尹查人,數日間整個兵甲往來,徒勞讓人生出兩分怨念和緊張。
“這回想來還是為了追查先太子妃崔氏的。”馬車內,侍奉冰鑒的小丫頭已經見怪不怪。
“多嘴。”翡翠低呵了一聲,轉頭望向姜氏,“往年都是三月、九月查的,今年道是八月就查了,不知九月裏還查不查。”
“這就對啦,抓好娃娃,和他一樣笑笑,對阿娘笑一笑!”姜氏哄着懷中愈發呆愣的孩子,見他聽話笑起來,不由用額頭抵上他額頭,親昵道,“阿垚真乖!”
“阿、阿娘……”孩子磕磕絆絆開口,沖着母親咯咯咯發笑。
“浪費了多少人力財力的,查了這麽些年了也沒見查出個子醜寅某。”
長生殿中,姜氏揉着阿垚腦袋,與蕭無憂閑聊起這事,不由低嘆,重道了一遍馬車中回應翡翠的話。
“查不出來也好。”姜氏擡眼看過蕭無憂,“且讓她母子安生些,也算不辜負了你二哥一條命。”
蕭無憂這兩日精神不濟,整個人怏怏的,聞言不由打起精神,眸光都亮了起來,“阿嫂不怨我暫時對那人半信半疑,不再全盤否定了嗎?”
五日前,姜氏得了可以重新入宮的旨意,便已經來過一回。
蕭無憂将自己和裴湛的意思與她說了,彼時她整個人又驚又怒,只強忍着淚水,道了句,“如此,你二哥白死了嗎?”
話畢,便抱着孩子一路奔出宮去,淚水無聲灑落來時路。
“阿嫂安心,我不曾忘記兄長族人的枉死,不過是要一個确切真相。想來二哥泉下有知,亦希望查出當年真相,得此瞑目。”蕭無憂握上姜氏的手,“之前的準備依舊可以繼續,總之不是禦座上的人,便是旁人,總要一戰的。”
姜氏聞言,颔首道,“七妹莫怨我那日失态,實乃……”
“人之常情罷了。”蕭無憂搖了搖頭,“我不會怪阿嫂的。”
兩人閑話間,琳琅上來道是午膳已經備好,可以開膳。
“這都到了出宮的時辰,我且回去吧,莫讓人再論你恃寵而驕。”
近來,溫孤儀确乃對蕭無憂放松許多,雖每日三頓總有一頓來此共膳,追着蕭無憂閑話當年,但監控長生殿的暗子已經全部撤走。
對于姜氏的入宮亦開了恩例,可不計時辰,随意出入。
甚至允許蕭無憂初一、十五出宮走走。
“我還怕人議論?這般回去再用膳,阿垚都餓了。”蕭無憂起身牽過孩子,往膳桌走去。
衡兒亦正好策馬回來,見到阿垚便親熱地撲來。
“叫哥哥。”姜氏道。
“哥、哥。”孩子木讷開口。
諸人坐下用膳,姜氏心細,一邊瞧着蕭無憂一邊給阿垚喂飯,蹙眉道,“你倆怎麽都不動筷?”
蕭無憂避過面前的一道蜜鵝肝,揉了揉眉心看過衡兒,“你今個怎了,也中了秋老虎?”
“不是。”衡兒笑道,“突然發現今個飛霜殿還沒送菜過來,有些好奇想着今日會送何菜肴!”
“今個送了點心酪櫻桃,誰曾想你策馬晚了這麽許久才會。”蕭無憂給他夾了一筷子菜,自己忍不住掩了掩鼻口,“那東西放不得,小姑母給阿垚喝了。”
“阿垚喝了哥哥的點心,我們補哥哥一碗湯餅。”姜氏給衡兒盛出一碗,笑道,“快用吧,半日練馬多費體力。”
“多謝夫人。”
姜氏看一眼呆呆的兒子,再看康健伶俐的衡兒,目光遺憾又羨慕。
一旁的琳琅亦給蕭無憂盛來一碗,蕭無憂持着勺子蹙眉攪了半晌,到底擱在了一旁,只灌了兩口清茶。
“你這可是病了?”姜氏看蕭無憂蒼白面色,“可要傳太醫看看。”
“前日才請的平安脈,并無不妥。”蕭無憂索性挪了挪位置,離膳桌遠些,“八成沾了秋老虎的暑氣,沒什麽胃口,阿嫂用吧,不妨事。”
膳畢,宮人帶着兩個孩子出去玩,殿內只剩二人。
姜氏眼見四下安靜,只拉着蕭無憂入了內室,問她月事狀況,又算起日子。
蕭無憂回神,頓了頓道,“不會的,我喝過避子湯的。”
聞避子湯,姜氏亦頓了片刻,“不是最好,雖說賜了婚,總還沒有成婚。”
如此,二人又閑聊了一番,姜氏觀滴漏,起身告辭。
宮人帶回兩個孩子,姜氏見衡兒,驀然想起鄭氏送菜一事。
“鄭娴妃可是日日給你殿中送菜?”甬道上,二人并肩走着,“我看衡兒都摸出規律了。”
“自從衡兒被接回,便日日送來。”蕭無憂道,“難為她為搏君心,迂回行之。”
一陣風起,又靜下。
姜氏拂了拂鬓邊吹散的發絲,擡眸望九天之上風雲浮動,“耳聞當年,宣平侯府鄭氏是支持太子的。便是這鄭家女仰慕君心,方轉身投了當今天子。”
“看她如今風光無限,當真良禽擇木而栖,好眼光。”
蕭無憂但笑不語。
已至宮門口,蕭無憂駐足,姜氏似想起什麽,只拍着她手背道,“你一貫心城,那鄭娴妃日日送膳食來,且多留心。”
馬車噠噠遠去,車內婢女低問,“主子何必提醒,若是鄭氏當真有心謀害七姑娘,且讓她得手了便是,您不是抱怨如今七姑娘脫了控制,手又伸的長,怕夜長夢多嗎?”
“她都能脫了盧氏的控制,有自己的想法意識,就不是曾經那個簡單的七姑娘了,轉了一圈又同裴湛結親,如此心思,不能直接對付。這裏頭只有鄭盈尺是草包美人,抽刀之際且借她擋一擋!”
“那她要是擋不住呢?”婢女問。
“擋不住?”姜氏笑道,低頭親過兒子面頰,眉眼溫柔又妩媚,“擋不住也是好的,鄭氏早就該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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