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離殇◇

第42章 離殇◇

◎孤可以離開這了。◎

長生殿一眼萬語的對視,到底在蕭無憂漸漸失去光澤的眼眸中斷開。

她嘴角帶着恍惚的笑意,眼睑卻深深垂下。

再不想看見眼前人,亦無法再信任他。

她和他之間,又隔了一條人命。

偏這個時候,正是平素衡兒晨起前來問安的時辰。

身量未足的孩子,頂着一身晨曦朝露,眼中還遺留一點昨夜星辰的光,不曾熄滅。

他規規矩矩站在門外,仰頭問蕭無憂,“小姑母,你們說的豫王妃是我阿娘嗎?”

“是不是數月前,我在洛陽山寺裏見到的那位?”

“那位被人害得發瘋的婦人?”

“她現在又被人害死了?”

天光大亮,湮滅星星螢火,孩子保持着仰首的姿勢,大顆眼淚落下來。

其實他自兩歲起被抱離生母,并沒有太多母親的概念。

有記憶起便是侍女琥珀養着他,他只在史書典籍中淺薄地讀到過關于母親的字詞、句子,形象很是模糊。

是眼前這個女人給他加深了母親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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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母親是你的來處亦是你的歸宿,她身上柔軟任你貼靠,她彌散的芬芳是你夢中尋找的陣陣奶香,你可以在她眼裏看見另一個自己,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看見她你就看見了家,有她你就有根,你就不是漂泊的浮萍而是可以紮根的枝丫,不必恐懼隆冬風雪,不必害怕深夜無光……

于是,他方對母親多出兩分真想象。

尤其是一趟洛陽之行,他至今還記得,那個瘋瘋癫癫的女人,在看到他脖頸中的金鈴铛時,擁他入懷的一刻,他當真感受到了屬于母親的柔軟與芳香。那樣的懷抱與同樣被武陵公主抱入懷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摸。

那人含着淚,長睫撲閃說不出一句話,只用一雙枯骨般的手拍撫他,無聲無話卻勝過千言萬語;比不得武陵公主字字泣血,告訴他有人逼瘋他阿娘,要記得為母報仇。

他很想再見看她。

他本該再過幾日便可以見到她了。

亦是眼前這人,這些日子裏與他說,很快他便可以看見母親,慢慢地他母親的病也會被治好,他可以和阿垚一樣時時刻刻被阿娘牽着伴着……

她說記得喚她“阿娘”,或許她的病就能好的快些;她說以後這晨昏定省便該以你阿娘為先,她說那是你阿娘,是你最親的人……

他的阿娘就要回來了。

他的阿娘死在回來的路上。

“我阿娘,她死了?”

小小的孩童扯過女子袖角,唇齒啓合間還在問她。

蕭無憂眼前疊影重重,片刻方聚攏目光,定睛将他看清。她也不敢碰他,他的那些奢望與企盼,何嘗不是她自己的。

已是半生飄零久,她雖無懼厮殺死亡卻也奢望得片刻安寧,享人世團圓。

她在夢幻和清醒中掙紮,在年少恩義和家族血恨中彷徨,在情感和理智中抉擇,終于還是選擇信一回将她養大、與她糾纏半生的人。

到頭來——

他所謂之證據,不過兩手空空。

她所盼之共處,是又一次血流和殒命。

又好半晌,蕭無憂才擡眸望向殿上的人。

把孩子話的重複問,“他阿娘,死了?”

來回話的臣子已經退下,得他的命令派人前往增援。

溫孤儀重新纏上她時聚時散的目光,卻是百口莫辯。

一炷香之前,因為丢失崔抱樸失了證據,她對他那點好不容易建起的微薄信任已經傾塌大半。如此不偏不倚的時間裏,裴湛一行又遭遇刺,她還要如何相信他?

蕭無憂盯過他,轉身牽起孩子往外跑去。

“七七,你要去哪?”溫孤儀疾步上來攔住她。

“你讓開,孤不要你的人。”長生殿外,隔着半丈距離,蕭無憂将衡兒護在身後,撐住自己渾噩無力的精神,卻也不再與他虛以為蛇,“孤會派旁人去接他們!”

“派旁人?輔國公府嗎?”溫孤儀雙目通紅,“你懷疑朕派去的人是繼續清繳他們的?若朕當真如你所想這般,裴湛如何還會傳信回來求救,如此豈不是羊入虎口嗎?”

“傳信二字,孤要如何辨別?焉知當真是裴郎傳信求救?還是你的人傳信告知刺殺的結果,不巧在如此場合,被孤所撞破!”

“方才來的是京兆尹,并非朕當年門客。若是朕的心腹,直接回禀便好,何必經京兆尹處走官中流程!眼下朕亦是明令派人支援,非私衛親兵。七七,這當真是裴湛親自傳的信!”

“你以為孤一無所知嗎?京兆尹,督察院,大理寺,這三司長官後二者都是你昔年門客,京兆尹說不一定也快了!”

“亦或者京兆尹铮铮鐵骨,清白無瑕,那麽孤就更不敢信你了。”蕭無憂忍過腹中隐痛,“按照裴郎走時在孤面前為你言語,他縱是沒有十分信你,也有八分。有着這八分信任,他遇刺求支援,如你所言,何必走官中經京兆府尹,何不直接傳信給南衙軍你的心腹,還能省些時辰?”

蕭無憂聲聲質問,句句在理,溫孤儀竟是一句也答不上來。

八月底初秋的風,在這清晨時分,已經有了涼意。

吹拂起蕭無憂還未盤髻的長發,發絲劃過她不知何時褪盡血色的面龐。

溫孤儀一瞬不瞬的看她,看她容顏破碎。

看她對他最後的信任崩塌。

“說不出來了?”蕭無憂拂過鬓邊散亂的發絲,一步步走離宮室,一步步逼近他,嗤笑道,“那孤來告訴你,裴郎為何如此行徑!”

“因為他對你的信任又少了一分,他也開始懷疑你了,所以才會在前後無路又念着孤與他家人尚在京畿、在你手的境況下,不得已傳信給或許依舊清正不曾被你所收的京兆府尹,這是他無奈之下唯一的選擇!是一場于他而言聽天命盡人事的豪賭!”

“而孤,不能讓他輸,不能讓萬一發生。”

“孤,要用自己的人,去彌補這萬一。”

再往後是九重臺階,溫孤儀在場地邊緣立定,伸手扶上她肩頭。

其實早些時候,他不是很喜歡作這個動作,他喜歡拉她到身側,攬膝抱她;或者轉過身直接背她。

這個動作,是少時的蕭無憂喜歡。

她總說,“孤喜歡師父扶我肩膀,師父的手又暖又溫厚,孤就想看你低頭。”

他總覺這般折辱了他,便也不說話,面色淡漠,僵持許久卻還是聽話低頭。

然一低頭,又覺也挺好,有一雙又亮又美的眼睛分明早早候着他,凝視他。

再後來,他覺得沒有比這樣更好的了。

他和她那樣近,她把自己送他掌中,他只要低眸就能看見她。

四目相視,從眼裏看到心裏邊。

小公主裝的全是他。

只是這般覺得好的時候,她已不在他身邊,聽他的話去國遠嫁,天涯海角千萬裏。

“朕已經說過,若對你蕭家宗族存有歹心,你的那些族人,乃至那些曾經效忠你蕭家皇室的朝臣,朕早就屠盡他們了。你到底要怎樣才能相信朕?你為什麽一定要走,要離開朕?”溫孤儀控制最後的理智。

好不容易,他才重新帶她回宮,重新讓彼此的距離近一些。

她有些話說的很對。

于感情而言,從開始被逼看着她與裴湛溫存,到被逼架在群臣面前下達賜婚的旨意,再到被逼确定婚期,縮短時辰,他确實是計劃靠這兩月同她暮暮朝朝,與她重修舊好。

他和她之間,有那樣深的牽絆,從生到死,從死再到往生,是注定要糾纏的。縱是她愛他已不如當年純粹,甚至恨超過了愛,但溫孤儀總是相信,便是她恨他,也是因為愛。

愛,是她恨來路。

所以他可以無視她與旁的男人歡愛雲雨,亦無懼她身負婚約,只要真相揭開,她總能理解他,相信他,重新回來他身邊。

誰也敵不過他在她心中位置,更遑論替代。

而明明時日流淌,都在按照他的計劃在發展。

一日一膳共用。

一詞一曲同裳。

一場對弈消磨半日時光。

他握在手中的繩索松開些,她也能回首給他一個笑。

卻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篑。

她還是不相信他。

還是要走。

他如何能放她走。

直覺告訴他,她這樣一走,斷不會再回頭。

再沒有任何證據洗清他的情況下,她會真的一心嫁給裴湛,聯合蕭氏宗親,拉開她複國除賊的序幕。

他們之間,刀劍相向,便再無回旋的餘地。

這一刻,溫孤儀唯一所想,便是不能讓她出宮接觸輔國公府的人。

她需在他掌中,他方能安心再尋機會證明自己。

于是,他抵着後槽牙溫聲道,“待裴湛回來,讓他與你說明刺殺的事宜,若是你還覺得……”

“荒唐!”蕭無憂怒極反笑,“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些什麽!”

“等他回來?我就是怕他回不來,才要出宮的!”

“你當真如此在意他?”溫孤儀聲色打顫,從眼尾紅滿眼眶,“我與你相伴十數年,兩世糾葛,比不上他陪你睡了一晚?”

“你混賬!”蕭無憂受他言語刺激,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脫出手,牟足勁扇了他一巴掌,氣息直喘道,“為何有那一晚,你以為孤不知道?沒有你的同意,鄭家女敢在宮宴上對一個三品高官酒中下藥?而你為了斷孤拉攏他的念想,竟能如此聽之任之!虧得裴湛從大局出發,待孤之心勝過與你的這番嫌隙,方不願計較!而你,卻非要讓孤撕破這層臉面!”

“這麽說來,在你心裏,朕如今是比不上裴湛了?”溫孤儀輕哼了一聲,一把拉過蕭無憂,額角青筋隐隐抖動,低低笑道,“我且問你,可是再也不願信我,再也……”

“我還要怎樣相信你,人都死了……”蕭無憂失盡力氣,後背面龐生出冷汗,只掙紮着想要推開他。

“只是死了一個外姓罷了,說到底并不是你蕭家人。”溫孤儀扶正她,話語溫和,癡癡道,“你知不知道,朕随時可以殺了他們,朕現在就殺光他們,沒了這些念想和依仗,你就只有朕。高則深宮大內,隐則孤山老林,只有你,只有我。不、還有我們的孩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你只能看着我,只能看着我們的孩子,歲月流逝,你會忘記所有人。望不了也不要緊,師門有的是讓你忘記前塵的藥!”

溫孤儀只是言語平和,心緒已經不受控制。

自七夕宮宴竄上心頭的滔天大火在這一刻燒光理智和耐心,他一把轉過身将人抵在廊住上,未意識道廊住突出的花形邊緣正好硌在蕭無憂腰背。

“師父帶你回來,讓你重活一遭,不是想和你劍拔弩張的。沒有證據也找不到證人了,可是師父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你嫁人嗎?不可以的,你是我的。你乖,聽話些,過些時日師父按方子給你制丹藥,你吃了就能開開心心的,什麽也不用記得,只需記得師父。”

蕭無憂垂着眼眸,半點不看他。

“別想死!”溫孤儀只覺舌尖一陣刺痛,遂一把箍住她下颚,迫使她仰首,兩指頭撬開她齒關。

想要咬舌同歸于盡的人,咬不到舌頭,便咬他入口的素指。

未幾,唇角便有血流滑下。

分不清是舌尖血還是指尖血。

反正,她開始流血。

唇齒間失力松口,只仰頭抵着廊住喘息……

“你看,便是這重生的反噬都将我們捆綁在一起,沒人能将我們分開。”溫孤儀扶正往下滑的人,還在虛幻中言語,“七七我們要個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甚至因蕭無憂長久地不回應,他捧住她面龐,俯身低頭看她。

像以往很多時候,想再一次從她眼裏望進心裏面。

看到在她心底,放着一個完整的他。

然而,他并未看到。

他只看到她渾濁渙散的瞳孔,看見她滿頭虛汗混着眼角淚水一起滑落,看見她灰白的唇瓣顫顫巍巍的張合……

她氣若游絲,好半晌才發出聲音。

她說,“我、不要……你的孩子,我……已經有孩子了……”

“血——”這場争吵中,終于想起第三個人的聲音。

是衡兒。

他瞪大眼睛,伸出手指道,“小姑母在流血!”

溫孤儀下意識往下望去,她的裙擺已經湮紅,一道細細的血流從她足畔流出……

*

蕭無憂完全清醒,是在四日後。

八月二十七,正好是裴湛帶人回來的這天。

四日裏,溫孤儀一直陪着她,她也并不是一直昏迷,偶爾有醒來的時候。

八月二十四的夜晚,她頭一回醒來。

彼時太醫還在,确定孩子沒有了。

溫孤儀嗓音發啞,道了聲“對不起”。

她凝神聽了會,重新合上眼。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她第二次醒來。

溫孤儀不敢看她,含糊道,“先喝藥。”

她盯住他。

他端着那碗藥,“這不是忘情的,沒那麽快制出來。”

她張口由他喂下,未幾吐了他一身。

“你又逼死了我一個親人。”她虛笑與他說,“我最親的人,與我血肉交融未見天日的人。”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她第三回 醒來。

溫孤儀的眼睛因熬得太久,起了血絲。

她擡手點上去,但沒有碰到。

她仰躺在榻上,喃喃道,“別讓裴郎知道。”

溫孤儀面上瞬間露出一抹驚喜,兩日過去,他已經恢複了思考的能力,裴湛一行的遇刺同崔抱樸的失蹤發生的時間相差無幾,顯然是有人故意分散他精力欲圖圍魏救趙幫助崔抱樸,同時意在挑撥裴湛和他的君臣關系。且這人如此着急,想來也與近日長安城中的重新搜查崔氏女有關。

換言之,這一切極有可能是崔氏女所為。

如此,但凡她有動靜,總有痕跡。

是故蕭無憂這話,他覺得是在保他和裴湛不生嫌隙。

他想,她定是也想通了此節。

卻不想,蕭無憂的話語再度響起。

她的手捂在小腹上,低聲道,“裴郎不知他來過,便也不必徒增悲傷。孤什麽也給不了他,但求他能好過些。”

八月二十七日晨起,便是此刻,她精神好了許多,已經可以下榻更衣理妝。

溫孤儀站在她身後,話語有些激動,“裴湛已經帶着他們回來了,馬上就入宮了。”

蕭無憂面上撲了層脂粉,青絲挽成一個堕馬髻,簪了一套梨花玉金鑲玉頭面。

是尋常的氣色,家常的打扮。

昨晚,她提了要求不要再住宮中,想回公主府,溫孤儀答應了。

她抿過唇脂,開了口,“裴郎離開那天,你許孤去城郊送他。他叮囑了許多,到最後,強調讓孤一定不要激怒你,多順着你些。”

“孤說,我順着他,大抵得與他閑話品茶,對弈丹青,我說這些都是與愛人做的事……”

“他說,不要緊,相比希望你愛我,臣更希望殿下好好活着。”

蕭無憂用胭脂撲去淚痕,嘆,“孤好好活着,就是沒保住他的孩子。”

她擡眸看鏡中人,臉上是自嘲的笑意。

裴湛是半個時辰後入宮的,入長生殿時眼中全是愧疚。

是沒有将她親人完整帶回的愧疚。

他站在門邊,蕭無憂還是坐在妝臺前。

她起身慢慢走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眼下烏青,低聲道,“辛苦了。”

裴湛搖頭,“殿下仿佛瘦了些。”

“為伊消得人憔悴。”蕭無憂眨着有了些光亮的雙眸,細軟的臂膀圈上他腰腹,柔聲道,“孤想你了,你抱一抱孤。”

裴湛低頭吻她額角,伸手抱她。

“孤可以離開這了。”蕭無憂靠入他懷裏,“我們住到公主府去。”

秋日午後,日光微醺,溫孤儀站在城樓遙看承天門,看他摯愛的女子被別的男人抱着,一步步遠離他。

他想,他終于永遠而徹底地失去了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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