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秋風◇

第44章 秋風◇

◎她抱住他臂膀,合眼睡去。◎

鄭盈尺被禁足封宮,沒多久便随旨意傳遍了長安高門。

崔守真聽聞這消息,是在翌日午後歇晌醒來後。

“主子眼下可以松口氣了,也算是為殿下報了一部分仇。”翡翠端來養生湯,轉過身給她揉貼鬓邊下颌的面具邊沿,以防小憩後皮具的不服帖。

這些年,除非夜深人靜時,平素崔守真都不會摘下它。哪怕待在這間屬于她的屋子裏,哪怕屋中沒有外人,她都忍耐帶着面具過活。

屋內門窗皆合,未時末的日光透過窗棂零星撒進來。

崔守真将窗棂推開小半,容日光多落入些,望了片刻高遠的天際,終是合上窗。

“索性成了,奴婢好生憂心了許久。”翡翠悄聲道,“主子往後切不可這般冒險了,那頭可都是人精,說不定何時便轉過彎把前後想通了。我們的蹤跡總是越少越好。”

崔守真端來養生湯,慢慢飲下。

她自然曉得翡翠所言何事。

乃她提醒溫孤儀查藥一事。

按照她八月十四入宮送信的時辰算,得口谕可每三日入宮,如此正好八月二十三是她可以帶孩子入宮的時辰。

她不過比阿華晚到了半刻鐘,且因彼時長生殿亂作一團,她借安撫衡兒之故,全程留在了長生殿。彼時自無人關注她,直到蕭無憂穩定下來,諸人松下口氣,方回頭在意到她。

那是她三年來,頭一回如此近地站在溫孤儀面前。

借姜氏一張婉約溫文的臉,明眸含住眼淚,柔弱中露出三分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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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蹙着眉,小心翼翼道,“陛下,恕妾鬥膽、妾入殿來,仿佛聞到一股微酸之味,長公主這般可是誤食或是常日嗅到了什麽?”

不長不短的一句話,是說給溫孤儀聽的,亦是說給盧七的侍女聽的。

屋中這點不細細辨別根本可以忽略的氣味,亦不是來自她送給盧七的那個用皂角香遮掩的繡囊,而是她身上佩戴的荷包。

裏面亦放着五行草。

原也擔心盧七忘性,哪日忘記佩戴那繡囊,她三日來一回,與她貼身處着,便是另一重保險。

不想,這一日作了提醒溫孤儀徹查的引子。

果然,琳琅伏身道,“奴婢想起來了,難不成是鄭娴妃?飛霜殿日日給我們殿中送吃的。今日,今日正好也有送膳食過來,陛下,您快查一查,公主她……”

宮中司膳處處理泔水,入秋後三日一次将腐食合并送出宮。

如此未有多時便尋來了飛霜殿送入長生殿最近三日的膳食。

姜氏合眼落下兩行清淚,“妾早年患病,庸醫配錯此藥,誤妾多年方有子嗣,故而熟悉這氣味。七妹何辜?望陛下做主!”

崔守真将養生湯用完,面上露出兩分笑意。

盧七昨日晌午離宮,下午鄭盈尺便被禁足封宮,這做主果然做得極快。

“可惜了,沒有賜死。”崔守真擱下碗盞,手卻攥得愈發用力,到底鄭氏經商之人遍布四海,當是溫孤儀還有用到的地方。

“主子安心,封宮便是與冷宮無異,宮中貫是見風使舵,暗裏一點磋磨便夠她受的。她養尊處優這麽些年,說不定哪一日一口氣上不來,便沒了。”翡翠安慰道,“那日您進宮,如此扳倒了鄭氏,奴婢……”

翡翠頓了頓,貼上崔守真耳畔悄聲密語。

“當真!你給衡兒喂了毒?”崔守真側首看她。

“奴婢未曾提前告知,望主子恕罪。”翡翠噗通跪下,“但彼時實在是好時機,奴婢不忍心錯過……若非後來琳琅得了溫孤儀之命上來尋衡兒,這根針都能拍神鬼不知的拍入,如今只刺了他肩頭,左右針上有毒,這麽些時日也能入他肺腑了。就是不知……”

崔守真擡手止住她話語,示意她起身。一張面容重新展顏,甚至愈發明麗,連着鄭氏未被賜死的遺憾都斂盡了。

“怪不得那日,他在本宮身側莫名抖動了一下,他道是被蚊蟲叮咬,一時不曾在意。後來未幾琳琅上來,他便伏在她身上睡着了,本宮還當他是被吓到了。”

崔守真擡眸掃過榻上還未醒來的孩子,想他醒了原也和沉睡無異,都是什麽都不曉的木讷模樣,只輕哼了一聲,“你做的很好,蕭家人死剩阿垚一個方才是最好的。那個衡兒能蹦能跳,小小年紀已經學六藝,練騎射,如此擋在阿垚前頭,本就是該死的。”

“如此正好,讓他下去,一家三口團聚。”

話至此處,崔守真尚且溫柔的面龐上,唯有一雙眼睛帶着刀劍的寒光,未幾卻又複了如常柔和模樣,眉宇釀出一絲疑惑。

按理,那日派去的人手并不是十分精銳,在裴湛手中當是讨不到便宜的,這廂竟能成功行刺?

可是偏偏死的卻是豫王妃,不是武陵!

“他們認錯人也是有的。”翡翠試着解惑,“畢竟聽聞豫王妃和武陵公主都瘋了,兩個瘋子也難辨清楚。又或者,是豫王妃救了武陵公主。您不是以往便說了嗎,那豫王妃成日當自己是菩薩,一味心軟,卻是連王府都不會治理,也就豫王寵她,後院就她一人,但凡多個妾室,她還不知怎樣呢!”

崔守真一時無話,似在想些什麽,陷入了沉思。

不遠處床榻上的孩子低哭了一聲,翡翠聞聲趕緊過去,見并沒有蘇醒的意思,只輕輕拍撫安慰。

崔守真顯然也聽到了聲響,走過來坐在榻畔拍着孩子。

“主子,眼下二公子脫險,鄭氏倒臺,豫王妃身死,豫王世子中毒,七姑娘流産算是讓裴湛與那溫孤儀生了嫌隙,蕭家皇室中統共就剩一個瘋癫的武陵公主。局勢于我們大好,我們不若緩一緩。”翡翠将話頭回到最初,“畢竟眼下都不曾聽到豫王世子毒發的消息,若是不慎被人識出,還有便是您的那個繡囊尚未被銷毀,這些都是我們外露的痕跡……”

崔守真搖首,“正因如此局勢,我們更要趁熱打鐵。你說的只是表象,實際上形勢并不理想。”

崔守真合了合眼。

“首先,武陵乃皇長女,一貫有野心,焉知她真瘋還是假瘋。”

“其二,盧七流産,但是溫孤儀禁止消息外露。這裏頭的嫌隙便沒有種下。試想,若這只是溫孤儀的意思,他就不會放盧七出宮,讓她接觸裴湛。這二人一碰頭,她該什麽都說了,禁止消息的意義何在?”

“是故,這根本就是盧七自個的意思。這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先前我一直覺得是裴湛在她身後點撥調|教她,這廂來看,她主意大的很。能這樣一刀切中要害,忍下喪子之痛維系那兩個男人的君臣關系,你覺得她還是以前那個府裏嬌羞膽小的七姑娘嗎!”

“那她……”翡翠不由背生涼意。

“天下六合,有的是神鬼怪誕事……”崔守真的目光落在阿垚手中的人偶娃娃身上,“還有最後一點,亦是緊要之處。”

她神色黯了黯,“阿弟入突厥,眼下一時可以說是他逃入那處。但時日漸久,盧文松處便會反應過來,不是阿弟慌不擇路逃去突厥,乃突厥接納了他。勾結外賊的罪名比起溫孤儀竊國屠族,有過之而無不及。屆時莫說我們得不到世家的支持,根本便是整個漢家人的罪人,人人得而誅之。”

“所以,我們不能停,一刻也停不得。生死榮辱,成王敗寇,眼下已到了一息一瞬皆争的地步。”

“準備準備,過兩日我們便去公主府。”崔守真深吸了口氣,看着榻上睜開惺忪雙眼的孩子,揉着他腦袋道,“乖,很快天下便是吾兒的了。”

*

鄭盈尺的事落入蕭無憂耳中,已是九月露白,秋草枯黃時。

道不是公主府消息阻塞,實乃自蕭無憂搬回公主府,事情便是接二連三地發生。

最初時,是武陵公主的病情。自入了公主府,便連夜召醫官會診,連着裴湛母親都參與其中。

緊接着便是處理豫王妃的身後事。

雖說是初秋時節,然裴湛一路帶回尚且來不及冰鎮,屍體已經流出屍水開始腐爛,如此入土為安,葬在豫王衣冠冢旁邊,自是最好的。

但蕭不渝畢竟沒死,蕭無憂便想着能否拖上些時日。裴湛想的甚是周到,在回程路上便飛鴿傳信去了河東,問将将蘇醒不久尚不能挪動的豫王的意思。如此前後腳的功夫,八月二十八日接到蕭不渝親筆手書,讓其火化,留骨灰與他。

而在火化豫王妃當日,衡兒暈倒在棺椁旁,被發現中了毒。

直到今日,已是九月初九,武陵公主稍有清醒不再成日吼叫;衡兒的毒被逼出大半,沒了性命之憂;蕭無憂一顆心定下許久,眉宇松開些,琥珀方悄悄将鄭盈尺的事說了。

這樣大的事,先前蕭無憂自也聽到兩聲,左右與她無關,便也懶得理會去問緣由。

這廂才聽琥珀切齒道,“這鄭家女當年給您作伴讀,沒看出來有如此深沉的心機。竟用那般龌龊手段,害您失去孩子。如今看來,小世子這毒八成也是她下的,之前小世子被她養過一段時日,她斷是有機會的。還累裴大人如此傷神……”

衡兒自被發現中毒,蕭無憂便一直暗裏在查,遂除了當時的兩位醫官,旁人皆不知。這些日子一來,都是裴湛用功法幫他一點點祛毒。

累他費了不少精力。

蕭無憂停了手中生火炖湯膳的扇子,垂眸望向自己的小腹,“當日太醫說孤是憂思過甚,心緒激動,加之撞在廊柱上,如此胎氣激蕩失了孩子,竟還有中藥的緣故?”

“也對,那之前一段時日,孤确實身子不太舒适!”蕭無憂喃喃道,卻又覺哪裏不對,只又問,“那是如何發現孤中了藥,想到去查鄭盈尺的?”

“得虧了二少夫人,是她發覺您殿中有異味,如此提醒,正值那會鄭娴妃的侍女阿華送來的膳食還在……”琥珀将當日事按蕭無憂要求,事無巨細全部道來,話到最後見其眉宇愈發緊驟,不由輕聲問,“殿下也覺得不可思議吧,這人真是歹毒至極!虧您當年待她那樣好,她稍一求情,你便銷了她陪嫁突厥的名字,還為她言慌,說她有病在身,她竟如此恩将仇報!”

“這話遠了,她哪知是我。”蕭無憂重新慢慢扇風,調出溫火炖煮湯膳,“孤是有些不敢相信,她有這腦子做如此精細的事。要說她直接下藥,如七夕宮宴那回,孤還能多信兩分,這計劃費時費人,九曲十八彎——”

蕭無憂搖首,“孤實在不敢相信是她的手筆。”

“她有何做不出來的,您看她如今作了何人的妃子,便多少能看出些她的心腸!但凡她心中敬您,便……”琥珀懶得說下去,只重重哼了聲。

蕭無憂一手支腮,一手搖扇,“一個人心腸性情或許會變,但腦子平庸聰慧是變不了多少的……”

“殿下,時辰差不多了。”

“殿下,不能再炖了!”

“殿下——”

“哦!”蕭無憂回神,意識到湯膳即将煮過頭,要失了最好的療效,遂一個激靈伸手去揭蓋,不由尖叫了一聲。

“小心!”裴湛正好跨進來,一伸手便将她拉到了身側,見她拇指和食、中三指頭都燙紅了,遂吩咐琥珀去拿藥。

他牽着她往銅盆處,正欲将手按下去,卻驀然停了,只扶她坐下,拿來竈臺上生火的扇子,給她扇風吹涼。

“醫官不是說了您心緒起伏容易引發哮症,如今天氣轉涼,讓您調養一段時日嗎。”裴湛将從寝殿帶來的披風給她披好,方繼續給她指尖搖扇,“說了讓你少出屋子見風,總不聽話。”

“這些活,且讓侍者做便好。”他看了眼已經炖好的藥膳。

自他為衡兒逼毒,每日蕭無憂都親自給他頓補品調理身體。

“除了這些,孤也做不了什麽。”蕭無憂垂着眼睑,三根手指雖紅,卻無甚大事,她曲起來撓他掌心。

撓得又輕又慢,裴湛勾唇笑了笑。

時值琥珀送藥來,裴湛遂騰出另一只手接過,低聲道,“不鬧了,臣給您上藥。”

蕭無憂挑眉,又撓了兩下,方聽話将手給他。

卻是有些心虛。

這些日子,其實她一直心虛。

醫官說的那些話,原是她命他們渾說的。她剛失了孩子,需要坐小月子。既不打算告訴他,便總要尋一套說辭。

原還以為他會多問,畢竟事關她的身子。然除了開頭三兩日,後來他便未再多言。只按着醫囑照顧她,甚至比琥珀琳琅還細心。

便如方才,他都未用涼水沖她被燙的手指。

“把湯喝了。”上完藥,蕭無憂看着自己油津津的手指,示意他自個去。

裴湛颔首,端來慢慢用過。

“苦嗎?”蕭無憂趴在桌上看他。

裴湛搖頭,“殿下煮的,自然是甜的。”

蕭無憂便将一雙漂亮的杏眸翻上天,提溜轉一圈,然後重新落在他身上。看他因說那話,轉瞬紅透的臉。

盯着看,直到他耳根都發紅,方咯咯笑出聲來。

玉樹臨風的端方君子無奈轉過身,加速将湯膳用完,幾欲嗆道。

公主湊上來拍他後背,柔聲道,“郎君慢些啊,孤又不與你搶……”

諸事繁瑣,前路茫茫。

一個人總是多思多念,心很多時候都是提着的。然唯有見到面前人,她總會放下些,偷片刻安寧。

她安心也放心,知道他總會在她之前,幫她處理好多事。

便如此刻,裴湛擱下碗盞,道,“再逼毒三回,衡兒的身子便可痊愈了。亦再過六七日,豫王便可抵京了。長安官道往東百裏,臣都安排了人手,殿下放心便可。”

“孤放心的。”蕭無憂腦中忽然閃過一些零星的片段,遂問道,“衡兒暈倒那日發現中毒,醫官道是他中毒半月左右?”

裴湛颔首,“有何問題嗎?還是想到了什麽?”

自他帶人安全歸來,對溫孤儀派人刺殺的這處懷疑便已經沒有了。如此便是有人特意陷害挑撥,但是這人是誰,諸人都理不出頭緒。

溫孤儀在豫王妃火化那日,原來過公主府,在書房同裴湛商讨過片刻。蕭無憂雖不曾理他,但理智尚在,私下認真聽過裴湛的分析。

只是對于背後之人亦是迷茫,但直覺所致,這人又離她甚近。

她一時沒有回應裴湛,只将日子倒回數去。

衡兒暈倒那日是九月初二,倒退半月,便是八月二十前後。

而衡兒八月初便回來了長生殿,如此不可能是鄭盈尺動的手。想起鄭盈尺,蕭無憂又想起那個流掉的孩子,總覺不是這人所為……

“咳咳……”裴湛隔兩日便運功,體內真氣滌蕩不平,忍不住掩口咳了兩聲。

蕭無憂回神,揉了揉他胸口,又看外頭天色,“不回去吧,雖說沒少路,但總是費力,在我處調理內息也是一樣的,若怕孤鬧你,你另擇個房間便是。”

“夜裏冷嗎?”裴湛笑了笑,給她掖好披風兩襟。

蕭無憂點點頭,“孤一個人,冷的。”

*

幽深夜空,弦月勾桂樹。

戌時末,裴湛在內室調服內息畢,轉過屏風便看見已經上榻的天家公主。

裴湛坐過來,先開了口,“臣內息初定,有些乏了,今晚……”

“孤知道。”蕭無憂慶幸他先說乏了。

自然她不願意,他也不會碰她,只是他自個說了,她便無需再搪塞他。遂挪過身來,捧來床頭案幾上的湯盞,道,“給你留的。”

裴湛含笑接過。

“孤喂你。”蕭無憂先他一步端上,“張嘴。”

裴湛聽話張口,卻見對面人自個飲了口,未待他反應,便已經唇齒貼上将湯水渡過來。

一盞湯膳,逼出他一身汗。

裴湛緩了片刻,無奈道,“臣去沐浴。”

“孤幫你!”

裴湛沒法拒絕。

蕭無憂在榻上幫完他,只伸着一雙幾欲抽筋的手,陪他去沐浴。

他洗身子,她洗手。

“殿下,您趕緊回去吧,否則臣今夜都洗不完……”

蕭無憂揚他一臉水,挑眉爬回榻上。

裴湛未幾便回來了,身上是皂角的味道,氣息甘冽又幹淨。

蕭無憂朝裏躺着,聽他上榻正欲翻身過來,卻不想他一只寬厚的手掌便覆上了她小腹。

一瞬将,蕭無憂僵住了身子。

一股酸澀湧直沖上來。

然,卻在他溫柔話語中重新放松了身體。

他道,“臣的掌心熱嗎?”

蕭無憂颔首。

她能感受到,那不是常人正常的體溫,是他催動內力流轉的溫度。

微燙,如同她每回飲下姜湯後的一陣難得的暖流。

只是眼下,是綿綿不盡熱浪溫暖着她。

“這樣不冷了吧?”他親了親她背脊脖頸。

“不冷!”蕭無憂湧出熱淚,抱住他臂膀,合眼睡去。

縱是外頭秋風乍起,風刀霜劍相逼,也是明日的事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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