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水面◇
第45章 水面◇
◎盧氏輔國公府至此子嗣斷絕。◎
煙攏橘柚,色老梧桐。
夜裏起了風,聚起一場雨,落在平旦時分。
氣溫驟跌,突至的一場寒潮。
天地間一副冷浸浸的模樣。
今個是九月初十,逢十有大朝會,白氏夜中聽風雨聲挂念兒子,寅時便借口給武陵公主診脈,送了衣衫過來。
白氏來了,蕭無憂再貴為公主,總沒有繼續躺在榻上的意思。
“就怪郎君,像個炭爐一樣,害妾都沒醒。”蕭無憂立在殿門口,撐着惺忪睡眼看白氏去了西苑,看天色昏鴉一片。
轉身接過侍者手中的瀾袍,給裴湛穿戴,嘀咕道,“不然,妾定會醒來。”
這晚是流産半月來,她睡得最好的一夜。
裴湛用內力護了半宿,她小腹寒涼脹痛的感覺少了許多。沒再同前些日子般夜中痛醒,總要飲上一碗姜糖水才能再勉強睡過去。
然但凡不睡得這般實,她聽外頭下雨,且讓侍者給他回去拿厚棉衣衫了。
讓他阿娘巴巴送來,天家公主臉上到底挂不住。
“是臣的不是。”裴湛擁她回了內室,覆下眼睑看難得臉紅的姑娘,不由笑道,“家中只有一位侍奉祖母的嬷嬷,阿娘才自個來的。”
蕭無憂抿嘴,轉了圈湛亮的雙眼,“孤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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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湛才欲接話,便聞她後話又起,“孤若不這般溫香軟玉,也不會誤了大人。”
得,還是他的不是。
“臣入溫柔鄉,迷途不知返。”
蕭無憂便笑,踮起腳抱上他脖頸,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裴湛低下頭,與她額尖相抵,低聲道,“殿下笑起來真好看。”
“入秋再入冬,孤冷得厲害,一人怕是睡不暖。”她在他耳邊低喃。
“臣兩日來一回給衡兒逼毒,便陪殿下。”裴湛看了眼滴漏,推開她一些,揀來披風穿上,又戴好官帽,對鏡再理衣衫。
“這日臣不在,殿下晚間少沐浴,多泡足。”他頓下手中動作,想了想道,“臣讓阿娘稍後給您開個泡足的方子,您生了汗再歇下……”
“快走吧,趕不上上朝時辰了。”蕭無憂從琳琅手裏拿過雨具給他,将人推出去。
确定蒙蒙秋雨中那襲背影不會再回首,遂直朝他翻了兩個白眼。
隔兩日來一回,榆木腦袋!
這日,蕭無憂同白氏共用了一頓早膳。
席間兩人雖一個敬其為尊長,一個敬其為君上,彼此持禮閑話。然都是聰慧率真的人,聽話聽音,蕭無憂能聽出白氏對她的喜愛,白氏也能辨出小姑娘對自己兒子較之前更多的用心。
遂最後白氏道,“既是皇家規矩,自按皇家禮儀。左右陛下新賜給硯溪的府邸還在整修中,你們婚期将近,我們如今的那處也住不開。早兩日晚兩日不拘什麽。”
蕭無憂沒想到白氏這般不計禮數,直率又灑脫,只頻頻颔首道,“那等雨停了,孤……我随您一道去收拾裴郎的衣物。”
“他也沒多少東西,多的是一些兵器書籍,待妾理好了,殿下派兩人來挪走便可。”白氏望一眼外頭秋風煞雨,又看蕭無憂血色未凝的臉,“妾瞧殿下氣血不足,方才硯溪也交代說您夜中手足發寒,妾給您……”
“無妨的。”蕭無憂恐她欲切自己脈搏,遂匆忙截話道,“不必麻煩,一會府中便來醫官診脈了。今個勞夫人早起,您去補一補眠吧。”
“原是硯溪說的不錯。”白氏掩口笑了笑。
“他說什麽?”
“他呀說您不習慣生人切脈,讓妾別見了您一點病态便忍不住抓着您把脈,白添您不自在,還說府中有的是頂好的醫官,也白得讓妾自個勞累!妾還說上回你代他入府陪我們過中秋,妾便把過了您的脈,他聽了唉聲嘆氣道定是你強忍着不好意思推拒,走兩步又回頭叮囑讓妾莫太熱心,彼此自在方是最好!”
“他怎如此話多!”蕭無憂在白氏的一席話中,默默垂了頭,攏在袖中的十指來回搓揉,話出口是厭煩口吻,然心中眼中卻是遮不住的歡喜與感動。
他竟然還記得她不喜生人觸碰。
那是五月十二生辰那日,她被溫孤儀弄的惶恐不堪,夜半他潛入府來安慰她,她想他陪着,卻又不許他靠近……這樣小的事難為他一直記在心上。
蕭無憂這樣想,卻難免生出幾分更深的愧疚,如今她不欲被人碰,不欲被人把脈,原是因為……蕭無憂素手攥在小腹上,餘光一點掃過白氏。
她早早盼着裴湛娶妻生子。
裴湛亦更早便愛着永安公主。
“讓夫人見笑了,等以後日子長了,我便無妨了。”蕭無憂擡眸露出一個溫柔又漂亮的笑,湊近道,“夫人莫再以妾自稱,您是裴郎生母,我是他即将過門的妻子,我也不稱孤,如此我們且親近些,便熟得快些……”
“那你也不要夫人長夫人短地喊我!”白氏私下巡視了一番,悄聲道,“你便遂硯溪一道喚我阿娘吧,反正你說的不差那幾天!”
蕭無憂随她四下看去,不由疑惑道,“您在尋什麽?”
“我……”白氏這下有些報赧,聲色壓得更低了,“方才那話我是随心而言,卻也怕被婆母知道,她要曉得我先不分君臣,又不計時辰,不定怎麽罰我!條條框框上,硯溪是最像婆母的,不過……”
白氏又看了眼蕭無憂,片刻前還憂怯的眼神陡然多出一抹讓人忍俊不禁得驕傲,“還是殿下厲害,逼出了他天性,如今随便就敢夜不歸宿。”
蕭無憂愣在一處,半晌“噗嗤”笑出聲來,一張芙蓉面勝過豔陽霞染,遠山黛輕挑,“我就是他的歸宿!”
白氏便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蕭無憂求饒,拖着嗓音道,“阿娘,您莫這般瞧我。”
“得,阿娘去給你備足浴的藥。”
“我不要切脈。”蕭無憂正襟危坐。
“阿娘知道,就裴硯溪本事大,和你熟。”白氏起身,拍了拍襦裙,繞過來附耳道,“就他碰得了您。”
蕭無憂徹底目瞪口呆,待回神,那脫俗爽利的夫人早就掩笑給她配藥去了。
*
這日的風越刮越大,雨落落停停,直到日暮時分方收住了。
蕭無憂這才派人備車去裴宅裝點東西,自個指點琥珀琳琅在寝殿重新整理歸置,擇出合适的地方安放裴湛的衣物。
“殿下,奴婢們都記下了,你且歇着吧。”琳琅扶她在一旁暖榻坐下,将藥膳捧來給她。
回身時,忍不住又看一眼,明明晨起同白氏閑話用膳還好好的,眼下卻這個人又靜默了起來。
“琥珀姑姑,你可知姑娘怎麽了?”琳琅低聲道,“我瞧着她面色不太好。”
琥珀在妝臺旁整理大小分類的錦盒,側望去,想起午後蕭無憂的問話,只搖首道,“殿下身子無礙,當是俗物纏身,自有裴大人商量。”
蕭無憂自午後起,一顆心便又開始跳的厲害。
天地風雨驟至,這人間大抵一樣,又有一場風雨了。
她并未忘記昨日從琥珀口中聽聞她小産是鄭盈尺所為後的種種矛盾。
這日午後,潛心一想,便覺出了其中的突兀和端倪。
她若因中五行草而導致滑胎,當日理該由太醫檢出她體內有此毒,以此為引子再去深究嚴查。
可是當日并沒有發覺她體內有相關毒素殘留,之所以去查證,亦是因為姜氏的提醒。
她發現的理由是因為熟悉五行草氣味。
還有一樁,亦是昨日推算出來的,衡兒中毒是在八月二十前後,那會他早就從飛霜殿搬回來。且他的傷口在肩頭,需要能近他身的人才有機會得手。
今日正午時分,衡兒已經醒來,她過去看他,亦問了此節,讓他細想之前有無肩頭刺痛之感。他道是自己小産那晚覺得肩頭被蚊蟲咬了口。
那晚長生殿中亂做一團,是姜氏看顧着他和阿垚。
姜氏這個名字在她腦海中萦繞了半日。
她執筆在紙上來回圈着這兩字。
若說陷害鄭盈尺和謀害衡兒的人是她,動機是什麽呢?
因為盧溯之死,為盧溯報仇?也是說不通的。
或者說,陷害鄭盈尺,鄭盈尺所為便是溫孤儀所為,以此來挑撥裴湛和溫孤儀的君臣關系,讓裴湛因自己失子之故徹底站隊世家反溫孤儀,以此複仇?
這勉強能說通。
可是又為何要害衡兒呢?
蕭無憂盯着“姜氏”二字愣神,突聞“啊”的一聲,聞聲望去原是琳琅發出的。
“姑娘,奴婢……”小丫頭捧着飾物一時不敢過來。
“殿下,是奴婢的不是。”琥珀從琳琅手中接過東西走來,竟是姜氏之前送的那個繡囊。
“原是先前奴婢沒給擱好,這繡囊邊緣纏在錦盒內壁銅鎖上,方才琳琅拿出是快了些,勾住了邊上的針腳,散了兩針。琥珀捧上給蕭無憂,“一會,奴婢密一密便好。”
“無事,小心些,別割到手。”蕭無憂接來,将裏頭一封裴湛的信拿了出來。只低頭看了看破損的地方,又來回将正反兩邊細看,眉間不由慢慢蹙起。
半舊不新的料子,确實是多年前之物,但是這縫制的絲線卻是新的。
“怎麽了,姑娘?”琳琅見蕭無憂神色,有些忐忑地上來,“可是哪裏還破了,修不好了?”
蕭無憂搖首,指出自己的疑惑。
“這是正常呀,殿下!”琥珀笑道,“想是之前就脫線了,二少夫人着人重新密的線。或者是送給您時,特地密的線。”
“不對。”琳琅湊上前來,細看了一番,“奴婢記得,姑娘曾經教過我,縱是再厲害的繡娘,密針線都會有二次痕跡。這個不止線是新的,連針腳都是新的,一處都沒有密過的痕跡。”
“什麽意思?”琥珀和蕭無憂都不善刺繡。
然琥珀不能理解這話,蕭無憂卻已經明白了大半。
“就是說這個繡囊是新制的。”果然,琳琅脫口而出,轉瞬又詫異,“不對啊,夫人說這就是她用了許久的繡囊……”
“你們先下去休息會吧。”蕭無憂接過那個繡囊,“孤一個人靜一靜。”
兩人一時面面相觑,到底未多言福身退了下去。
蕭無憂從案上拿起那個繡囊。
如琳琅所言,這确實是一個新的繡囊。
且是一個費了心思的新繡囊,特地用的舊布匹。只可惜百密一疏,在絲線上露了馬腳。
制個繡囊,總不會真的只是給她佩戴的。
蕭無憂起身尋來剪子,沿着針腳将線全部挑開,頓時一陣微酸的味道彌散出來,夾層裏子上纏着細密的枯草,以絲線繡固住。
蕭無憂當下便傳了醫官辨認。
天色陰霾,殘陽如血。
蕭無憂的耳畔萦繞着片刻前醫官的話,那枯草乃五行草。
所以姜氏如此傷害盧七又是為了什麽?
若亦是為了離間,這步棋太過了。
傷盧溯最疼愛的幼妹,為盧溯報仇。
蕭無憂合眼細想同姜氏接觸以來的全部場景。
屋中夕陽落影狹長,滴漏聲聲格外清晰。
她與姜氏的接觸,多來在長生殿,數次是在公主府,唯二的兩次在盧氏輔國公府。
蕭無憂豁然睜眼。
輔國公府的兩回,都是她與姜氏,盧文松三人同在,這兩回她都覺的彼此言語間哪裏不對勁,但是細想那些話并無不妥。
這回靜下思來,總算想明白了。
話确實并無不妥,是說話的人不妥。
從來言語舉止間行禮,該是臣讓君,子讓父,幼讓長,卑讓尊。
而或許不是姜氏不懂幼讓長,而是盧文松懂得臣讓君。
姜氏方是如今輔國公府中真正領頭說話的人。
蕭無憂目光落在“姜氏”兩個字上,腦海中突然有一個大膽的猜想。
亦或許,如此才是溫孤儀多年尋不到太子妃的真正緣由。
這樣想來,蕭無憂執筆的手不由哆嗦起來。
因為她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在初時,王氏命嬷嬷給她沐浴的藥乃逍遙散。
逍遙散不僅非中原之物,乃是突厥王帳的貴人才能弄得的東西。
輔國公府之內是如何擁有這東西的?
是……蕭邺王朝出了內賊?
“你想想,我為何只屠了太子府一族,為何沒有動你其他的族人!”
“如果我說,雲中城上不是我殺的你,你能信嗎?”
“師父帶你回來,讓你重活一遭,不是要和你劍拔弩張的。”
溫孤儀的話驀然缭繞在耳際,蕭無憂手一抖,筆便落在卷紙上,湮出烏黑一片。
蕭無憂愣了片刻,讓自己平靜下來。
為今之計,需确定內賊是一個還是一窩,輔國公府是否在其內。
“來人!”半晌,她起身道,“去輔國公府請二少夫人,就說孤得了一位名醫,給小公子……”
想了想,蕭無憂還是揮手譴退了,只傳人備車,決定先入宮見溫孤儀。
她想聽一聽,他口中的當年事。
他一直想告訴她,而她始終沒有給他機會。
而崔氏和輔國公府既都在長安城中,如今左右是走不掉的。
因為自從自己八月二十七離宮,溫孤儀更是瘋了般尋崔氏以求證明,如今長安城中除非同時持有南衙軍手令和裴湛的魚符印章,其餘一律只許進,不許出。
然沒能來得及入宮,裴湛已經奔入府來。
聽他回來,蕭無憂一顆心定下些。
只是隔窗見他神色匆匆,蕭無憂直覺所致出事了,遂出去迎他。
“下着雨呢。”人被他一把帶回屋中,他的身上沾着風雨的寒氣,眉宇中一片蕭肅,只雙目含傷看着她,半晌道,“盧澤殁了。”
“盧澤?”蕭無憂喃喃道。
“盧七的大哥。”裴湛當她一時反應不過來,遂提醒道,“輔國公府的長子。”
蕭無憂沒有反應不過來。
她知道是輔國公府的長子。
她不過是在想,
盧氏輔國公府至此子嗣斷絕。
盧文松的三個兒子,全死光了。
所以盧氏不會是通敵叛國的內賊。
只是這樣想來,她根本不知該喜還是悲。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1-28 00:41:54~2023-01-29 22:34: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喜歡吃辣條6瓶;可達卷兒3瓶;白桦和雪、阿白2瓶;我愛芝芝莓莓、胡蘿蔔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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