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錯過◇

第48章 錯過◇

◎十年人間。◎

贏不了,且把棋局拂亂。

貞德九月十六,西山盧園中發生的事,确實足夠迷亂。

但好在亂中有序。

山風呼嘯的林間,世家百官尚且來不及消化回神,有一人亦在此時到了此處。

主持大局。

先令裴湛帶回昏迷的天子,永安公主,輔國公夫婦,命醫官全力救治。後繼續主持喪儀,上香扶棺,親捧土壘墳立豐碑。緊接着帶回沿途欲接應的崔氏餘孽,召三司共審。

如此數日過去,長安京畿平靜如初,仿若只是一場喪禮畢,死者入土,生者繼續過活。并沒有什麽驚天動蕩。

然宦海沉浮,歷經皇朝更疊的高門和百官,心裏多少清楚,這天要變了。

或者,是要變回原本模樣了。

那日最後出現在西山盧園的青年郎君,乃是蕭邺嘉和帝的第三子豫王殿下。除此之外,蕭家皇室子嗣中,皇長女武陵公主的癔症好了許多,有大半的時間是清醒的;七皇女永安公主亦重生歸來;甚至豫王之子尚且康健。

如此相比當今天子溫孤儀膝下無子,蕭家血脈不算稀薄。

朝臣中原就超過半數皆是蕭邺舊臣,欲複蕭邺天下的心,彼此間都蠢蠢欲動。只是舊臣如此,反倒是蕭家兒女并無表态。

一來豫王舊傷嚴重,車馬勞頓加之一回來便費心主持局勢,未幾便再度引發疾患,卧床昏迷,永安公主亦不甚清醒。

唯有一個武陵公主倒是積極,甚至聚集了蕭邺舊部,欲直接恢複大邺皇朝。卻不想,酒未過三巡便被統領禁軍的裴湛扼制在了搖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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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公主并未多言,對于裴湛提出的“成事勝算幾何”,“縱是成事又何人上位”一系列問題,只道了聲是“孤考慮不周”,遂靜心修養,不再理事。

如此,近半月時間內,裴湛一邊掌管禁軍,一邊在朝上領袖寒門清流官員,在天子親衛門客和蕭邺世家舊臣中,勉勵支撐,維系平衡。

一直到蕭無憂能理事,去見溫孤儀的那日,裴湛終于卸下一口氣。

*

當日西山盧園中,溫孤儀中招,蕭無憂亦昏迷。

然她二人雖同傷同命,但痛楚只是初時一瞬。她纏綿病榻許久,實乃尚在小月中,數日殚精竭慮,加上那日山風吹襲,如此一記鋼針入胸的刺痛刺激,方讓她撐不住心力。

她渾渾噩噩醒醒睡睡,七八日才徹底蘇醒,後又被諸人圈在榻上養了數日,終于将一張面龐養出兩分血色。

這日是盧澤三七,蕭無憂入了輔國公府。

風雨停歇,十月秋陽帶着冬的寒涼,疏疏落落灑在這座府邸。

蕭無憂在盧澤牌位前上了三柱清香,目光移過,又看見另外兩個牌位,次子盧溯,三子盧浔,亦點香敬過。

正要俯身磕頭,被盧文松一把攔住

他頓了頓,道,“殿下,不可。”

近二十日不見,這人仿佛蒼老了十歲,已是雙目渾濁,兩鬓微霜。

出身至貴的世家子,半生榮華與風月,本該擁有最肆意風流的人生,卻不想被命運裹挾,一腔忠勇落得如此凄涼晚景。

“無有不可。”蕭無憂拂開他,鄭重向亡人叩首。

起身方道,“孤是蕭家公主,也是盧家女兒。”她握住對方雙手,再次恭敬行了一個晚輩禮。

“阿耶好好的,夫人和國公府還需要您。”

想了想又道,“且将我從前的院子一直留着,我會回來小住的。”

盧文松聞言,老淚縱橫。

他的幺女,他還有一個幺女。

蕭無憂沒有多留,未幾起身離開。

輔國公府。

“盧氏輔國公府輔的是哪一國,可擔的起“盧”之一姓?”

蕭無憂站在府門口,回首看高懸的匾額。

記得二月裏她将将初醒,面對盧文松要将她送入宮中的舉措,她曾在心中質問。

至如今,自無需他人回答。

輔國公府,無愧“輔國”二字,更無愧于“盧”之一姓。

她沒有上馬車,只漫步在興道坊上。

落日餘晖将她的影子拉得狹長。

再擡首,面前赫然出現“承天門”三字。

她立定身形,有些狐疑地看了眼貼身的侍女。

琥珀道,“方才經過公主府,奴婢喚了您的,您走神了……”

“裴大人!”琳琅瞧見不遠處的人,笑道,“姑娘是來接裴大人的吧?”

蕭無憂看着那人朝自己走來。

纏綿床榻的這段時日,她統共只見到裴湛兩回。

頭一回是昏迷後第一次醒來,他伏在床榻睡着了。

侍女說他自抱她回來,便一直守在這處,不曾離開。

如此醒來,醫官說她無大礙。裴湛遂正常上值,只在散值後再回來陪她,而她多來都睡着。

第二回,是她長姐邀約舊臣之後的翌日,她正好醒來,脈息也恢複了正常。他順道說了這事,沒有問她要如何處理,只說已經處理結束,無甚大事。

之後,确定她已無事,亦不再昏迷,便再也沒有來過公主府。說是忙得腳不沾地,成日住在宮中。

“在忙什麽?”蕭無憂問,“你瘦成這個樣子?”

“陛下的人和蕭氏的人暗潮洶湧,偏你們都不能主事,臣且給你們維護着。”他回得直白。

“你是當今天子一手提拔的,你若偏向他,便是他的天地。”蕭無憂話語不善。

裴湛笑了笑,垂下眼睑沒有接話。

蕭無憂怒氣更盛,“孤忘了,你亦是孤的未婚夫婿,那你屠了他便罷,複我蕭家天下。”

“才養好的身子,別動氣。”裴湛擡了擡手,原想拂開她被晚風垂落的發絲,到底也沒觸上去。

兩人皆默聲,唯秋風瑟瑟。

“你為何不來公主府?”蕭無憂問。

“在忙……”

“忙什麽?”

這話頭又轉了回去。

裴湛偏了偏頭,勉強攢出一點笑意,“臣方才聽到琳琅的話,殿下這是來接臣散值的嗎?”

蕭無憂突然便有些心虛,鴉羽濃睫一下便垂了下去,貝齒咬過唇瓣。

她不是不會說謊,尤其是面對男人,相反簡直信手拈來。

不然她在突厥王帳活不了那麽多年。

她甚至騙過溫孤儀。

但面對裴湛,她寧可尴尬沉默,也不想騙他。

只是她不應聲,他亦是一樣落寞。

但這人,好像自己的情感總不是最重要的,他面上依舊是溫和的笑,“臣與您玩笑的,您快去吧。”

話語落下,他持禮讓過道。

他是出宮的方向。

她則相反,是入宮。

他在讓她入宮去。

蕭無憂原本覆下的長睫忽顫,唇口張合。

她不敢看他,卻又想安慰他。

到最後,只僵在那處。

“有些情感,是第三個人怎麽也插不進去的。”裴湛深吸了口氣,“譬如陛下一個時辰前才醒,并無旁人告知殿下,可是您便正好這個時候入宮了。”

“是他知你要來不忍你落空,還是你的來到讓他有了醒來的念頭?如此巧合!”

“孤、我……”

“您什麽也不必說。”裴湛搖首,“臣連日住在宮中,如何這日離宮?”

他笑了笑,“臣,原就是去找您的,告訴您陛下醒了。”

“去吧!”他低聲道,“從雲中城将您一箭射殺,到喚你魂魄歸來,他到底做過些什麽,你想知道,也該知道的。”

“那一段,夾雜着你的愛情,親情,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有權利知曉。若臣同殿下易地而處,臣也會想要個明白的。”

這一日,蕭瑟卻依舊朗如明月的青年郎君終于沒抵過心中想念,鼓起全部的勇氣,觸碰他夢裏的姑娘。

他用指腹輕輕拭去她眼底的淚,頭一回棄了君君臣臣的稱呼,柔聲道,“我無懼你去。”

“畢竟相比餘生葬你青絲,無處話凄涼,這廂我能真實的與你說話,共夕陽,看你生氣,撫你清淚,我深覺已經很足夠。”

蕭無憂抓住他手腕,将眼淚抹在他廣袖上,攥緊了他的手。

“我是要去。”

“我們一道去。”

*

暮色皚皚,含象殿點起燭火,将那人影子投在窗戶。

殿中傳出咳嗽聲,窗上孤影抖動。

蕭無憂拾階而上。

裴湛卻駐足停下。

“就到這吧,臣在此侯您。”他撥開她的手。

蕭無憂看兩手漸分的距離,道,“那你等我。”

許是宮人早早禀告,知曉她要來,殿中已經禀退了全部侍者,唯剩溫孤儀一人。

“有力氣說嗎?”蕭無憂在他對面坐下,看他蒼白的面容,看案上冒着熱氣的湯藥。

溫孤儀點了點頭。

“先把藥喝了,不差一時半刻。”蕭無憂也不看他,只将湯藥接來,吹涼。

溫孤儀飲過藥,低聲喚“七七”。

“說吧,孤聽着。”

案上燭火靜燃,溫孤儀終于講出了那段無她的人間歲月。

*

嘉和二十七年十月初十,溫孤儀率大軍返回長安。出征四月,逐突厥于大青山以北三百裏,雲中城暌違七年,再度回到大邺手中。

這一仗,當是打了勝仗。

然溫孤儀沒能領軍入長安,亦沒有迎來君主恩賞。而是在長安城外三十裏處的東郊處,跪接聖旨,被要求就地紮營,再待旨意。

原因很簡單,此去驅除突厥是其一,還有一處是帶回永安公主。然而溫孤儀沒能帶回她,只帶回了她的屍身棺椁。甚至,連同去的兩位皇子,一死一失蹤。此乃統帥之失責,且該論罪。

只是收複城池驅除鞑奴的功績,和未護好皇家子弟的罪責,真要論起來,還是功大于過的。

若一定要罰,最多一個罰俸或降職,且是稍過時日便可重新升起的那種。

但是溫孤儀沒有得到這樣的旨意。

停在城郊當晚,內侍監帶來了大理寺卿和第二道旨,道是讓溫孤儀前往大理寺問話。

溫孤儀接過聖旨,并未多言,只道了一句,“容臣再看一眼殿下。”

棺椁打開的一刻,營帳諸人都不由別過了頭,恨不得掩口捂鼻。

永安公主死于十月裏,縱是深秋時節,縱是溫孤儀急行軍趕回,眼下近一月過去,屍體早已開始腐爛化水,彌散出陣陣腐臭。

可是,于溫孤儀而言,無論紅顏還是枯骨,都是他的公主。

他伸手撫了撫她面龐,一摸就帶下一縷脫落的發絲。已經難辨眉眼,只知她還穿着七年前和親時的大紅嫁衣。

那年五月,漠河送別。

他說,“臣接殿下回朝時,殿下初心依舊,臣願尚公主。”

她說,“那今日這嫁衣,且當孤為你穿的。你再看一眼。”

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漠河畔,和親的車帳離去。

棺椁中,公主再也不會睜開眼。

“到家了,七七。”

棺椁合上,溫孤儀被大理寺帶走,永安公主被內侍監帶走。

說是尋常問話,然溫孤儀一入大理寺,便被直接下獄。

大理寺卿是他昔年門客,這會只對他多有嘆氣,卻不敢多言,暗裏給他一點塗抹外傷的藥。

雲中城一戰,他後背肩骨都受了傷,為扶永安棺椁回朝,他來不及精細醫治,這一路上,傷口早已裂開,如今陣陣生疼。

他也未言謝,只問,“如今朝中,太子當家?”

“陛下病重,太子監國,大人是知道的呀。”

太子監國。

他确實知道的,這原是半年前,他親自向陛下提出的。

本來天子病榻纏綿多年,太子行監國代政之事,乃順理成章,無需哪個臣子提出請奏。而如今這般,實乃因嘉和二十四年的一樁舊事,讓太子幾欲失了臂膀,雖有太子之名,卻無太子之實。

細說,得從嘉和二十一年,也就是永安公主和親的第二年說起。

這一年因公主和親,邊境和朝中都得到了喘息。

溫孤儀辭去太子太傅一職,入了兵部做尚書。

掌武舉選拔,擴充兵甲,進行邊地武器革新……忙得團團轉,卻又井然有序,每一步都朝着他年奪取雲中城,迎回公主的目标走去。

若說當日他提出公主和親,是為了公義,那麽如今欲要迎會公主,于他而言,便單純因為私情。

自人走後,他才驚覺,他二十七歲的人生裏,早已被她占據。

她離開,帶給他的餘痛,如同剔骨削肉。

不因時間的流逝減輕分毫,反因歲月的積澱而愈發煎熬。

而舉朝上下,亦是想着早日迎回公主。

畢竟昭武女帝後,百年時光裏,從未有過山河城池被奪、公主被迫和親的奇恥大辱。君臣都欲一洗國恥。

滿朝齊心之時,這一年七月夏苗,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事。

太子好大喜功,狩獵途中不顧勸誡獨追受傷的斑斓虎,結果反被咬斷一條腿。雖性命無虞,但終究落下了殘疾。

傷口疼痛已經過去,人也可以再度站立行走,但心志和意氣難以恢複。養傷半年,調養半年,一年又一年,尋藥問醫漫漫無期。

縱是皇後不止一回親臨太子府安慰,他之首要任務,乃保養身子;縱是陛下在年節裏的恩賞,東宮所獲仍是頭一份,太子之位并無半點動搖。

然蕭不淮心中亦是不安。

尤其是六皇子弱冠掌吏部,三皇子掌過工部當下又領兵西北抗擊龜茲,一戰成名軍功傍身。

慶功宴後,插在太極宮的內侍監給太子回話。

道是陛下拉溫孤尚書烹茶閑話。

陛下道,“膝下有子如三郎,朕心甚慰。”

尚書道,“四位殿下中,除開早年便在谷中學習的七公主,所學最有成的,确屬豫王殿下。”

蕭不淮聞這話,是在嘉和二十三年的除夕。

滿城炮竹聲聲,火樹銀花不夜天。

他撐着一根拐杖,站在府中高臺上,煙花的光影投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明明滅滅。

崔守真上來給他披了件大氅,“辭舊迎新,殿下我們要怎麽辦?”

“辭舊迎新。”蕭不淮重複着這句話,“從來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嘉和二十三年就這樣過去。

嘉和二十四年到來。

這一年,帝國等到一個轉機。

确切的說,是嘉和帝捏到了一個時機。

從河東而來年僅十六歲裴家少年郎,高中狀元。且是前邺百年間頭一位文武雙狀元。

金花烏紗帽,玉鞍紅鬃馬,從曲江宴游湖,到朱雀街游街。寒門驕子,一下成了長安高門無數貴女的春閨夢郎。

鄭四姑娘便是其中之一,鄭家亦是頭一個奏到君前,請求賜婚的。

彼時國庫空虛,大把的銀子都搭給了溫孤儀籌備戰事,十中七八用以邊地武器革新,囤積糧草;剩下兩三成交給太子以做後續存儲。

連着天子內帑都不甚豐厚。

嘉和帝原就早早盯上了鄭氏的私庫,當下自然便應了。不僅答應了鄭家四姑娘的婚事,還答應了鄭家大姑娘的親事。

縱是溫孤儀一百個不願意,天子令下,鄭家長女還是入了他府邸。

鄭家用一座私庫,換了兩個女兒的婚姻。

只是天子能給臣子賜佳人,但實在管不了臣子家中榻上那點事。溫孤儀不碰鄭盈尺,總沒有再下道聖旨監督他執行的,剩下也只能看姑娘自己的本事。

彼時不過雙九年華的姑娘确實沒太多本事,但她有貴人調/教。

鄭盈尺受太子妃指點,遂做了下藥迷人的行徑,如此同溫孤儀有了男女之實。

東宮之中,太子夫婦聞此消息,還在謀算将鄭家女這顆棋子插入的甚好時,尚不知曉姑娘對溫孤儀遠非一點男女歡愛之情,早在在多年前,已是一眼萬年的愛慕。

鄭家女為讨溫孤儀歡心,剖自己的一顆真心以明志,順帶顯擺她富可敵國的家財,遂一股腦将家中銀財底細道了個通透。

道是鄭氏私庫分金庫,銀庫,米庫……

這樣一說,換作旁人,多少有兩分驚嘆。

然溫孤儀在她喋喋不休的驕傲話語裏,抓到的信息是,鄭家奉于天子的這座私庫乃銀庫,共有白銀一千萬兩。

如此便是錯了。

當日太子上禀,戶部接收的卷宗上明明白白記錄的是八百萬兩。

一點端倪出現,抽絲剝繭查去,好多事便從水底露出面目。

武舉選拔時的經費賬目,邊地将士武器調新參假致調了一半被擱置,豫王抗擊龜茲後勤補給的不足……

雖無實證,但從人員的經手,每一樁都有崔氏子弟的手筆,且最後都流向同一個去處,涼州節度使崔報樸處。

只是還未将這種種整理妥當,查出實據,太子便私服先入了溫孤儀府中,合府門,退侍者,一下跪在他面前。

将還未有證據的事提供了證據,尚不能定罪的人定了罪責。

他話語落下許久,溫孤儀道,“殿下這是棄車保帥?”

太子默了默,臉色煞白,“師父可是覺得孤乃聽了風聲,方如此作為?”

“師父該這般認為的,孤也不否認。且看三弟之威望日益勝過孤,再看孤如今模樣……”蕭不淮的目光落在那條左腿上,失笑道,“孤是人,不是神,自有欲望,焉能無過。上過雲巅者,且至尊位只此一個,後面卻有人扶搖直上,孤、孤怕啊,怕跌下去……但是孤知錯了,孤願意改,望師父救孤一命……孤,原也是您一手教導的……”

那一日,大邺皇朝萬人之上的儲君,跪在一個臣子腳下,神色哀哀,剖心坦言。

許久,溫孤儀俯身将他扶起,“從來霸者無雙,勇者無懼,然唯仁者無敵。殿下不必苦于形體,亦不必憂心豫王之态。您懷仁德之心,自會有周公輔佐,他日一樣可坐天下。”

這話聽來已是諒解交心,但溫孤儀沒有說太子麾下崔氏族人之事,是否到此為止,是否不傳六耳。

便是留給太子的道途。

太子會意,終究沒有讓他失望。

翌日的大朝會上,親自檢舉六名貪污的崔氏官員,當朝定刑,全部判以死罪,財産沒收充公。

之後又自省監督不利,提出卸去身上督察院一職。同時千裏之外的崔抱樸亦被降職三等,從正二品節度使貶為五品少吏。

同年年底,太子妃叔父崔相,亦提前致仕,退出內閣,回利州祖宅頤養天年,不再過問朝政。

甚至翌年,嘉和二十五年春,太子妃誕下一女,太子府洗三過後,連着滿月宴百日宴統統沒辦,只将銀錢省下,全部支與溫孤儀兵部用途。

至此,太子府低調行事,甚是節省。銀兩最大的去向,便是尋藥請方以治腿傷。

自然,太子依舊參政,只是多來都是提出建議,至于拍板定案,則幾乎不過目,皆由天子親定,偶有豫王定奪。

嘉和二十六年秋,天旱許久,皇後領內外命婦輪番在城郊搭棚施粥。

第九日輪到太子妃與豫王妃處,不想流民突增,沖倒粥棚。時值太子來接太子妃,眼見棚屋傾塌,二人就要被壓其中。

周遭侍衛便被沖散,太子撲身去救,倒也救出了二人。

只是相比太子和太子妃都受了傷,身懷有孕的豫王妃被護在太子妃身下,除了受到一點驚吓,其餘毫發無損。

豫王登門致謝,推心置腹道,“永記皇兄恩德,不生二心。”

太子拍上他肩膀道,笑道,“師父教導,要孤常懷仁德之心,自有周公輔弼,大抵就是這個道理。”

如此又一年過去。

嘉和二十七年五月,永安公主和親的第七年,大邺有了可以一戰的兵甲,溫孤儀做足了準備,決定迎回他的公主。

而彼時,距離當初發現太子派系貪污、克扣軍饷已經過去近三年,三年裏太子種種有目共睹。

遂在大軍出發之際,溫孤儀提出由太子監國。

其實,即便他不說,天子久病,大軍出征,朝中也只能由太子代政。

只是他說了,便是當下權臣的另一番信任與肯定。

歷時三年,太子再入溫孤府,再次執禮叩首。

溫孤儀亦扶他起身,“這是殿下自己走出的道,歧途歸來,前路坦蕩。”

太子颔首,捧出一件蠶絲軟甲,“孤有疾,恨不能随師父同上戰場,收複失地,迎回胞妹。知曉師父計中計,然聞永安被磋磨七年,久病成疾,怕難受刀劍摧殘。孤有此衣,聊表心意,權當孤亦在前線。”

又嘆,“願師父一計便成,永安不穿此衣。”

……

監牢外,侍衛來回,“太子殿下駕到。”

溫孤儀從記憶中回神,大理寺卿領命退下。

牢門打開,拄着拐杖的青年人走路間左足微跛,然眉宇裏卻是帶着三年來罕見的桀骜風華。

“師父,辛苦了。”他面目溫和,在一張長凳坐下,對比被枷鎖套住坐靠在壁角的人,仍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

溫孤儀擡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師父就沒有什麽要問的?”

有什麽要問的。

從雲中城城樓抱起永安的那一刻,發現軟甲是假的,發現她身體裏流出的血是濃黑的,只因她胸膛的那支箭矢箭頭被抹了劇毒,回首再看倒在血泊中被先前城樓上突厥兵亂箭射死的六皇子……溫孤儀便知曉,這一切都是太子蕭不淮的計策。

許久,溫孤儀終于開口,“豫王已經同你表态,永不生二心;我亦提出,由你重新監國,便是依舊支持你的;你何至于此,這般同室操戈?”

“因為孤不信。縱是你們皆表态,亦難保他日更改。退一步講,就算孤上了大位,就能一錘定音了嗎?蕭不渝眼下便掌了半數政務,說好聽是周公輔弼,可是孤卻覺得聲音太多是聒噪!孤只要要自己的話語和聲音。所以不如今日這般一了百了!”

“三年做小伏低,潛身靜默,孤忍的夠久了。”

“不過話說回來,孤有今日,在無權無人的境地裏,還能反敗為勝,該感謝師父這些年陰謀陽謀,正攻奇略的各種教導。”太子拱了拱手,“這廂多謝師父。”

溫孤儀冷嗤,“我還教你仁德,慈悲,忠貞,你卻全部舍棄了。于國不忠,于民不誠,你是長久不了的。”

這話落下,蕭不淮面色終于收起一點自得,只狠瞪了溫孤儀一眼,怒道,“你在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溫孤儀挑眉,“其實六殿下枉死了,是不是?”

“我記得,那晚雲中城城樓有一小股弓箭手喚了聲“赤色披風,玄色铠甲”,如此亂箭朝六殿下射去。可是那晚因為事出有因,兩位殿下換了戰袍。所以他們要射殺的分明是三殿下。兩位都是大邺皇子,與他們而言都是敵将,何必非逮着三殿下呢?”

“我想,大概是受人所托,奉了軍令吧!”

“師父果然是師父!”蕭不淮聞言,複了從容色,“但是與突厥有染的不是孤,是崔報樸。這原也要多謝師父,要不是當年事他被貶五品小官,少了關注,他還不得如此自在,搭上突厥人!”

“混賬,崔抱樸通敵,與你通敵有何異,你為一己之私,居然連自己姓氏名誰都忘了!”

“待孤上位,自與突厥永修和睦,自可不傷臣民,太|祖太|宗便也不會怪孤……”蕭不淮起身湊近溫孤儀,道,“師父,弟子這招一網打盡如何?”

“突厥退了,對手了了,縱是父皇知曉,孤亦不怕,蕭家子嗣唯孤了。”

“甚好!”溫孤儀合眼颔首,“既如此,臣便祝殿下山河永固。”

“承師父吉言。”太子起身道,“師父也不要太難過,很快你就可以和永安團聚了。”

溫孤儀再無多話。

至此一別,當是生死永別。

然,不過數日,溫孤儀便和蕭不淮又見面了。

這一日,是十一月二十,在太極宮中。

溫孤儀是被天子內侍監從大理寺請去的太極宮。

他沒有問緣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果然,太極宮偏殿中,宮人褪盡,唯剩帝後,和榻上奄奄一息躺着的人。

不是別人,正是太子蕭不淮。

道是他連日給永安公主舉行七七忌,守靈扶棺,突發心疾,已經召太醫急救一整日,皆無果。如此想到了被關在大理寺中的溫孤儀,乃出身藥師谷,或許有良策。

溫孤儀看一眼榻上人,轉身看嘉和帝,“心疾?難道太醫院診不出太子殿下真正瀕死的緣故嗎?”

嘉和帝久病之人,一開口便是氣喘籲籲,只頻頻颔首,“先生,朕知……但是毒從何來,難不成當真小七索命,這如何說的?方托詞心疾……”

“毒是臣下的,抹在永安屍身和棺椁之上。”溫孤儀在床畔坐下,将目光落在蕭不淮身上,平靜道,“臣的弟子,臣還是了解幾分的,僞善,虛榮,為仁德名聲,一定會為胞妹祭禮大葬,扶棺守靈。”

“那日在城外東郊駐軍,臣便知曉城中已是刀槍劍戟侯臣。”他伸手将雙眼越瞪越大、逐漸渙散的人,遮住他最後的光,“為師被騙一次足矣,斷不會受騙第二回 !”

“你、你……”嘉和帝看着即将咽氣的兒子,只驚恐的望向溫孤儀。

殿中帝後二人,自不是他對手,他扼制二人的呼叫,将前後事宜将來。

雖駭人聽聞,然嘉和帝到底在位二十餘年,前後想來,只對這尤自不甘咽下最後一口氣的人,淬了口“孽子……”

“不——”文昌皇後跪膝哀求,“先生,您還是救救他吧,孤、孤就剩他了呀……”

“陛下,二郎縱是彌天大罪,可是我們只有他了呀……大邺山河只有他了呀……”

“那麽你死去的兒子女兒呢,你就不心痛嗎?”溫孤儀俯身質問。

“痛啊,孤手心手背都是肉,焉能不痛……”

“你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我呢?”溫孤儀一手捂上蕭不淮口鼻,斷掉他最後一口,一手揪起皇後衣襟,赤眼落下隐忍多時的淚,痛呼出聲,“我呢?”

“我就那麽一個孩子,我養大的姑娘,我的妻子,被我、被你、被所有人送去和親的公主,就活該死在異國他鄉嗎?就該白死嗎?”

“她至死,都未能回家。至死,都以為是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殺了她!至死都覺得一生錯付,荒唐可笑,她死時多難過,多絕望?”

“我、我……我來生來世裏,要以何面目去見她?要怎樣和她說,怎樣讓她相信我?”

……

案上燭火跳動,男人從榻上起身,抓住面前人肩臂。

雖從記憶中回首,卻依舊是三年前瘋狂模樣。

“七七,我真的就殺了太子一門,你父皇是當夜一口氣上不來去的,你母後暴斃乃心力交瘁所致,我沒殺別人,一個都沒有……坐這江山,也只是為了更好地找崔氏餘孽,我想過扶衡兒上位的,可是國少主疑,難免受人挑撥,離間我們君臣。我還想活,想着師門玄術那樣多,或許能迎你回來……至我一生,你若不能回來,我就把皇位給衡兒,這麽多年,我沒有子嗣,就是為了還政給蕭家……現在你回來了,我們就還在一起。我現在就把皇位換給你們,你們誰要都行,我就只要你……”

“七七,我們還在一起,好不好?”溫孤儀擁她入懷,俯身吻她。

燭火搖曳,來時窗戶孤影蕭瑟,如今疊影交錯。

“你放開我,讓我靜一靜。”蕭無憂猛地推開他,提裙奔出殿外,疾步奔走在夜色中。

九重臺階走過,她突然頓住了腳。

舉目四望,尋不見裴湛身影。

來時。

他說,“臣在此侯您。”

她說,“那你等我。”

蕭無憂擡眸看含象殿映出的影子。

所以,他走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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