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進退◇

第49章 進退◇

◎您得新生不易,更該得自由。◎

這一晚蕭無憂沒有再見到裴湛,也不曾去尋他。

倒是溫孤儀追出殿外,下了兩個臺階,見人回首又退後,便不敢再邁出步子,只由得她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蕭無憂回了公主府,府中還是先前布置的模樣,裴湛的衣物都在,但人不在。

她獨自入淨室沐浴,洗了很久也沒搖鈴。還是琥珀怕她受寒,掀簾去了裏頭。她便裹着大巾帕子浸着一身水汽出來。

侍女們擦身的,烘發的,更衣的,推拿的,侍藥的……如常圍了她一圈,她被伺候了一會,擡手将她們都譴退了。

“你倆也下去吧。”這話是對琳琅和琥珀說的。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人一邊落了帷幔,俯身退下。

最後一重簾帳沒落,蕭無憂抱膝坐在床榻上,隔紗掃視這間寝殿。裴湛的弓,書,衣一樣樣落入她眼裏,最後凝成一截青絲,在她眼前晃晃蕩蕩。

她是盯着那截青絲合眼的。

許是真的累了,沒多久就睡實了。

但是睡得并不好,她一直在做夢。

将前生又過了一遍。

那一生,她有過三個七年。

藥師谷裏溫孤儀将她養大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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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中溫孤儀對她愈發冷漠的七年。

還有在突厥的七年。

睡夢中口幹舌燥,她睜了眼,也沒喚侍女,自己起來灌了盞涼茶。

醫官說她尚且需要保養,身不能染寒,神不能多思。

這夜一盞涼茶入腹,後半夜舊夢纏綿。

溫孤儀的輪廓影影綽綽揮之不去。

他說在她走後,他才驚覺深愛,生命早已被她填滿。

“我就那麽一個孩子,我養大的姑娘,我的妻子,就活該死在異國他鄉嗎?就該白死嗎?”

“她至死都未能回家。至死,都以為是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殺了她!至死都覺得一生錯付,荒唐可笑,她死時多難過,多絕望?”

“……我來生來世裏,要以何面目去見她?要怎樣和她說,怎樣讓她相信我?”

“我還想活,想着師門玄術那樣多,或許能迎你回來……

“這麽多年,我沒有子嗣,就是為了還政給蕭家……現在你回來了,我們就還在一起。”

“我就只要你……”

“七七,我們還在一起,好不好?”

……

從身影到聲音,都是他。

嵌在她的睡夢中。

如同那樣深厚的過往,糾纏入生命骨血裏。

然而蕭無憂再次從夢裏掙紮醒來,是因為小腹寒涼餘痛發作痛醒的,她甚至痛呼呻|吟了兩聲。

上夜的琳琅匆忙入內,問她安好。

她擡眸看露出一抹曙光的天色,攏在被衾中的手捂着小腹,喘息道,“讓司膳給孤備碗姜湯。”

*

裴湛原本以為蕭無憂都能入宮了,自也可以理事,不想就好了一日,公主府傳出消息,永安公主又病了。

而公主這一病,便又是大半月。

這日,裴湛正值休沐,回來自己府宅中。

工部來了個同僚,邀他去看新府邸的初步規模。

他以不善規制為由,又道近日家中瑣事繁瑣,婉拒了。

同僚道,“不若問問永安公主的意思,以後總是兩頭住,天家公主可不似你這般随意。”

裴湛道,“公主在府中養病,不擾她了。”

同僚晲他一眼,嘆氣走了。

裴湛浦一回首,白氏正端着草藥站在他後頭,“家中有何繁瑣事?縱是有,你還不是公事為主,十天半月回來一日?”

“阿娘!”裴湛接過竹簍,幫白氏将草藥撲在地上晾曬。

“公主病了,你怎不去看看她?”

“府中有的是醫官,太醫院也緊着她用。”裴湛分撥着手裏的草藥。

“沒讓你去給她治病!”白氏奪過竹簍,嫌棄地推開他。

忍不住又白他一眼。

裴湛挨上前,沖母親笑了笑,繼續幹活。

白氏将竹簍扔向他,自個坐回凳上。

半晌,終于仰天長嘆了口氣,咬牙壓聲道,“裴硯溪,你滾過來!”

裴湛走上前。

“你和公主十月初一的婚期,先前她纏綿病榻如此延期,自也無話好說。如今縱是身子還不利索,你且去看看,你去問問商量商量,這婚事怎麽個說法?”

“你要麽像個陀螺一樣不停地轉在任上,要麽像塊木頭一樣杵在家裏,你要作甚?”

“等着給我養老送終嗎?”

“你再這幅樣子,且告訴你,不耽誤你功夫,今個日頭落下,你就可以把我送走了!”

“阿娘……”

“別喊我娘!”

“阿英——”內堂傳出陸氏的聲音。

白氏渾身一顫,對着裴湛更怒,聲音卻更低了,“托裴大人的福,你祖母又該訓我了!”

“我就是生了尊佛,壓根不是兒子!”白氏別過他,嗔了聲匆忙入內。

裴湛也沒吭聲,只俯身繼續手中的活。

一竹簍草藥,原以十見方、根須往左的順序鋪呈,五六歲的稚子都能幹的活。這廂他卻反複出錯,不是一排多一少二,便是根須左右混了。

他重新擺好放錯的草藥,動作卻有些遲緩。

眼前恍恍惚惚出現蕭無憂的影子。

獨自一人,他便無可抑制地想她。

他從懷中掏出那個繡囊,撚在指端摸青絲的輪廓。

之前多年,他還不知人有魂魄歸來的機會,縱是一縷青絲便足矣慰他平生。

然待遇再世為人的她,他們不僅有了交集,甚至滋生出情感的交纏,或許與她還不夠刻骨,但于他卻是燎原的星火。

原本黯淡無光的情路上,他捧着一點燭火,小心地添柴,細心地增溫,想象來日之璀璨。一顆心慢慢起了貪欲。

貪她眼中的笑,貪她懷中的香,貪她長長的一生。

原也是有機會的,他們有了婚約。

然而城郊西山那日,她驟然的昏厥,他從她兄長處知曉,原是同另一個人捆綁了命運,是她重生的反噬。。

她的新生,是另一個男人給予的。

她昏迷不醒的數日裏,他有一刻曾卑劣地想,她上輩子那樣年輕的生命,就是被溫孤儀結束的。

沒有隐情,沒有誤會。

如此,他就可以毫無顧慮地去同那個男人作競争,毫無負擔地安享她的人生。

然而,那晚含象殿內他的話,她的沉默,他和她最後的相擁,以及這些日子來她都不曾提及的婚約……

秋風蕭瑟,将人吹得更加清醒些。

裴湛回神,将手中的活做完。

回屋預換身衣衫。

“得虧提前給你制備了兩身,不然你連替換的都沒有。”白氏見兒子在內室箱櫃翻找,沒好氣進來給他拾出衣袍。

“你這更衣淨面的……”白氏瞧他舉止,遂換了慈和面容,上來幫他翻領理衣襟,笑道,“可是要去公主府?”

裴湛眼睑覆下,清俊面龐帶了一抹淺淡的笑,颔首道,“我去同殿下說一說我們的婚事。”

*

十月二十,裴湛入公主府的第二日,蕭無憂領府兵去了百裏外的邙山沁園養病。

裴湛領命護衛送行。

還不到十一月,蕭無憂已經披了雀裘,風帽戴地嚴嚴實實,油光水滑的風帽攏着她一張巴掌大小的臉。

人是瘦了些,但是氣色尚好。

“大人不必送了,既要靜心思慮,你我且不必見面。”

“今日送殿下,臣職責所在。”

“是孤公私不分。”蕭無憂甩袖,掀簾入了馬車。

裴湛看抖動的簾帳,片刻翻身上馬,道了聲“啓程”。

長安城郊十裏處,裴湛勒住缰繩,隔着簾子道,“殿下,臣只能送到這了,一路平安。”

蕭無憂端坐在車駕內,沒有應聲。

車仗繼續駛去,車中的公主和停在原處将軍擦肩而過。

秋日風起,夕陽和破曉交替。

兩日後,蕭無憂到達沁園。

她原是不認床的。

也不知為何,明明車馬勞頓兩日,乏的很。

可是這第一晚,她竟失眠了。

她離開長安的前一日,裴湛來公主府與她退婚。

他說,“殿下一日知盡往生七年事,知故人不止非無情,且是恩義深重。因此而彷徨,乃是人之長情。”

“只是殿下既要時間消化纾解再做決斷,箍着與臣的婚約,對局中人不公平。”

許久,他又道,“本來臣與殿下這樁親事,最初定下時,便不是因情而起。夾雜着您的利益,臣的僥幸。”

“說到底,臣不過紅塵中一普通男子,即便是一分髓,嘗味後,也終究生出貪念。今日退婚,非臣大度,将心愛之人拱手讓人。乃臣之貪心,望殿下與臣,乃純粹因情攜手。”

“否則,臣伴青絲與餘生,也是很好的一生。”

“殿下,您得新生不易,更該得自由。臣不願亦不舍束縛您。”

蕭無憂仰躺在榻上,雙眼朦胧。

合眼的一瞬,想起裴湛最後的一句話。

自由。

她可以自由地擇取。

*

山中不識年月。

一晃便兩月過去。

人間換了天地。

這年十二月,蕭不渝身子大好,溫孤儀讓位于他。

暌違三年,一千多個時日,這天下又複了蕭姓。

山中大雪,蕭無憂沒有趕回參加皇兄的登基大典,只遙領受封鎮國長公主的旨意,跪謝天恩。

雪霁雲開,她臨窗烹茶賞雪景。

腦海中想的是裴湛。

“若為情迷,也該為殿下所迷,為殿下言語。就是臣足夠清醒,方才如此說話。”

“于如今的天下臣民,無苛政,無怨殺;新貴寒門疊起,舊日朝臣尚在。立朝三年,陛下之所為,并無差錯。”

“臣若辨不清此間局勢,看不清為人幾何,乃能力不夠,不足以被殿下委以重任;若知情勢而只顧一己之私不明言方失公正,乃德行有虧,更不足以被殿下托付終身。”

“臣,不過實言而已。”

幸得有他,将一場複國奪權、原該流血無數的動蕩扼制在搖籃中,讓她沒有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挽救了臣民,也挽救了她。

她垂眸看自己一雙手,若在将刀劍刺入溫孤儀胸膛後在知曉那七年,她是否會将自己一生困死,不得安寧。

“殿下,等雪化了,路好走些,我們可要回去了?”琥珀給她送來手爐,“陛下催您回去的書信又來了!”

“朝中無事,等天暖和些吧,難得安寧時光!”蕭無憂看枝頭綻放的梅花,驀然又想起裴湛的話。

——您得新生不易,更該得自由。

“自由”二字萦繞耳際,公主一副本就如畫的眉眼,愈發明亮璀璨。

為公主的兩世,只有人告訴她責任,從未有人與她說,她可以得自由。

山中四季好風光,且讓她肆意自由些。

只是天暖氣清日還未至,蕭無憂沒有下山,溫孤儀便先至了沁園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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