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拒婚◇
第50章 拒婚◇
◎孤不會嫁給你的。(新章已經更新)◎
太子妃崔氏當日在西山盧園的事天下皆知,順騰摸瓜又佐證了太子蕭不淮當年座下人手貪污,雲中城中出賣手足,也因蕭不渝的回歸皆成了鐵證。
故而這廂溫孤儀坐天下三年後還政于蕭氏,于史官筆下記,非過且有功。而他執政的三年,所謂“大寧國”亦被抹去,算入蕭家山河中一段特殊時期,史稱“候寧三年”。溫孤儀本人,仍被蕭不渝請為太子太傅,教導膝下唯一的孩子。
蕭無憂雖不在皇城中,但這些明晃晃載入史冊,朝野皆知的事,她自然也知曉。
落在耳中,也算欣慰。
只是驟聞溫孤儀來沁園,她并未覺得開心,反而多出兩分莫名的燥郁。
山路迢迢,風過枯枝,吹下顆顆剔透冰涼的雪水。
蕭無憂擡眸看山路那頭拾階而來的人。
觀衣領是穿了身藥師谷的靛色道袍,外頭披了件鴉青色暗紋鶴氅,蕭蕭肅肅,在這冰天雪地裏望之愈發清冷。
步伐走得不快,當是雪後山路難行,亦或者重傷初愈。
畢竟是那樣鋒利的一枚鋼針。
其實彼時他不側身來救她,裴湛也能将她拉開,那樣的距離最多劃破一點皮肉傷。然他那樣一撲一擋,便紮紮實實入了骨肉血裏。
慶幸上頭沒有染毒!
“慢些!”蕭無憂唇口張了張,意識到自個尚在屋內。
滄海桑田十數年,他救她是本能,她關心他也是本能。
只是看着已經入山門,越來越近的人,蕭無憂深吸了口氣,下意識往後避了避。
“姑娘?”一旁侍奉的琳琅見她莫名的言行,不由輕喚了她一聲。
蕭無憂瞥她一眼也不吭聲,重新煮了一壺茶,掃過滴漏,吩咐侍女伺候寬衣歇晌。
琳琅亦看滴漏,還不到午時,才用過午膳沒多久,不是尋常歇晌的時辰。
正掀簾而來的琥珀聞話,看了眼正在烹煮的白梅茶,止住侍女,近身道,“殿下,太傅就來了。”
“孤知道。”蕭無憂自個抽來披風穿戴,攏過手爐,目光從茶上劃過,“你留這侍奉吧,就說孤畏寒,近來歇晌時辰長些。有事你傳話便罷。”
琥珀聞色聽音,點了點頭,只囑咐琳琅陪公主回寝殿,好生侍奉。
蕭無憂當真回屋便躺上了榻,被子一掖朝裏睡去。
醒來時已是暮色皚皚,燭火燃起。
天寒地凍的時節,她往被窩縮了縮将被子掖緊,翻身重新合了眼。
“七七!”正是再度進入夢想時,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榻辱沉下去一塊,蕭無憂心中一股說不清的惱意直沖上來。
他踩雪路百裏上山,她如此拒客模樣。
她當他已經識趣走了。
“睡一下午了,再睡影響夜中睡眠,亂了作息反而不好。”身後人索性将三重簾子都撩上挂好,身形傾上,話語低柔,“起來吧,我有事同你商量。”
蕭無憂聽話聽音,聞最後一句,當是有正事,遂啓口道,“你去屏風後稍候片刻,孤更衣。”
溫孤儀來時除了一盞白梅茶,未曾見到人。
知曉是給他的閉門羹。
但年少諸多這樣的場景,小姑娘鬧脾氣,他早已習慣。
那會多來都是他兀自斟茶,喝完便走,然後等着小公主自己追來。也不用她追多遠,三五步路他便回頭等她了。
如今,溫孤儀想且不能再走,他該從頭開始便等着她。
只是這更衣梳頭的事,做了也不知多少回,還讓他去屏風後候着。
溫孤儀初不由浮上一層惱意,他們之間何至于如此生分!
然轉念一想,姑娘家拿喬,哄哄便罷了。
小時候,可不是披頭散發拖着木屐尋他更衣理妝嗎?
于是,溫孤儀嘴角噙了抹極淺的笑,手裏已經拿來衣衫,一手扳過她肩膀,“我給你更衣,你一人又要磨蹭許久,別着涼。”
蕭無憂沒想到他會湊過來,一下便撐起身子往裏頭避開了些。
雖然先前她惶恐他的接觸,多半是因為心緒委屈不甘所致,自知曉他那七年的心境,心中沉積多年的情緒消散大半,便也不再那麽敏感。
然,這一避開,她卻是出自下意識的男女大防。
待一刻回神,卻也覺得好笑,怎就會對他生出“男女大防”之論。
她目光落在他手中衣裳上。
曾幾何時,或許是從出生起,她就對他沒防過什麽。
他們早早就耳鬓厮磨。
即使在長安城中,他禀着師徒名分,君臣關系,避了她的那幾年,他們之間也不曾真正地防過什麽。
他染了風寒,她就跑去他府邸給他喂藥。
她不開心掉眼淚,他嘆氣卻還是伸手用指腹給她拭淚。
短暫的靜默中,兩人都想到一樣的過往。
溫孤儀的笑意更深些,抖開衣衫給她披過來。
蕭無憂直起身子,卻只是接過了衣衫,沖着外頭道,“琳琅,給孤更衣。”
溫孤儀看面前人,又看她手中衣裳,一是沒有話語。
侍女魚貫而入,他眉宇中陰翳一閃而過,起身道了一句“我等你”,如此繞去了屏風後。
大晚上,且在自己殿宇裏,蕭無憂只簡單半挽了個“回心髻”,簪了枚半舊的翠玉簪子,倒是身上衣衫裹的嚴實,唯恐風寒。
琳琅捧來才升溫的手爐。
蕭無憂接過,不慎碰在蓋上,不由“嘶”了聲。
“姑娘小心,莫燙到。”
蕭無憂心中不大舒暢,垂眸看了眼燙紅的手指,不知怎麽便想起了裴湛。
是了,想他掌心的溫度。
有那樣一晚,他的掌心覆在她腰腹上,半宿催動內力,護她溫暖。
蕭無憂目光落在小腹上,有些頹然地坐下身來。
“姑娘,可要傳太傅?”好半晌,琳琅看遠處投在屏風上的身影,出聲提醒。
“備晚膳吧,孤與太傅共用。”蕭無憂沒讓溫孤儀入內,自個轉出來了偏廳。
膳食上的很快,兩人彼此無話,卻是各懷心事,默默用着。
從屏風後到偏廳,溫孤儀瞧蕭無憂神色,雖是看不出有氣的模樣,但整個人懶懶的,無甚興致自是真的。
也對,這重生一遭累她誤會怨恨,如今雖明真相但也需要神思消化。
冬日又易困頓,這廂才從睡夢中鑽出了鳥兒,是要倦怠些。
“沁園若是住的不開心,不若早點回長安,到底皇城中人多,新鮮玩意又多,你原是喜歡熱鬧的。”溫孤儀先開了口。
蕭無憂有些詫異地看他,“孤在此間修身養性,挺好,沒有不開心。”
“那是見我來了,擾你興致了?”溫孤儀給她盛了半碗小天酥。
蕭無憂接過,沒有回他這話。
确實是他來了,讓她多有不自在。
這段時日,她原誰也不想見。
尤覺整個人亂的慌,只想好好靜靜。
很多個夜晚,她總是夢見在突厥的日子,然後又夢見溫孤儀在長安城一心拼搏迎他回來的年歲,夢見他被算計誤殺她的絕望和煎熬……夢中場景變化,她便又看見了裴湛,那個一退再退,只求她活着不求她情愛的男子,孤獨又隐忍……
“這兩月,你怎又受傷了?”許久,蕭無憂尋了個話由。
半個月前,蕭無憂在湯泉沐浴,只覺左手小臂一陣刀割刺痛,尚未回神,那處痛的地方又一重沉悶的壓力,當是挨了一掌。如此小半柱香的時辰才痛意漸消,緩了過來。
“一點小傷,無妨。”溫孤儀看了眼自己小臂。
“是刺殺嗎?”蕭無憂問。
“執政三年,難免樹敵,已經處理了。”溫孤儀伸手握上蕭無憂那處,“累你也一道痛。”
蕭無憂抽回手,想了想道,“如今天寒地凍,雪鹄也難傳信,待天暖和些,請師姐出山,想法子給解開吧。”
這話落下,她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腰間荷包上。
晚間更衣,她也沒戴玉珏環佩,然當年送給裴湛的這枚荷包卻是始終佩在腰間。前日裏不慎扯到,針腳松開,她無聊從琳琅手裏接來繡了兩針,不想便刺到了指尖。
本是一點可以忽略的小傷,一抿便止住的血珠。但因都傷在左手,她便有些惱怒,接二連三的不适。
“采血引魂的法子本就殘缺,這重反噬原也莫名,未必能解開,又何必費這個事。”
溫孤儀望着她抽回的手,看自己掌中空空,再聞這處話語,将這一日來蕭無憂的種種在腦海中回想過,終于覺出兩分她對他的回避與抗拒。
“七七,你到底在別扭些什麽?”他低眸尋她眉眼,“都過去了,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到底怎麽了?”
“……走到今天?”蕭無憂猛地擡頭,“你何意?”
溫孤儀見她一下瞪圓的美目,眸光中閃爍着疑惑,突然便看到幾分她年幼纏着他各種提問的樣子。
溫順又執拗,懵懂又聰慧。
得了他的解答,便豁朗開塞,如鹿奔鳴。
“正要與你說的事。”溫孤儀端正了身子,細看她一眼,将她面龐撥正,“我向陛下求了賜婚。但是陛下說,他做不了你的主,讓我來問你。”
溫孤儀一介被藥師谷收養的棄嬰,未曾得到父母家族的庇護和教養,縱是後來憑借過人天資學得天下百家,亦懂世間禮儀,但身上終究沒有太多烙印。
是故這廂求娶佳人,亦皆随心,不曾通過媒妁,自己直接而來。
他道,“你離京來此修養也好。正好給我這兩月時間處理尾事。我都處理好了,天下江山還給了你蕭家,你自舍不得遠離你親族,我便也繼續留在京中。太傅府中還是當年模樣,眼下正在修葺部分你喜歡的建築。待成婚後,我們可以兩處居住。”
見蕭無憂只是茫然看他,沉默不曾開口接話。
溫孤儀頓了頓,撫了把她面龐,溫聲道,“當年漠河畔,我應了你的。接你回朝,若你初心不變,臣願尚公主。”
“七七,我是來兌誓的。”
“我們趟過歲月,隔過生死,終于有了今天,以後不要再分開了。”
蕭無憂別過臉,站起了身,終于意識道溫孤儀在說些什麽。
“七七。”溫孤儀随他起身。
“你就站那,莫再近孤身前。”隔着半丈距離,蕭無憂阻退了他。
屋外朔風呼嘯,屋內壁燈燭火搖曳,蕭無憂深吸了口氣,開口問,“尚公主入不得內閣,你不想登閣拜相了嗎?”
“也對,禦座都坐過了,又何論出将入相!”
“你先別說話,孤來說。”蕭無憂攔下對方欲開口的話,颔首道,“孤信你,對孤有之情意,也信你今日是來兌誓言的,如今亦是真心想與孤過一生。”
“可是,我們錯過了。”
“你後知後覺自己的心,原也沒什麽。但偏偏是孤和親嫁人之後方有所覺,便是錯的。七年和親生涯,你在拼命彌補和努力,試圖挽救我們的情感以新生;可是孤在不斷消耗,一步步走向死亡。孤身死那一刻,對你的情意便也耗盡了。”
“孤不否認,你是我那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但是滄海桑田,我們回不去了。”
“為什麽回不去?”溫孤儀出聲質問,“你有心,我生情,好不容易兩兩有意,到底是因為什麽,你不願意?”
“因為裴湛嗎?”
溫孤儀搖首,“可是偏偏連裴湛自己都覺的該成全你我,主動退婚,你還看不清該如何擇選嗎?”
“你又錯了。”蕭無憂這段時間裏渾噩慢慢消散,至此時愈發清明,她話語輕柔卻足夠堅定,“裴湛退婚,不是對孤無情,相反是他太愛孤。”
蕭無憂合了合眼,“孤不會嫁給你的。”
“別再問為什麽!看在養育之恩,和重生之德上,孤不想挑明。你自己去想,為何你我再無可能。你分明想的到的,亦不該僥幸我會想不到,如此與你糊塗過一生。”
蕭無憂擦了把淚,拂袖離開。
“七七,你是在意鄭……”溫孤儀疾步攔在他身前,卻在蕭無憂霍然鄙夷的眼神中止住了話語。
她不會在乎這一點男女歡好,這樣說根本是辱了她。
她在意的不是這處。
“天色尚晚,今夜太傅去偏殿歇息!”蕭無憂拂開他,沉聲道,“孤在此修養,日後不再見客。天明便請下山吧。”
溫孤儀還欲再上前,公主府的守衛便已橫刀握劍攔住了他。
說是不再見客,然溫孤儀走後第三日晚間,這沁園之中便迎來了第二個人。
彼時蕭無憂正靠在榻上,裹着雀裘捂胸一聲接一聲的咳嗽。
醫官診脈,道是不久前內傷所致,加之昨日天氣驟降,又落大雪,風寒侵體。如此數症齊發,才咳的這般厲害。
“殿下何來的內傷?”琥珀蹙眉道,“不久前……我們這兩個來月一直在這園子裏,這處也沒刺客,你們可是診清楚了?”
“……咳咳!”蕭無憂擺擺手,“先去開方煎藥,讓孤用了睡個安穩覺,孤難受死了……”
旁人不知,她心裏卻清楚,她這處當然沒有刺客,是溫孤儀返程路上又遇刺了。
三個醫官面面相觑,匆忙颔首領命。
她也睡不下去,平躺喘不過氣,側躺咳的肋骨疼。
琳琅抱來迎枕給她靠坐,琥珀給她順着胸口,小半時辰用藥畢,她總算起了兩分睡意,斷斷續續咳着,勉強合了眼。
後半夜時,方覺連日四五個湯婆子都捂不熱的被窩,有了些暖意,蜷縮的腳試探着伸出去,也不知是身上熱還是榻上暖,竟是舒展手足,也未覺得寒涼。只是睡夢中模糊,她恐熱氣散掉,一會便又摟着錦被縮成一團,如此安穩睡到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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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梳妝,琳琅摸着餘溫未消的被褥,有些驚喜,“奴婢就說多添兩個湯婆子,殿下能暖些。”
“殿下夜中咳得厲害嗎?”琥珀亦上來摸了摸,昨晚守夜的是琳琅,所以今早天一亮琥珀便過來了。
“昨個殿下用藥後,都沒喚過我。”琳琅一愣,拍了下腦門,轉身看了眼正坐在妝臺前被梳妝的人,歡喜道,“殿下一夜沒咳,連水都沒要,張、柳兩位醫官這回神啦!”
“他們不神,是你渾忘了。”蕭無憂撥弄着一套紅寶石鶴鹿鬧春步搖,“地龍燥熱,孤喚你要了兩回茶。不過,倒确實少咳了些!”
“……奴婢怎麽不記得了?”琳琅轉身望過去,蹙眉嘀咕。
蕭無憂揉着胸口隔鏡看人,一時也沒多想。
她更多的心思都在如何解開和溫孤儀的反噬上,只盼天氣早些回暖,能讓雪鹄往來藥師谷傳信。
回想他那日在沁園的樣子,眼下讓他解開估計是不可能了,且還是直接通過大師姐機會多些。
早膳後,醫官如常切脈問診,她亦繼續喝藥養傷。
數日過去,她因夜中睡的安穩,氣色便好了許多。
“殿下總算能睡整夜覺了。”琥珀常舒了口氣。
“可不是,昨夜我守着,特意在爐上溫的茶水,想着夜中伺候殿下一回。不成想道是讓我也睡了一宿。”常姑姑探身看了眼屋內正捧卷閱書的人。
“可不是我胡謅吧!”琳琅打着璎珞,“就是殿下胸口還疼,我們還是得多看顧!”
“哎,這天一日晴一日雪的,等開春了還得防着姑娘哮症……”常姑姑道,“等回了京中,且把藥膳方子都備齊整了!”
“姑娘十八了,這個年紀且要調理好身子,日後成家生子的可不能有差池……”
外頭侍女絮絮低語,蕭無憂有一搭沒一搭聽着,只盯着案上清香袅袅的茶水看了許久。半晌,提起茶壺斟了一盞,湊在鼻尖輕嗅。
水霧迷蒙,回甘綿長。
書卷翻過一頁,公主眉眼裏笑意明亮一分。
*
落雪寂寂的一日如常過去,暮色和簾帳一起落下。
蕭無憂望着牡丹纏枝的帳頂,聞侍女合門的聲響,足下慢慢伸直,将四個湯婆子挨個踢出去。
想了想,又彎腿勾來一個,抱在懷裏。
裹着布囊的湯婆子,與手爐無異,自然是暖的。但亦只能暖臂彎和胸口觸碰到的一點地方。
蕭無憂掩口咳了兩聲,騰出只手掖了掖被子,兩條小腿默默縮起來。縮了一半,咬牙伸出被窩一只。
屋外風雪依舊,唯一的壁燈發出柔和昏黃的光圈。簾帳撩起,柔柔攏住榻上呼吸酣沉的姑娘。
榻上人睡得平和,榻畔站着的人卻蹙眉長嘆。
如何睡成這樣!
三個湯婆子都踢在外頭,攏在手裏的一個眼下也散了。被衾只齊胸蓋着,露着半截臂膀。來回望去,一只腳竟還在外頭。倒也知涼,搭上了滾在床角的湯婆子上。
“……咳咳……”蕭無憂又咳了兩聲,腦袋往被衾中鑽去。
裴湛将被子拉開些,心道憋着呼吸不了,咳得更厲害。
只是不想才觸到被子,姑娘側身過來,連被帶手都被她攏住了。
夜中大雪,縱是入殿後已經在一旁的炭爐上烘了會,散去一些寒氣,然到底還是冷的。這幾日,都是他小心翼翼護她暖她。輸送內力亦是他寬厚手掌覆下,圈住她素手或是覆上她心口。
這般倒過來,公主兩只手包攏着他一只手,被窩中一點餘溫似要融化他指腹薄繭。
一貫寡言的郎君渾身都戰栗了一下。
愣神的瞬間,姑娘咳嗽聲又起。
他便索性坐下身直接催動內力,片刻一股暖流從掌心起,輸送到對方體內。
只是這會內力輸送得不夠流暢。
與他掌心相對的一只手乖巧縮在他五指間,同往日一樣溫順。然另一只覆在他手背的手不太安分。
蜷起,光潔圓滑的指甲劃過他手掌邊緣,比貓爪撓得還輕。
緩移,摩挲停在他青筋突起的手背上。
裴湛合了合眼,另一只手擡起,直指她昏睡穴。
再這般不靜心,莫說給她輸內力,他自己就要走火入魔了。
“……水……”穴道沒點上,她的聲音先響起,身子往裏挪了挪,最上頭的一只手恰好松開,整條臂膀晃在外頭。
裴湛也不知這晚哪裏開始出的錯。
先前都是入殿撩簾,看一眼渾身縮在被衾中的人,遂點穴輸內力,一個時辰行完一個小周天,恰好暖她周身。
解開穴道,她尚不清醒卻正是躁火愈熱的時候,便喂她兩盞茶,如此掖一掖被角,順兩下胸膛,便可哄睡過去。
今日倒好!
裴湛聞她又喚了一次渴,無奈凝神收了功法,起身去給她倒水。
茶倒一半,又聞帳中人翻身的聲響,一時間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穴道忘點了!
不會是醒了吧?
裴湛擡眸看無邊夜色,目光落在外頭被他點穴的侍女身上。這樣的行徑雖曾經也有過,但那會尚有婚約,她被困宮中,無論出于什麽總是需要他。
他之所行,便也不至于太荒唐!
可是現下,他自己退了她的婚,若是被發現夜闖她閨房,讓她知曉自己放不下,白白亂她心神,實在是言不由衷。
“琳琅,水……”身後聲音傳來。
裴湛猛地回神,尤覺手背濡濕,水聲滴答,算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這一盞水都溢出來了。
好在不多,他甩了把手,直接便就着自己袍衫擦幹了,也顧不上這人是否醒了,只硬着頭皮給她送水。
索性沒醒。
但連要了兩杯。
方才重新躺下。
朔風夾雪天,文武雙全的狀元郎硬生生淌出一身汗。
便是當年獨闖重兵把守的雲中城救她,他都不曾如此緊張過。
裴湛點好穴道,轉身将茶盞擱回案上,連灌了好幾盞方緩過一口氣。
神思靜下,他盯着手中茶盞,又是一陣心慌,才冷卻的面龐重新發燙。
這是她方才用過的茶盞。
他頓了頓,将空盞送到唇畔。
指尖發顫,盞沿微抖。
冰涼的觸感從唇邊蔓延。
原該是瓷片的生硬,于他卻是帶着涼薄的柔軟。
他回首看她。
片刻,起身隔簾坐下。
從裏頭輕輕撥出一只手,同她十指交纏,內力傳送。
她睡得安穩,簾帳上的輪廓都是安靜的模樣。
一個時辰畢,他松手瞬間,鼓足全部的勇氣。
低首,吻過她影子。
*
裴湛因公事來邙山下的天水關,半月過去,原該返京,然算着小周天運功的周期,需要二十一日,如此多留數天才啓辰回京。
這日已經一月中旬,風停雪驟,陽關鋪雲。
蕭不渝銮駕前來邙山,在山腳正好遇到回程的裴湛。
裴湛勒缰歇馬,行禮見見過。
“不在宮中,別虛禮了。”因救命之恩,蕭不渝待裴湛格外親厚,又比他虛長幾歲,便當真如兄弟處着。
蕭不渝披着的大氅,招手讓他入馬車。
“陛下龍體還需多保養,這處有臣,您大可放心。此去三百裏兩道卡口,臣均已設防,全部插入了陛下的親衛,以保來人萬無一失。屆時過了此關,臣亦會親自來接!”裴湛看着蕭不渝蒼白面色,氣息不平,知曉他舊傷難愈,不适颠簸。
“你辦事朕自然放心。”蕭不渝撩簾看了眼上山的路徑,“朕原也不是為公事而來,偷得浮生半日,朕也來享享閑!”
“偏她一人在此做神仙。”
“她”說的是誰,裴湛自然清楚。
偏蕭不渝還在問,“你可随朕同往?”
“不了,臣已經逾期,眼下返回南衙軍和他們交班。”
蕭不渝愣在一處,仿佛沒聽懂他的話,半晌揉着眉心道,“朕在這,你還想和誰彙報?朕許你假,成嗎?”
也未容裴湛回話,蕭不渝便繼續道,“上月太傅回京遇刺,你順道幫了他,然後當日便疾馬奔這處。朕怎麽記得,你離京日子提早了兩日?”
“所以這廂,臣不敢再耽誤。”
“你上呈的奏章上不是一月初便完事了?”蕭不渝從上到下打量他,“你這拖後的六七日在作甚?怎就又敢耽誤了?”
“臣……”
蕭不渝又看了一眼山巅,揮手譴退他。
“臣告退。”裴湛退身下車。
“你——”蕭不渝目瞪口呆,看着翻身上馬,絕塵離去的人,簡直氣笑了。
長安城中的太傅,知曉他來邙山,明裏暗裏要護他出行,欲一道前來。
這個,是他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也請不上去。
*
朔風撲面,不過片刻,他便已經唇畔灰白,手足發顫。
只傳話上山。
那廂請不上去,山上那個怎麽也該讓她下來了。
雖他重新執政,然朝中局勢并不樂觀。他身子亦不好,蕭家二百年山河,總需要有人執掌。
蕭不渝端過一旁溫着的藥膳,面上拂起一層寡淡又虛弱的的笑意。
*
蕭不渝在沁園歇了數日。
兄妹二人烹茶賞雪,圍爐共話。
“三哥,待開春,我們去北苑賽馬。算了,開春即将春獵,去骊山吧,我們比比身手。”
“朕沒你這般嫌,春暖花開時,貓都叫得格外歡些。估摸着那幫大臣該催促朕選秀了。”
論及選秀,蕭無憂不大開懷。
畢竟李瑤過世還不到半年,年少時與蕭不淮可謂恩愛有加。
長安高門中,只有豫王府後院是只王妃一人,豫王無妾無侍無通房。
坊間暗裏諷笑豫王畏妻如鼠。
蕭無憂有一回捋虎須,問,“三哥果真怕三嫂嗎?父皇說了,我們皇室子弟,多少人侍奉都不在話下,人多才興旺嘛!”
“謬論!”蕭不渝淬她,“齊人之福不是福,你三嫂一人都能把我鬧傻,哭起來地動山搖,再來兩個她能哭倒內三關!”
話到最後,他話輕得出口即散,“我就怕她怎麽了,那是她本事……”
如今時光匆匆。
蕭無憂又問,“您不是說齊人之福不是福嗎?”即便知曉已經不能同日而語,如今對面人是天下之主,該是後宮充實,但同為女子仍舊忍不住為亡魂感慨。
蕭不渝面色白過一瞬,笑道,“你當年不也說我們皇家子弟可以多多益善嗎?你怎不把那倆都收入裙下?”
時變,人亦變。
蕭不渝持茶盞碰了碰她的茶盞,仰頭一飲而盡。
“二月二選秀,你随朕回宮,幫朕擇選。”蕭不渝起身道,“這是口谕,亦是公事,沒你推卻的分。”
“臣妹領旨!”
蕭無憂雖氣惱,但确實沒法拒絕。
她雖同長姐一樣,被封為長公主,然卻還擔着“鎮國”二字,蕭不渝的身子亦不容樂觀,且需她幫襯。
這樣一想,她心中遂敞亮了些。
至少如今山河複姓,手足尚在。
日子細水長流,總是朝着好的地方奔去。
*
只是二月二的這場選秀,初時她尚且一頭霧水。
地點設在了昭陽殿的水榭閣中,參選的姑娘同以往相比倒也不算多。
她坐在九重高臺上,瞧着名單往殿外對人,前後翻頁,總共十二位。
然這殿中,除了待選的秀女,還有數位宗族裏郡王,甚至裴湛也在。天子選秀,來這些兒郎作甚?
難不成還要參考他們的眼光!
“這是直接內薦的?皇兄要留幾位?”同蕭不渝坐得近,她也沒擡頭,只認真問道。
名單上姑娘的家室都不低,最不濟的都是正五品國子監家中的嫡次女,往上去還有內閣老的孫女,左相家的堂侄女。
這十二位,皆是長安高門貴女。
“師父還政後,原本後宮便散了,各回本家。唯有鄭氏女……”蕭不渝答非所問,突然提到這處,“昨個擾到你了吧?”
蕭無憂擡眸看他,一時哭笑不得。
公主府和宣文侯府,同在興道坊中,昨日中午那般動靜,她自然知曉。
原本鄭盈尺亦是回了母家。
只是她先前被封宮禁足,郁氣結于胸,賭氣不言,便也不曾得到醫治,冬日裏風寒一撲,小病成大疾。
如今時日無多,昨日竟奔出侯府往直往太傅府去。
僵了一個午後,暈在府門口。
黃昏時候,其侍女嬷嬷竟跪在了她的門口。
直到溫孤儀将人收入府邸,公主府前跪的一席人方躬身退去。
“師父到底臨幸過他,你也莫要生氣。待你入府,誰也越不過你去。”蕭不渝話畢,端茶飲了口。
“誰說我要入府,我都回絕他了。”蕭無憂起了兩分惱意,“陛下少亂點鴛鴦譜,臣妹受不起。”
“你認真的?”
“婚姻大事,誰會玩笑!”
“你這……”
“好了,皇兄顧好自個就成。”蕭無憂合上名單,平和道,“皇兄要真有心,派兩個好的太醫去給鄭氏女瞧瞧。”
蕭不渝細觀胞妹神色。
卻見她真容真話,确實沒有半分拿喬賭氣的模樣,只含笑道,“鄭盈尺當是真心的,但願能換真心。”
半晌她低嘆,“他若願意有個人陪着他,也挺好。”
蕭不渝颔首,看着殿外滿園春色,呢喃道,“你也是。”
“皇兄,何時開始?外頭怪冷的,讓她們進來吧。”
“那便開始吧。”蕭不渝起身道,“今個勞你掌宴,挪去正座吧。”
蕭無憂仰頭看他,是一副起駕模樣。
“皇兄何意?”蕭無憂匆忙提裙起身追問,“你的妃妾,你跑了是幾個意思?”
“皇兄诓你的,今日非選秀,乃百花宴。”蕭不渝拍了拍她肩膀,“朕初登大寶,座下優秀的臣子多有不曾婚配者,這場宴是給他們的。”
座下臣子,不曾婚配者。
蕭無憂一眼掃下去,可不就裴湛一個嗎?
那幾位宗親堂兄弟,哪個不是妻妾成群!
“他知道這是百花宴?”蕭無憂問得犀利。
“女郎們都知道,他應當也知道。”蕭不渝掃過胞妹面上胭脂都擋不住的寒色,“或許同你一般,時有木讷,也不知道!”
“我是被你圈着有心欺騙,他行動自如,焉能不知?”兄妹二人已經出殿,蕭無憂話語陡然響起,将殿中跪送君主的人都吓了一跳。
“都起來吧,不必拘束。”
蕭不渝看滿殿伏地的人,轉身眺望漫天流雲,仿若看見年少結發的妻子,從淡淡春光中向他走來。
“小七,我最後一次見你三嫂,是出征雲中城欲救你回來的時候,她比你還小一歲,才二十一,抱着年僅兩歲的衡兒,讓我給帶她胡笳。我嗔她人家郎君出征,夫人都道平安。就她居然還要我給她搜羅玩意。”
“她說……”蕭不渝哽咽道,“她說你給我尋了買回來,不就是平安的嗎?”
“小七,人生得一知己不易,誰也不知哪日生離即是死別。”
蕭無憂別過臉,擦了把淚。
“大喜的日子,哭什麽。”蕭不渝緩了緩,撥過胞妹面龐,一句話逼回了她眼淚,“也對,這是旁人的喜事,和你無關。”
蕭無憂深吸了口氣,甩開他的手,朝裏将男男女女都掃了一遍。
“你要不回去更衣補個妝?”蕭不渝已經上了轎辇,卻還是喋喋不休。
“作甚?”蕭無憂沒好氣道。
“不知道的人,以為朕是把你從醋缸裏拎出來的。”轎辇從她身前過,蕭不渝撥了胞妹頭上一枚金光閃爍的簪子,擱在她面前,“不信,你自個照照!”
蕭無憂奪過發簪,邊往裏走邊簪上發髻。
“殿下小心!”
不知是怒中出錯,還是被戳了心思,從來行走如儀的公主竟一腳踩在自己裙擺,險些跌下。
幸虧裴湛疾步扶了一把。
天家公主無理也能橫三分,将幾欲脫口的“多謝”瞬間咽了回去,只側首掃過諸人,回首又将面前郎君上下打量,方朱唇輕啓,“怪不得裴将軍要退孤的婚,牡丹獨盛到底難敵芙蓉滿枝!”
裴湛張了張口,沒能吐出話。
公主的話卻接連而來。
只是經風即散,唯兩人耳。
“既這般,将軍雪夜入園,夜探孤閨房,又是何意?”
作者有話說:
51章已經替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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