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朝局◇

第51章 朝局◇

◎他想要以此,同皇兄換我。◎

“既這般,将軍雪夜入園,夜探孤閨房,又是何意?”

這話入耳,裴湛清俊如玉的面龐瞬間浮上一層緋色,剛毅的線條都有了柔軟的弧度,原本還迎向公主的平靜目光變得閃閃爍爍,眼睑一壓避了過去。

蕭無憂也不追問,只撫過自己發髻,撥正步搖,方欲要撥開他扶在臂膀的手。

殿中人前,衆目睽睽。

裴湛回神意識到,遂匆忙松開。

卻不料蕭無憂快他一步,細白五指握住了他。

直停了一瞬,方才一根一根慢慢撥開。

到最後一根小指時,卻又用力攥住,整個柔嫩的手掌貼上來。

她寬大的廣袖拂下,将交疊的兩只手蓋住。

掌心微轉,袖面現出十指交纏的弧度。

如同那數十個雪夜般。

他治她內傷,渡她溫暖,兩手便是這般模樣。

咫尺間的距離,她精致嬌麗的面容上,無蠻橫,無酸怒,唯剩一片極致的溫柔,連着聲音都如天邊浮雲一樣輕。

她道,“孤都記在心裏,多謝将軍。”

與他交握的五指彎下,扣住他手背,公主擡起的雙眼露出期待。

四目交彙,滴漏都流得緩慢。

年輕的将軍卻在這一刻別過目光,低頭抽回了手。

他低聲道,“殿下方歸,不若看看朝局再論。”

蕭無憂蹙眉,掐指入自己空如一物的掌心中,雙眼通紅。

*

散宴後,公主入了勤政殿,将宴上主持好的婚配名單扔給天子。

左相薛子華的堂侄女指婚給了襄郡王。

禮部侍郎的胞妹作了安陽侯繼室。

禦史中丞劉暢雲第三女入了汾陽王府為側妃。

……

十二位貴女,半數許了人家,剩半數乃為自由身,各回本家。

“你呢?”蕭不渝拿過名單來回看,不由問道。

他不問還好,一問蕭無憂眼眶又紅起來,連着胸膛都起伏不定。

“說話,怎氣成這樣?”蕭不渝轉下正座,坐到她身邊。

原是給她倒了茶水,遞上去又收回,側首吩咐宮人端碗牛乳來。

“你不說,朕去問今日協助你的尚宮了。”

“問什麽?”

“問怎麽沒人要你胞妹?”

“你堂堂一國之君,你嫡親幼妹沒人要,你丢不丢人?”

“還問!”

蕭無憂一聲委屈過一聲,到最後哭出聲來,扯着蕭不渝袖子擦。

“裴湛沒開口?”蕭不渝譴退宮人,那牛乳換回自個發皺的袖子,“先喝了,緩緩告訴皇兄。”

蕭無憂兩手抹了把面頰,把牛乳灌下,抽着鼻子道,“開口了。”

她深吸了口氣,又道,“我開口了,我還、還攥了他的手。”

“結果……”尤似受了奇恥大辱,公主仰天嘆道,“他抽回手,拒絕了我。”

“我……”蕭無憂咬呀把眼淚逼回去。

太委屈。

蕭不渝看着自己手足,突然便想到十多年前的一個傍晚,宮門即将下鑰,蕭無憂從宮外回來,在承天門口遇到正在候她的自己。

便也是這般模樣,他一開口問話,她的眼淚就噼裏啪啦地掉。

那次是因為何事來着?

是向溫孤儀表白被拒了。

怪不得。

怪不得今朝哭得如此委屈。

十年歲月打馬過,生命中唯二的兩次情意告白,竟都被拒了。

便是尋常姑娘,也該抱着枕頭哭一宿。

何論這麽個天家公主!

只是想到這處,蕭不渝卻多了些笑意,眉眼都閃着溫慈的光。

“皇兄怎如此看我?”蕭無憂情緒發洩完,人便平和起來。畢竟年歲擺在那,到底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蕭不渝搖首,“你這樣一哭,皇兄反而安心許多。”

歲月變遷,他的胞妹還保留着嬌憨。

“他可有說些旁的?”蕭不淮問。

“有。”蕭無憂這回靜下心來,“他讓我看看朝局,再論。”

“他當真如此言?”蕭不渝回神一想,愈發放心,當是沒有看錯人。

“皇兄,眼下朝局到底怎麽了?”

“他既讓你看,你便看一看,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蕭無憂聞言,便也未再多問。

兄妹二人又閑話家常了一會,眼看到蕭不渝用藥休憩的時辰,蕭無憂遂起身離宮。

“小七,無事便多來宮中陪皇兄說說話。還有……”蕭不渝擱下湯膳,“你同大皇姐說,瑤瑤即是護她而死,朕亦無話。逝者已矣,生者好好過,不必那般苛責自己。”

論起李瑤之死,裴湛曾清楚回憶過當日情形。

原是崔守真派的人刺殺武陵公主,乃一舉雙雕的計策,一來除卻蕭家血脈,二來挑撥溫孤儀和裴湛的關系。

只是不想害死了李瑤。

裴湛不止一次嘆道,原本按他的身手和部署亦是保得住她們的。只是誰也不曾想到,她途中癫症複發,驚了停在原處馬車上的馬,如此帶着她和武陵公主出了他的護衛圈。

亦不過半裏路,一盞茶的功夫,他帶人趕到時,李瑤已經中箭香消玉殒,公主亦神志不清。

蕭無憂思及此處,只默默點了點頭。

*

為分擔蕭不渝肩上膽子,這日之後公主府開始建衙議事,逢五逢十蕭無憂亦會上殿參與朝會。祖宗規矩擺着,群臣自然無話。

如此不過兩輪朝會,十餘日,她便也明白了裴湛和蕭不淮口中所謂的當下朝局。

理清之後的翌日,是二月二十,含元殿如常大朝會。

蕭無憂領天子恩典,自頭一回參會起,便不曾北面稱臣,而是坐在天子下首,共同南面稱孤。

她回京大半個月,一共見了四回溫孤儀。

一次是鄭盈尺之故,他将人收入府中,晚間至她府上道了聲“抱歉”,她搖首笑了笑,并未多言。兩廂沉默,未幾他便走了。

這是四回中唯一的一次私下見面,剩下三次皆是在朝會上。

她能感受道他屢屢投來的視線,卻只是正襟端坐,從未對上過。

倒是自己遞給裴湛多次目光,裴湛接過,她能看見他一下紅透的耳垂,或者見到他執芴手背上突起的抖動青筋。

而今日,她先看了裴湛,狠瞪了他一眼,便再未理會他。只全部眸光凝在溫孤儀身上,如刀似劍,恨不得上去揪胸質問,剜肉削骨。

幸得蕭不渝一盞接一盞牛乳供她,消了她大半火氣。如此至一個多時辰朝會畢,她方稍稍靜下心來,壓制住情緒。

“你臉色不對,可要傳禦醫?”蕭不渝起身至蕭無憂處,見她煞白一張臉,額上冒着虛汗,只一把将人按在座上,未讓起身。

“臣妹無事,就是被氣的。”蕭無憂确實起不來,她攏在廣袖中的手捂在小腹上,感受着一股下滑的暖流。

“不值當,也不是頂天的事。縱是真的天塌了,還有皇兄呢!”

蕭無憂點了點頭,“皇兄先回去,臣妹緩緩便回府。”

群臣跪送銮駕後亦各自起身,三三兩兩離去。

殿下唯有兩人頓了片刻,後剩溫孤儀一人留在殿中,拾階而上。

“你哪裏不适?”溫孤儀上來,竟直接搭上了蕭無憂腕間。

“太傅覺得孤何處不适?”蕭無憂抽回手,冷嗤,“孤只是覺得仿若從未認識過太傅,大抵是過往數十年,孤眼盲心瞎。”

“臣還了政,應諾向您求了親,如你意思納了人,你到底還要如何?”

“你的親,孤拒了,不想耽誤彼此。所謂讓你納人乃無稽之談,是你的人擾孤在先。最後,所謂還政,請你還得幹淨些。皇兄容你,孤卻忍不了。”

最後的話語入耳,溫孤儀終于點了點頭,“原是知道了,既如此,那你且好生思量。”

“不必思量了,人生苦短,孤已經說了,我們不要再耽誤彼此。”

四目相對。

終是蕭無憂先挪了眸光,擡頭喚住落在最後尚未踏出殿的人,“裴将軍留步。”

裴湛回首,隔着空曠大殿,九重高臺,他恭敬道,“殿下有何事吩咐?”

“你過來。”人至身前,蕭無憂又道,“把你袍服脫了,抱孤回府。”

裴湛愣了愣,然觀其面色,又見她捂着小腹,知曉她是月事來了。便也沒有多話,将衣袍裹上,一把抱起了人。

臺階擦肩,蕭無憂看過溫孤儀,終于還是停了一瞬,嘆道,“往前走,我們都會遇到更适合自己的人。”

溫孤儀沒有接話,只躬身跪首,“殿下慢走。”

*

公主府中,蕭無憂更衣上榻,捧着侍女送來的熱湯,看還未離去的人,又看滿殿裝飾,亦沒裴湛好臉色。

直到湯膳畢,方開口道,“将軍挑個日子,把你的東西歸置歸置,挪走吧!”

裴湛站在床榻前,指尖搓指腹。

便是再遲鈍,思慮再多的人,這一段日子姑娘家對他的眉眼神态,他早已明白她心意。加之今日散朝後的舉措,廣殿三人,公私之間,她既已擇選,他便也自當全心奔赴。

蕭無憂晲他模樣,輕哼一聲。

琥珀見狀,遂趕緊領侍者出去,留他二人在側。

殿門合上,人便坐了下來。

蕭無憂不看他,身子卻往裏挪了挪。

“臣的衣物十中□□皆在此處,眼下換季,确實少有衣物可穿。”

蕭無憂一口熱湯梗在喉嚨,怒意翻湧,小腹一陣陣地疼。

“只是歸置挪動多來麻煩,擾殿下安寧,不若臣入此間,也算便宜。”他往榻上坐去,往裏尋她目光,問,“殿下同意否?”

蕭無憂咽下那口湯,呼出一口氣。

只別過臉,眨了兩下眼睛,正欲說話,內侍監匆忙來喚裴湛,道是陛下急召裴将軍。

“臣先去,殿下想好了,尋人支會臣一聲便可。”

公主端着架子拿喬,待回神,人已經入宮。

本想等他出宮尋他來便是,不想人一出宮便為着公務去了百裏外的天水關。

“殿下莫惱,裴将軍走時原是來府裏和你告別的,不想你正歇晌睡沉了,他道皇命加急耽擱不得,回來再與您請罪。”

暮色皚皚,蕭無憂在暖閣同來看望她的武陵長公主蕭無瑕對弈,琳琅在一旁侍奉。

“将軍還說……”

“別吞吞吐吐的。”蕭無憂不耐道。

“将軍說殿下若不要他再來,且把他東西送回裴宅便可,他絕技不再擾殿下。”

裴湛不在,蕭無憂便朝傳話的丫頭狠瞪了一眼。

“皇兄也是,也不知什麽急事,連孤都不告知。”蕭無憂落下一子,嘀咕道。

“我們小七總算長大了,如今也參政了,也會操心了。事還辦得利落。”

剛從洛陽大慈恩寺禮佛回來的蕭無瑕手持佛珠,同蕭無憂隔案對坐,笑道,“我聞你前頭百花宴辦的極好,左相在內閣,禮部侍郎屬六部,禦史中丞掌蘭臺乃天子近臣,骠騎将軍李鄂、常威将軍賀蘭庭、雲麾使段豔平都是軍中的人,你給陛下拉攏的臣子不錯。”

“只是這般明顯,連阿姐都能看出,太傅想必是一眼便中。”蕭無瑕推了盞茶給胞妹。

“我原就沒要避他!”蕭無憂拂蓋飲茶,挑眉道,“難不成天子定朝局還得過問他的意思?”

論起溫孤儀,蕭無憂便一肚子火。

今早朝會舉措,便是因他之事。

在邙山時,雖聞朝局并不樂觀,蕭無憂亦只當是蕭不渝才回朝中,初登大寶,人心不穩之故。

直到近日,她方清楚,所謂的不穩是溫孤儀還政,并沒有歸還的徹底。

雖庶務已還,但軍政上卻有近一半的兵甲仍然留在他手中,甚至連虎符都只交出了一半。

雖說本來虎符便是一分為二的,一半在軍将手中,一半在天子手中,所需之時二者合符,以此調兵。

但是天子主動賜予,和被臣子霸留不歸,完全是兩種興致。

“其實,且看師父歸政之速度,他原是沒想留下的……”蕭無瑕看了眼胞妹,又落一子,“他并不是嗜權之人,這留了半支虎符在手中,多來是置氣!”

“我明白皇姐的意思。”蕭無憂煩悶地撂下棋子,揉着眉心道,“他是要拿來同皇兄換我。”

“皇兄亦知他心思,恐我知曉後為了給他固權而應了溫孤儀的要求,方火急火燎把我拉回宮城,瞞着我設替我設百花宴,亦讓我看清自己的心意。不舍因皇權誤我一生。”

“偏碰上裴湛,他深情種我身上,卻又恐自己得了我情意圓滿,卻害我家族權力不盛,山河再度不穩,如此把選擇權重新給了我。”

蕭無憂揉眉心的手停了下來,嘴角緩緩勾起姣好的弧度,“細想,小七亦算有幸!”

“那眼下你可有打算?”

“左右如今邊境尚且安寧,國中也無戰事,尚且不用虎符掉兵。即便要用,需兩處合一,如此皇兄雖受制,但他亦不能妄動,暫且是平衡的。”蕭無憂低眸看碧湯如鏡的一盞茶,“我疾言厲色亦有,和顏悅色亦給,脾氣和道理都說與他了,且賭一把年幼谷中那點情意,望他能想開。”

頓了許久,蕭無憂眉宇間染上一層哀傷,沉聲道,“與他刀劍相向,總是下策,是我最不願的。”

蕭無瑕颔首,撚着佛珠念了聲“阿彌陀佛”,遂理棋子入盒中。

一把棋子落下,聲響大了些,激起茶湯一圈圈漣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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