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兩心◇

第52章 兩心◇

◎今晚,臣同陛下提親了。◎

五日一早朝,之後幾日自然都沒有。時值蕭無憂月事在身,整個人懶懶的,遂也不曾入宮,只窩在寝殿歇息,閑來翻閱長吏整理上來的卷宗。

前衙屬臣則正常議事。

這廂多半是蕭不渝分給她的親信,還有部分是裴湛禦下的寒門官員。事情不多,話頭轉了幾回,便又回到了溫孤儀手中的那一半虎符上。

“虎符關乎調兵,一旦發生戰事,這天子受制于人,可怎麽好?”

“太傅乃天子之師,縱是候寧三年時期,根本目的也是為保大邺山河。若戰事起,想來自會同陛下一心。”

“若是一心,何不幹脆完璧歸趙?還一半留一半又是何居心?”

“就是,他若還了,陛下再賜予他,便是另一種說法!”

“到底坐了三年天下,食髓知味,難保初心。”

“倒也未必是利欲熏心,太傅之念或許不在權,在……公主!”

“休得胡言。”有人起了高聲。

“不是胡言,乃是根本!”有人附和。

“還說,也不看看這是何地。”聲響愈發大。

“事實罷了,公主既要為陛下分憂便該做出實績……”

前衙諸官議事,話到這處正好蕭無憂踏入殿來,頓時一殿寂聲。

武陵長公主亦在,原是昨晚留在了這處,今日打算回府,蕭無憂便送她出府。不想姐妹倆邊走邊聊,過長廊聞此官員起了高聲,方踏入殿來。

“不必虛禮,都坐吧。”蕭無憂在正座落座,讓侍者勘茶。“天尚寒,愛卿們便都上了火,喝點茶。”

殿中人皆默聲,未敢有所動作。

蕭無憂便先端上了茶盞,拂蓋飲了口,笑道,“諸卿所言,孤都聽得到了。”

“殿下……”跟随蕭不渝最久的長吏開了口,欲要為同僚言語。

畢竟上頭所論并不是太好聽。

卻不想蕭無憂擡手止住了他。

“孤沒有生氣,爾等所言皆是事實。”蕭無憂擱下茶盞,把玩着腰間佩戴的荷包,眼前浮現出裴湛的模樣。

确實很多時候,陽謀遠勝陰謀。

“便是方才被孤入殿截斷的話,亦無錯。孤若随了溫孤大人,他自将另一半虎符交還于陛下,如此于天子皇權一統,于太傅情意圓滿,皆大歡喜。”

這話落下,殿中臣子面聖神情松快許多,确是此論。

蕭無憂擡眼掃過他們,胭脂淡描的面龐辨不清喜怒,只溫聲道,“可是如此,孤便不喜。”

“怎麽,非要犧牲孤一人,成全天下利益嗎?”

“孤若不願,便就是孤的不是了?他年史書工筆,載孤之寥寥,可還要占去一筆?”

蕭無憂話語淡淡,笑意未減,只摩挲手中荷包,“所書……嘉和帝第七女恃寵而驕,利己失德,不為天下計,可對?”

“臣萬死!

“臣等萬死!”

亦不知何人帶頭,聞這話滿殿屬臣接連跪下地來,個個面紅耳赤,愧意尤生。

嘉和帝的七公主,早已為天下黎民獻身和親。好不容易這廂魂魄歸來,哪還有讓她再次委身換皇權的道理。

他們今日尚能在此間侃侃論政,閑話公主私情,預謀公主獻身,已是踩着她之血肉。方得命存活。

飲其血再欲啖其肉,何論為人臣,分明連人都不配為之。

“都起來吧。”蕭無憂看衆人神色,心中尚且欣慰,遂調笑道,“既然孤之聯姻此路不通,爾等且另想法子吧。”

“不過,或許不久之後,你們當真便能喝到孤的喜酒了。”

伏地跪首的臣子,一時間餘光眼風掃過,心下好奇又不敢多問。只擡頭拱手,“恭喜殿下!”

“起來吧!”蕭無憂理正衣襟,拉着長姐往外走去。

“謝殿下。”諸人起身。

“你确定要把話傳出去?”已經踏出殿門,武陵長公主拍着胞妹手道,“如此太傅會不會愈發執拗,識得其返?”

“昨日含光殿中,乃裴郎當他面抱我出殿,他親眼所見。”蕭無憂道,“且我已經明确和他說明,若是顧忌他遮遮掩掩,所倒是讓他覺得還有希望,拖得越久越不好,情之一字,還需快刀斬亂麻。”

“你也大了,按着自己心意處理便是。”兩人并肩執手走出府門,武陵嘆道,“皇姐偶有不甚清醒,也不幫上陛下什麽,難為你在君側撐着,辛苦你了。”

“皇姐就該這般多出來走走,陛下也說了,先皇後的事,您不必困己身。再者,求佛不如求己,若是拜佛能把那一半虎符拜回來,小七當下便跪遍萬佛千祖。”

“休得胡言。”蕭無瑕嗔了她一眼,“神佛需敬畏之。皇姐幫不了你們什麽,便在佛前常求,你們平安如意。”

已至府門車駕前,蕭無憂四下看過,湊身在蕭無瑕耳畔悄言。

“死丫頭,你什麽時候瞧見的!”蕭無瑕戳了她一腦門,面上卻浮起兩分豔色,“阿姐禮佛,酒肉穿腸過。但是陛下尚且孤身一人,先皇後還不滿周年,我自然低調些。”

“人生苦短,阿姐別委屈自個就成。”

馬車緩緩離去,武陵長公主回了自個府邸,才入府門便有一脂粉和尚殷勤來接。

“這段時日,莫出去瞎晃,在府裏安分些。”武陵親了親他手背。

這是當年金光寺的渡塵師父,早早入了公主裙下。

聞言道,“可是要出事了?”

“無事,只是少出風頭總是好的。永安如今羽翼豐滿,又錘煉得足夠,也不知陛下與了她多少人手眼線。”武陵在堂中坐下,撿了本渡塵親自抄寫的佛經來閱。

“殿下可有心事?小僧瞧着您的心躁了些。”渡塵将吹涼的茶喂給公主,一手覆探入衣襟,覆上她心口。

武陵啜飲香茗,合眼放松,半晌道,“孤力弱,除了你們,無權無勢,但也得為弟妹分擔些,見不得他們為人欺辱!”

“殿下需要,吩咐便是,小僧自當鞠躬盡瘁。”

*

蕭無憂閑在府中,過了月事初時的兩日,身子爽快不少。想起裴湛走時的話,不由翻了個白眼,嘀咕道,“換季沒衣裳……”

她将看了一半的兵器典籍合上,素指敲過案幾,傳人更衣備車。

“殿下要去哪?”琥珀帶侍女們進來,順道給她換了個手爐。

“去裴宅。”蕭無憂翻揀妝匣,“那副紅珊瑚手钏擱哪了?”

“您道冬日腕間戴着發寒,奴婢便給你鎖在櫃子裏了。”琥珀開櫃尋來,邊侍奉邊道,“殿下這廂去裴宅所謂何事?”

“他不是說沒換季衣袍嗎?孤去把他一年四季的都挪來,反正……”蕭無憂話落一半,不由停下,只撥轉着手腕上鮮紅欲滴的手钏,蹙眉道,“孤現下去,不大好是吧?”

“孤都被他退親了……”她兀自嘀咕,眉眼裏竄出一團小小的火苗,嘆氣道,“這會子不妥,還要搬他衣物,像是孤仗勢欺人,強搶民……”

“不去了!”蕭無憂靠在塌上,揮手譴退捧衣端水的侍女,唯目光落在手钏上。

想起這手钏的由來,面上又不由浮起兩分緋紅歡色。

只是看這物愈久,似是想到些什麽,眉間慢慢蹙起。

“殿下怎麽了?眉頭驟得這般緊?”琥珀給她捧上這日的湯膳。

蕭無憂從手钏上移過,重新撿起裴湛的兵器典籍,呢喃道,“孤突然覺得裴将軍家底挺殷實的。”

“裴大人生母行醫多年,确實能攢下銀子,要勝過尋常人家。如今裴大人自個這般年輕已經官至三品,俸祿亦是不低……”琥珀笑道,“話說回來,大人再高的俸祿,真論起來,能抵您一身衣衫還是一套頭面的?殿下操這個心作甚,您二位喜結連理,又不指着他的銀錢過活!”

蕭無憂挑眉,撫摸着珍稀的珊瑚玉手钏,颔首道,“的确,這些個飾品哪樣不是千金往上的。”

“車駕別撤。”蕭無憂用完湯膳,起身道,“我們去趟裳滿樓,給裴大人置衣物。”

說是給裴湛購物,又縱是皇家子弟一貫不穿外頭的衣裳,但挂着看兩眼,不讓旁人穿了去,在這樣的女子本性下,天家公主給自個未來夫婿買的衣裳堆滿半輛車,給自己買的往裏堆便還需要再來一輛方裝的下。

這日裏但凡蕭無憂少買一些,不在此等候,大抵便能保持一日好心情。

但是人不是神,誰也算不出來如果。

蕭無憂坐在二樓包廂歇息,掌櫃的同公主侍女正一起整理衣衫,一件件将衣裳疊好搬去馬車,店內又來新客。

未幾便銀子喊到金子,碎銀喊到銀票。

甚至直朝蕭無憂包廂喊話,“任他今日是誰,這件靛青暗紋瀾袍我家主子都要定了,掌櫃的,你開價便成。”

幸得茶水溫涼,蕭無憂飲下半盞,擡眸看了眼貼身的琥珀和琳琅,“幾個意思,外頭是瞧上孤擇的衣裳了?”

“殿下,奴婢去處理。”琥珀道。

蕭無憂擺擺手,“左右回府了,一道下去吧。”

兩道樓梯拐下,蕭無憂以目示意掌櫃的繼續忙活,只開口道,“鄭氏身子養好了?今個能出來見風了。”

背對樓梯而坐的人猛地一顫,連同方才財大氣粗的侍女一道匆忙轉身行禮。

“妾多謝殿下薦來太醫,如今好些了。”

“起來吧。”蕭無憂看了眼鄭盈尺,當是久病難愈,兩頰凹陷,面色蠟黃,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樣,“這套衣衫孤已購下,你挑旁的吧。”

“殿下!”鄭盈尺喘過一口氣,自是感激她救命之恩,然一想入太傅府這些日子,溫孤儀根本不曾看她一眼,唯一同她說過的一次話,竟是說“是因公主,才許你入府”,心頭尤覺羞辱,遂強撐出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樣,柔婉道,“殿下您是知曉的,郎君素愛梅竹,又鐘愛靛色,前兩日還在念叨要尋人裁體量衣。妾難得能出來一回,可否将這衣衫讓與妾?妾感激不盡!”

“怕是不行,你在意,他歡喜。可是孤亦喜歡,孤之郎君亦合身。”蕭無憂搖首道,“凡是皆有先來後到,你看看旁的吧!”

“大人喜歡靛色竹紋,殿下為自個郎君擇取的亦是靛色竹紋……”鄭盈尺頓了頓,感受着一道從外頭側裏投來的目光,撐着口氣揚聲道,“難不成殿下未識清自己心境,亦或是将眼前人當作了舊時人?”

“大人便貫是喜歡尋找相似身,聊以慰藉。殿下師從大人,不知是否亦是如此?”

蕭無憂擡眼嘆了口氣,餘光亦瞥到外頭一襲不久前停在那處的身影,“往事如風散,故人難回首。孤非常清醒,每一步都往前走。”

“縱是因孤,你才入的太傅府,但是也入了,又如此多病之身,何苦找不痛快。孤說了,凡是都有先來後到。”

蕭無憂走到案幾旁,示意琳琅将衣衫拿起,想了想又道,“好歹在孤身邊待了兩年,你母家若不曾教你言行舉止,孤當是給你示範過。再口不擇言,前人後人,替身真假的……”

蕭無憂擡起她下颚,“你在意什麽,孤便讓你失去什麽。”

“凡事都有先來後到,你命裏,最先到的是我。”店門口,伫立許久的溫孤儀上來攔下蕭無憂,低眸看侍女手中衣衫,“你從太極殿讓他當着我的面把你抱走,前兩日又讓門客放出有心儀人的風聲,今日又在大庭廣衆之下出來給他置衣購物……七七,你到底要折騰多久?不就是我留了半枚虎符嗎,你要這樣氣我!”

“你冷靜些,成嗎?”蕭無憂合了合眼,“首先選孤之種種,沒有賭氣也沒有想要氣你,孤是因動心動情方有成婚的念頭。孤亦想過,是否将孤之新開始的情感壓一壓,瞞着您,讓你慢慢渡過去,孤再明示。”

“但是,孤覺得這樣不妥。一來對裴湛不公,二來徒增你的誤會。”

“賭氣的反而是你,你留着那半枚虎符作甚?讓我厭惡你?還是讓我與你,兵戎相向?”

“好多話,孤已經不止一次說了。你自己想想吧!孤希望,二十五朝會上,你能歸還另一半虎符。歲月漫長,攜手不一定非要做夫妻,我們還可以做君臣,并肩安治這天下!”

春光融融,溫孤儀沒有應聲,只退開半步,容她離開。

兩日後便是二月二十五,溫孤儀上朝時精神不太好,乃是少眠所致。

确實,整整兩晝夜,他都不曾合眼,滿腦子都是蕭無憂年少那些事,和如今那些話。來來回回拉扯着他。

這日早朝,所論政事不多,半個時辰便散朝了。

蕭無憂一顆心沉沉跌落,發涼又發寒。

溫孤儀并未交出半枚虎符。

然承天門口一聲叫喚,她駐足回首,聞來人話語,心中亦騰起一點希望。

半晌看着他虛弱眉眼,點了點頭道,“來日方長,瑣事再多,且把身子放在首位。”

*

“他說容他再想想?”這日,武陵長公主又來府中,聞蕭無憂論起此事,蹙眉道,“這不還是沒答應嗎?讓他想想,想到最後他還是想不通,又如何?”

“話不是這樣說的。”蕭無憂撫着手钏,觀過滴漏。

昨個接了裴湛書信,道是今日午時預計抵今,她本打算出城迎一迎他。不想蕭無瑕來了,她遂派人去接風,然現在已經一個一個時辰過去,竟還未見人影,心中便有些急切。

“小七——”

“您不知道他之前行徑。”蕭無憂回神,“好多次我都不能同他靜心說話,這廂他願意考慮了,便是有了進展。但凡他肯靜下心來思慮,便是極有希望的。”

“若是撕破臉,內耗的不還是自家兵力嗎!”

“這話倒也在理。”武陵撚着佛珠颔首,“你反正比旁人了解他,但願如此。”

“行了,皇姐先回了。”

“我都吩咐備晚膳了,您不留下嗎?”

已經起身的蕭無瑕晲了眼自個胞妹,搖頭道,“孤不覺那晚膳是特意給孤備的,孤不給人礙眼。”

“阿姐——”蕭無憂咬了咬牙,“小七送你!”

*

特意備的膳,該用的人也不曾用上。

裴湛原是傍晚時分回的長安城,入宮交差,被蕭不渝留了晚膳。

待他夜入公主府,當真黑夜深沉。

平素亮如白晝的府邸,這廂除了門口兩盞壁燈一片漆黑。似在無聲言說,無燈照路,來人勿進。

然對于這公主府中道路,尤其是同往公主寝殿的路途,與他而言,熟悉得宛如自己掌心紋路。

隔空點穴避開侍女,翻窗入內掀開簾帳。

“放肆!”榻上人哼了聲。

“殿下讓臣來的,如何放肆了。”裴湛在榻畔坐下,低聲道。

“孤如何讓你來了?”

“臣回家了一趟,家中沒有被殿下扔出來的衣物。”

昏黃一點燭光下,蕭無憂笑了笑,湊過身子輕嗅,“你沐浴了?”

裴湛颔首。

“去把亵衣拿來。”蕭無憂指了指衣架處。

裴湛拿來正欲換上,卻被公主攔下,“傻子,一會穿。”

“殿下好了?”男人喉結滾了滾。

蕭無憂也不說話,掀開被,讓人上榻。

被中一身雪膚,竟也是半片衣帛未遮,如此兩廂貼身,溫度驟升。

從前到後,由上倒下,姑娘細喘,男兒發汗。

然臨兵陣前,公主抵着他,硬是不許破門而入。

“你說,什麽天大的事,來去匆匆,讓孤千般侯你?”罰人也是與衆不同,裴湛覺得便是昭獄諸般刑罰,亦不如此間讓他煎熬。

“還是一會說!”他合眼咬牙,一手摟過公主纖細脖頸,一手五指插入她指縫,先一步曲指握住她手背。

蕭無憂怔了怔,那日昭陽殿百花宴上,他沒有應她,原來他還記得。

只這一刻放松,便已經骨肉交融。

他含住她耳垂,控制她掙紮,啞聲低語,“今晚,臣同陛下提親了。”

懷中人安靜,身上人無聲。

卻是鴛鴦繡被翻紅浪。

……

來時殘月初升,歇罷已是月上中天。

公主連眼皮都擡不起,自然前頭那些惱怒,疑問都暫時丢在了腦後,只一句“提親”烙在心頭,枕人臂膀酣睡至平旦。

“今日無朝會,你怎如此早起?”蕭無憂睜開惺忪睡眼,想起身給他扣腰封,卻覺四肢酸軟,連手也擡不起來。

只瞪他一眼,索性翻身又睡了下去。

“需要去勤政殿論政。”裴湛穿戴齊整,坐下身摸進被褥,給人按揉小腿。

“何事要論?”蕭無憂尚且合着眼,将腿挪過去些。

“就是先前辦得差……”

“對,你先前到底去天水關辦何事了?”蕭無憂翻身過來,一雙杏眼半睜半阖,截斷裴湛的話。

“臣奉君命去接一人,為護他安全,故不曾多有人知道。”

“誰啊?”

“藍祁。”

“誰?”蕭無憂蹙眉問。

“突厥汗王,阿史那藍祁。”裴湛道。

蕭無憂豁然睜開眼,一下坐起身來。

阿史那藍祁,她在突厥的第三任丈夫。

作者有話說:

明天滿課就不更了,雙休多更點。發個紅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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