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風起◇
第54章 風起◇
◎濃雲翻湧,平地風起。◎
一個時辰前,太傅府。
這日溫孤儀自也接到了蕭不渝要求入宮論政的密旨,原已經戴冠上袍,準備出府。只是人從堂前走來,便見永安公主府的馬車不疾不徐從府門前駛過。
二月早春風起,吹拂車窗簾帳,現出車中身影輪廓。
自從蕭無憂參政,每逢五、逢十,都是溫孤儀極期待的日子。
晨起,他府門前的興道坊是她早朝的必經之路。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
待上了朝,彼此南北相對,雖她極少看他,但不妨他擡眸凝視,他捧在手心養大的姑娘已經亭亭玉立,鳳鳴九天。
本來該再等數日,等三月初一大朝會再見她。卻不想旨意傳召,便又賜他一回看她的機會。
這日他本是期待且歡愉的。
昨日裏,蕭無憂對他的态度柔軟了許多。在承天門口,甚至還關切他身子,囑咐他照顧好自己。
溫孤儀一夜冥想,想着畢竟有數十年牽絆,只要她平心靜氣,願意同他說話,願意擡眼再看他。時日流散,她總會慢慢回頭。
他摸着剩餘的半枚虎符,心道虧得不曾全部交出,否則小姑娘愈發沒有忌憚,怕是徹底和裴湛在了一起。如今剛剛好,這樣緩沖的時日裏,且讓她看清自己的心思。她低一低頭,回來自己身邊,這虎符且還給她家。
他所要不過一個她,要這半壁江山作甚!
故而在看見她車駕的一瞬,他尚自帶着笑意,甚至想擡步出去喚她一聲。
然清風撩起簾帳,他分明看見裏頭坐着兩個人。
裴湛是昨晚回京的,今日便出現在她車駕內。無論是晨起去的公主府,還是夜宿府中,原來她心如磐石,堅硬如此,根本已不給自己半點機會。
回想昨日宮門口她溫聲軟語,溫孤儀尤覺荒唐。
“大人,傘。”身後鄭盈尺托着把傘上來,扶風弱柳,笑意盈盈。
後半夜下了一場雨,如今小了許多,但尚未停止,依舊綿綿落下。
溫孤儀看她,感覺格外礙眼。
尤其是在數日前,從裳滿樓回來後,他又一次起了讓她回宣平侯府的念頭。
最初的時候,就是她一杯藥酒,讓他從心裏變得卑微。
眼下不久前,她又暈在自己府門口,她的侍女跪在公主府門口,他擔心蕭無憂被擾便允她入府。
如此是不是七七又覺得他可以過得很好,和她一樣開始新的情感?
溫孤儀已經出了府門,鄭盈尺尚在院內。
一檻之隔,一傘之間,似乎是他們再也不能跨過的距離。
溫孤儀沒有接傘,隔着蒙蒙細雨,他道,“你還是再好好想想,回家去吧。”
鄭盈尺搖首,“妾跟着大人,今歲已是第七個年頭,大人就是妾的家。”她的目光越過男人,望向外頭空曠的道途。
仿若看到他每隔五日便遙望的馬車。即便如此,她也認了。
數年相伴,雖不能走近他心裏,但她能清晰感受他的情緒。譬如這兩日裏,他雖時有靜默,但她能感受到他心緒的緩和。
知他心情尚好,膽子便也大些,又敢同先前一般,主動些。
這廂遂笑了笑,“便是殿下,也盼着您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那日在鋪子裏,是妾的不是,不該再說那些挑釁殿下的話。”
她上前一步,低聲道,“大人為何不能嘗試眼前人呢?”
“你能這樣想很好。”溫孤儀颔首,“但候寧三年只是大邺朝的一段插曲,史書不會記載大寧國,我為君的三年便不複存在。”
“你懂我的意思嗎?”
鄭盈尺懂的,卻還是搖頭作不知。
溫孤儀本就不欲接這人入府,如今念從心起,便索性将話都說了。
他道,“不存在我為皇的三年,自然不存在後妃。你便不會同我綁在一起。便是這段時日你在我處住了些日子,也沒什麽,我不曾迎納,你便始終只是鄭家女兒。”
“如殿下所言,往前走,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去遇見新的人。”
“不!”鄭盈尺頻頻搖首,又上前一步,“妾此生,難動二心,且只要大人一人。縱是無名無分,大人都不要趕妾回家……”
溫孤儀往後退開,合眼嘆息,“且随你。只是你要清楚,我亦只要一人!”
“下雨了,大人莫染風寒!”鄭盈尺咬着唇口,托上傘,“只是一把傘而已,大人……”
她的話沒有說完,也來不及說完了,驟然睜大的瞳孔中映出淩空射來的弓弩,只一把推開了面前人。
一箭貫胸。
她手中沒有送出的雨傘跌在雨地裏,原本為她撐傘的侍女因要扶她,手中傘晃晃悠悠亦散落在地……
這場雨未幾便停了,只是門口堙入泥土的血跡依舊十分深豔,府中亦彌散着濃重的血腥。
蕭無憂入府時,看見的便是這般場景。
一把撐開許久的傘,一把永遠攏住的傘,隔着鮮紅門檻,沒有同淋雨的緣分。
鄭盈尺沒法挪動,就仰躺在門邊。這輩子頭一回除榻上外,靠進溫孤儀懷裏。
數位醫官忙了兩刻鐘,吊回她一口氣,容她話別這人間。
“不想還能再見殿下……”她沖蕭無憂擡了擡手。
“你說,但凡宣平府人事所行,律法之內,孤權勢所達,皆為你保。”蕭無憂看那胸膛插着的箭矢。
這日若無她,死的便是溫孤儀和自己。
卻不想,鄭盈尺搖了搖頭,“族人自護,各安天命。妾……便是太仗着家族,不知天高地厚,折煞了福氣。”
她緩了緩,擡眼看過溫孤儀,轉首又看蕭無憂,“第一,殿下的孩子……不是妾做的……再、再者,也是極重要的,當年是妾用藥惑了大人,非大人移情,殿、殿下……你且看眉心朱砂便知,大人他一直愛的是你……”
“你說的孤都知曉。”蕭無憂俯身颔首,須臾道,“我與他之間,根源從來不是你。你不必抱歉。”
念故人次第凋零,念少年手帕情意,蕭無憂擡手觸到她眉宇之間,輕輕擦拭。
卻不想鄭盈尺瞥挪了頭。
“你不想做回自己嗎,孤給你做主。”
鄭盈尺搖首,氣若游絲道,“大人……畫的……”
“那随你!既你于家族無求,孤與你亦無話。”蕭無憂起身,回了自己車駕中,将時間留給他們。
迎面吹來的風帶着未幹的水汽,濕冷又寒涼,一陣陣灌入姑娘鮮血為止的胸腔中。
鄭盈尺打了個哆嗦,睜開疲憊的雙眼,看抱着她的人,“妾都同殿下說了,都是妾的錯,她不會怪您……”
“你要求什麽,你說。”溫孤儀聲平如水,從被行刺到将刺客斃命,再到此刻大半時辰中,他不過說了一句話,“你撐住些,已經通知宣平侯府。”
“大人,殿下将妾朱砂拭去了些,您能否、能給……”
“去拿朱筆。”溫孤儀吩咐道。
侍者來去匆匆,奉上筆來。
“還有什麽要的?”溫孤儀執筆點朱砂。
拭舊色,點位置,描金邊……
“這輩子是不行了,下輩子,大人下輩子妾、妾……能向你求個來生嗎?”
“來生——”溫孤儀繪得認真,上第二重色,“來生投個平凡人家,做清白姑娘,莫再遇見我。”
莫在遇見我。
鄭盈尺耳畔最後缭繞着這話,瞳孔慢慢渙散,最有的意識裏,又見男人執筆繪朱砂,是溫柔神色。
可惜,這最後好模樣,也是她借來的。
*
宣平侯來到時,鄭盈尺已經咽氣。
溫孤儀将人抱還給鄭宥獻,說了不久前同鄭盈尺一般的話。
她只是鄭家女兒,自回母家。
“她、她應該是想在大人府裏的。”鄭宥獻看着最後一個女兒香消玉殒。
恍然間想起,他曾用一座銀庫換了兩個女兒的婚約。
結果一個未婚便亡,一個做了多年妾室卻死後仍歸母家,想到這處一時間老淚縱橫。
“溫孤一姓,恕我不能冠與旁的女子。”溫孤儀拱手,“我什麽也給不了她,便也不再虛哄她。”
溫孤儀目送人離去,半晌踏出府門至車駕前。
蕭無憂掀簾下車駕,“罷了,你先歇着吧。”
本來她是為了擔心溫孤儀誤會她動手,方急着趕來解釋。然觀鄭盈尺死狀,對方乃痛下殺手。
溫孤儀自能想清楚,若當真是她的人,自然只會震懾,斷不會如此趕緊殺絕。畢竟她與他同命相連。
他死,她亦亡。
卻不想溫孤儀沉沉望向她,半晌冷嗤道,“不知殿下此來何為?”
“皇宮到這,可比宣平侯府至此,還要遠些,且他們殁的是自己女兒,您這般快,如何比他們還着急?”
“孤……”蕭無憂心中愈發不安,她已經太久沒看到溫孤儀如此神态言語,然這一刻索性便直言了,“方才孤聞,刺客都處理了。孤來此,是與大人說明,非孤所為。緣由你也清楚。”
溫孤儀聞言笑了笑,“臣當然清楚!如今殿下惜命的狠,所以啊,殿下急來臣府中,根本緣故是什麽?”
“想來殿下自不會為了關心臣身體。”溫孤儀走近一步,“殿下如今在臣這如此在意的,大概只有那半枚虎符了,可對?”
“對。”蕭無憂理了理衣襟,“大人若不要休憩,此刻便随孤宮論證,或者把虎符交給孤,你自去歇息,孤絕不擾你。”
溫孤儀擡眸看陰霾天際,看因風飄拂的柳絮,伸手給她掖了掖披帛,“喚你回來這一遭,原也不是完美,各種弊病。譬如,即将三月柳絮起,這幅身子便得精心護着,小心哮症發作。好好的。”
蕭無憂蹙了蹙眉,不知他何意。
卻見他躬身俯首,道,“恭送殿下。”
蕭無憂還未開口,這人便自個起身,“臣累了,先回府,天大的事,且再說吧。”
待蕭無憂回神,太傅府大門已經沉沉合上。
濃雲翻湧,平地風起。
蕭無憂站在興道坊上,唯府門銅鎖在合上一瞬撞擊的聲響,如刀槍劍戟交錯,久久回蕩在耳畔。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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