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請戰◇
第56章 請戰◇
◎她終于品出一點細水長流的味道。◎
話要從蕭無憂的祖父慶熙帝說起。
四十五年前,慶熙二十一年,亦是慶熙帝泰山封禪歸來的第四個年頭,半生勤政、文治武功眼看就要超過其祖母昭武女帝的天子,愈發狂放自大,迷失自己。
彼時昭武女帝的小女兒,輔國大長公主正好接了西北暗子營密報,需要朝中挑選出合适的第三任接管人。
西北暗子營第一任掌舵者乃昭武女帝胞弟,□□蕭瑜。
姐弟二人一人在長安坐明堂,執掌天下,如日光輝。一人在西北以玉面書生之身份,經營暗子營,訓練暗子以潛入邊地各屬國部落中,似星月隐于暗夜。兩手足同根連枝,明暗輝應,統禦着萬裏山河。
而西北暗子營唯蕭家嫡系子世代知曉,後蕭家血脈分流盧氏一族,便亦傳盧氏嫡系。
是故彼時輔國大長公主接到密報,也不曾彷徨,直接便選了早早培養在手的慶熙帝第九子。
卻不料慶熙帝色令智昏,受九皇子生母蠱惑,臨門改意,不同意九皇子接管,為此還打斷了他一條腿。
大長公主無奈,只得尋來自己資質稍遜的長子,托付此任。
于是便有了後頭所謂的盧氏長子貪慕番邦女子容色,離家遠走,不知所蹤,除名宗室等等。
“人生九子,各有不同。有人退,自也有人願意進……”盧煥撫摸着那把二寸彎刀,嘆息道,“只是可憐鄭家女癡心一片,不信阿兄負心移情,離家尋他,這些年……這些年也不知是否還在人間!”
許是意識道此乃勤政殿中,盧煥有些報赧回神,“這把彎刀,原是一對。乃昭武女帝之母秦王妃所有,分贈于一雙兒女。”
“贈與昭武女帝的,上頭乃女帝名諱,瑾。是我大邺等同于傳國玉玺的存在。而傳給□□的便是這把刻有瑜字的,乃暗子營掌舵者世代流傳,是其清白忠心的證明。”蕭不渝接過話來,“當年祖父為帝期間,引起節度使治亂後,這兩把彎刀便都失蹤了。原來這把是在盧家祖父手中。”
“老夫且問你,給你這彎刀者,年歲幾何,容貌又是怎樣?”盧煥這回靜下心思索,那人亦未必是胞兄,也許是又一任暗子營掌舵者了。
“他……容貌已毀多年,年歲确與大人差不多。”藍祁此刻原同他們一半震驚,他雖然懷疑過俟利發的身份,但是總也不曾想過,竟是蕭邺王朝數十年前便插的暗子,還是如此宗室親貴。
“但他當是大人兄長。”藍祁細想道,“他的眼神這廂想來,同您一般無二!”
“怪不得……”藍祁喃喃道。
“怪不得什麽?”盧煥追問。
“怪不得小王曾有一次,撞見俟利發南面跪首,問他緣故,他說想家,想南邊的親人……小王還以為他說的是漠南草原。”
“本來阿兄是有回來的機會的。只是當年節度使之亂爆發,将分舵基點打得七零八落,交通要塞阻隔,如此經營了數十年的暗子營如同斷線的風筝,一只只斷了音訊。”盧煥長嘆,俯身跪首,“臣請陛下出兵,不僅僅為我阿兄,當是阿兄看明白了此間局勢,可戰。”
老國公挺起背脊,“老臣尚可一戰。”
“快起來。”蕭不渝親自扶之。
這一仗自然是要打了。
已至此,殿中諸人對那位遠在異國他鄉的宗室子由衷的敬佩。且不說他潛伏一生,便是臨到此間還是留了退路。
即便給了彎刀如此信物,卻也不曾完整告訴藍祁自己的身份。若是在這之前大邺朝便已經答應出兵,他的身份便仍舊是秘密,即便藍祁懷疑卻仍無證據,他便依舊是插在突厥心髒處的一把鋼刀。
自然,如今身份暴露,亦沒什麽。
大邺就此出兵,從此收突厥于臣下,版圖再闊,且他為暗子一生,到最後卻為母國尋來如此能戰卻不好戰的盟友,這一生實在太值了。
蕭不渝看過時辰,一來考慮到自個身子撐不住,二則又因溫孤儀不在,遂道具體事宜,明日再議。
這已經比原計劃快了許多,藍祁便也不再強求。
*
諸臣離去,蕭不渝留下了蕭無憂和裴湛閑話家常。
說是閑話,然細聽全是囑托。
一則乃蕭無憂婚事。
這廂他沒同胞妹言語,只看向裴湛道,“朕已經賜婚,诏書下達,她跑不掉了。就是一點,眼下戰事在即……”
“罷了,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蕭不渝頓了頓,垂下眼睑笑道,“朕乃私心,想讓你同七妹晚些成親。太傅他、這幾日态度,明顯在置氣中……咳咳咳……”
“皇兄,您慢些。”蕭無憂站在他身後,趕緊給他端上茶盞。
“陛下!”待蕭不渝緩過勁,裴湛将話接來,“臣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怕刺激太傅,恐他不交虎符可對?臣理解,既要出征,國中自不能再亂。”
他看向蕭無憂,“只要殿下不覺委屈,便成。”
蕭不渝轉首問胞妹,“委屈嗎?”
“不敢委屈——”蕭無憂嬌嗔的面容翻過個白眼,“父死從兄,出嫁從夫,您兩位一唱一和,永安哪敢委屈!”
“瞧這幅嬌狂樣!”蕭不渝沖裴湛道,“你帶回家後,自個管教吧。”
裴湛面上起了一層緋色,連着耳根,看向蕭無憂,複又低了頭。
時值蕭不渝用藥,蕭無憂和裴湛侍奉在側。
“這是換藥方了嗎?”蕭無憂蹙眉道,“怎這般重的味?”
侍藥的太醫讪讪不敢言。
蕭不渝亦是眉頭緊皺,晲着手中的藥,“是吧,你可是聞着便覺難喝,容朕少喝一盞。”
“哎——”蕭無憂沒來得及制止,蕭不渝已經就着炭爐全倒了,“給陛下再去熬一盞,快。”
“不必了,不差一口半盞。”蕭不渝話語落下,“說不定一會又吐了,還不如讓朕口中清爽會!”
“皇兄!”蕭無憂咬着唇口,“我告訴衡兒了……”
“正要和你說衡兒的事。”蕭不渝笑笑,“你過來。”
蕭無憂重新轉到他身側。
“衡兒還小,自幼也是由你的侍女一手帶大,朕百年後,他便只有你一個親人,還得勞你養大他。”
“皇兄說什麽呢!”蕭無憂一下便眼中泛起淚花。
“皇兄和你說正經的。”蕭不渝明顯體力不濟,緩了緩,又讓裴湛走近,将蕭無憂的手放在他掌中,對着蕭無憂道,“皇兄大限幾何,自個清楚,你亦清楚。趁如今皇兄還清醒,且都與你交代了。”
“我把衡兒和江山交給你,把你交給裴卿,你覺得如何?”
“皇兄,我們才團聚……”蕭無憂伏在蕭不渝膝頭,裴湛亦跪在一側。
“聚合離散,都是人生的常态。”蕭不渝摩挲着胞妹腦袋,“容你哭會。稍後走出這殿,你就是這蕭邺皇朝的鎮國公主,不可輕易落淚。”
殿中龍涎香袅袅,日影偏轉,蕭不渝撫着蕭無憂頭上的手慢慢停下,呼吸尚且平緩,只低聲道,“去吧,皇兄歇一歇。”
二人起身離去。
殿門口,又聞蕭不渝聲起。
他緩緩睜開雙眼,望向最疼愛的手足,話語輕柔卻又明朗,“永安,我朝上一位鎮國公主,還是昭武女帝,你且好好效仿先祖,守住這萬裏江山。”
*
藍祁此行,論政不過兩日,便基本敲定了方向。
雖然明面上朝中并無動作,三省照常論政,六部如常運轉,各府衙官員正常上下職。然,核心處的幾位卻是明白,戶部已經開始計算國庫財力以籌備糧草器械,兵部研究路線,三省宰相盤算着合适的将領,京畿守衛再次加固。
最忙的便是永安公主府,一道道卷宗呈交上來,明面上是普通公務,實際都是對此戰的核算。
蕭無憂托腮伏案閱過,裴湛留在公主府陪她。
白日裏,他在南衙軍府衙內正常上值;晚間過來幫她将未查閱的進行删繁就簡,再挪給他定奪。
騰出時間,又開始反複推演之前北線計劃。
只是即便再忙,有一處事務蕭無憂不曾放松過,便是對溫孤儀行刺一事的調查,再三叮囑刑部和大理寺不得懈怠。又在宗室中明文下令,不許生嫉恨之心,不可行所謂的複仇之舉。
甚至二月二十八這日,禮平郡王的孫子因貪污和奸|殺兩重罪被判以死刑。
蕭無憂亦借此機會作了手腳,将其一項罪名換成了行刺溫孤儀致鄭家女亡故,如此重新判死刑斬立決當堂行刑,連秋後問斬的機會都未給禮平郡王府。
只上奏禮平郡王嫡子大義滅親之舉,保留王府爵位,世代罔替。如此恩威并施。
而翌日裏,裴湛甚至又從牢中弄來四個死囚,原因皆是行刺當朝太傅,道是按禮平郡王孫子口供所旨,将這四人捕獲。
如此一并處死。
蕭無憂很清楚,溫孤儀所謂之政敵,不會是旁人,最直接的便是蕭氏宗親。然眼下虎符在他手,族中總有人屢告不聽,不顧大局行事。
是故這般真真假假的震懾,是短時間內最好的手段。
一來安撫溫孤儀,二來亦是對他的保護。
而論及到對溫孤儀的保護,蕭不渝當是更加直接。
原是有一晚,裴湛原想夜探太傅府,同他坦心相聊一番。畢竟兩人之間情意微妙,在朝政公義之上,裴湛始終對他保着信任。
不想在至太傅府附近,耳垂微動間便意識到府邸周遭的林中藏着不少人,交手見發現竟全是蕭不渝親衛。
首領回話,乃奉君命保護太傅大人。
這晚,裴湛未再入太傅府,只無聲待了半宿,後半夜回去公主府。
而這數日裏,蕭無憂午後或者傍晚時分,總會漫步在興道坊上,下意識走到太傅府拐口。
府門深阖,從未開啓過。
但凡看一次,她攏在廣袖中的手都會不自覺握拳,眉間颦蹙,牡丹花钿扭曲。
出征需虎符調兵,她的預感很不好。
“禮平郡王府一事,孤當你會覺得孤下手太過,非光明之舉。”是夜,蕭無憂沐浴出來,見裴湛還在書案旁幫她查閱卷宗,遂捧了一盞茶水送來,“不想大人造勢的手段比孤還厲害!”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裴湛合上卷宗,換來雲中城那處的地圖,“同樣的,行事所需,亦非處處得明光,總得權衡利弊。”
他就着蕭無憂的手飲了口茶,“怎麽,殿下便覺得臣如此迂腐,不知變通嗎?”
“倒也不是。”蕭無憂自己飲了一口,低頭渡給他,“就是偶爾有些無趣!”
裴湛咽下茶水,将姑娘身上披着的外袍裹緊,目光從雪峰溝壑從移回地圖,“還得無趣會。”
“全是懸崖絕壁,真要從這走,孤在這長安府邸別睡覺了。”見裴湛還在看地圖,蕭無憂不由趴在他肩頭,喃喃低語。
卸了一身疲乏,享受夜聲人靜時見到他,難得的心安。
裴湛低眸看垂在胸前的一雙素手擺出各種花樣,慢慢游離覆上他唇口,探入齒間饒舌。
只低笑轉身,兩手一提,便将人抱往榻上。
一路邊走邊道,“臣未雨綢缪罷了,殿下寬心。也不一定這回用上,但總是需要長久之計。譬如數十年後,萬一眼下臣服我們的突厥再生反心,而此刻我們卻已經做好這處可突襲的準備,或者已經經營好這條行軍線,在此布坊,便算是為子孫後代造福。”
“你這是從俟利發身上得來的啓示?”蕭無憂靠在榻上解開他衣襟,戳了戳他健碩的胸膛。
“陛下交給您千斤擔子,衡兒還小,臣總要為您分擔些。”裴湛嗓音緊了緊,扣住她不安分的手,“還不累?”
“這事怎會累?”公主貼上他胸膛,擡起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裴大人,勞你給孤解解乏!”
鳳屏鴛枕,蘭麝細香。
嬌花嫩蕊惹人疼、勾人采。
一場風雨停歇,裴湛撫平她眉間褶皺,慰她,“莫怕。”
伏在胸膛的公主睜眼水霧杏眸,看一眼,複有重新合眼。
兩世至此,她終于品出一點細水長流的味道。
*
陰霾的二月已經過去。
只是蕭無憂沒有等到印象中三月春色爛漫、早莺争暖樹的景象,早春的陰寒綿延至新的年月。
前頭本定于二月二十七的議會,也沒成,因為溫孤儀依舊以生病為由告假,蕭不渝便耐着性子不曾催促,給足了時日。
三月初五大朝會,蕭無憂車駕從太傅門前過時,有意命人放慢了速度。
車簾掀起一角。
她看得清晰,堂中人已經穿上紫色官袍,鳳池清波,倒還是昔日模樣。
只是仿若清瘦了些。
溫孤儀擡眸的一瞬,蕭無憂也沒避開,同他以禮見過。
車簾落下,她坐正了身姿,心中稍安。
然而當真不過一刻安心,半個時候後的早朝,讓蕭無憂徹底震驚且失望。
這日早朝議的自然是同東突厥聯兵一事,除了因為盧煥身份特殊,同時保證其安全,故而有關他的事雖提,卻不曾實名講述,其餘都是前兩回在勤政殿中的論政總結、并無半點不同。
滿朝文武至此,自是都贊成一戰的。
溫孤儀亦無異議。
如此便是調兵遣将的事了,蕭不渝才要開口,借勢收回虎符。
不料溫孤儀已經執芴出列,自請領兵出征。
現成的理由,四年前他領軍去過雲中城,經驗尚足。
一語出,滿殿俱驚。
蕭無憂握在座椅扶手的手現出一條青筋,指尖發白,指跟通紅。
即便她說服自己他沒有私心,但是要如何說服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他的門客官員沒有多餘的心思。
兩次論政而不顧,蕭不渝連等他數日,亦不見他來表明心意。
更有甚至,裴湛欲夜探太傅府的那晚,親眼看見太傅府竟有一處偏門,溫孤曾經的門客,如在朝的部分官員,接二連三從偏門魚貫而入。
蕭不渝的親衛說,這不是頭一回了,自溫孤儀告假閉府後,三日間,門客夜訪已經是第二回 。
之後數日,裴湛又見過一回。
溫孤儀這處門客夜入,到底是他自己請來議事,還是他們自來勸事,總之夜行論事乃不見天日之舉。
而蕭不渝派暗衛至此,可以說是保護,亦可以說是監視。
顯然至這一刻,已經是君不信臣,臣不讓君。
為君者,怎還能将虎符賜下,将軍隊任其管理!
“陛下,臣請領兵出征。”溫孤儀竟然又開了一次口。
尚是謙卑恭順的模樣。
禦座上久病的天子,一貫儒雅溫良的郎君,并未開口,只鳳眼凝神,沉沉投來未移的眸光。
甚至,他伸出一只手,還拍了拍一側的胞妹,哄她稍安勿躁。
“自古将帥領兵,都有監軍。”溫孤儀聲色平和,目光卻終于落向蕭無憂,“陛下若不放心,可讓永安公主作監軍,随臣同往雲中城。”
送羊入虎口!
這日,長久沉默的君主,至這一刻面色終于有了變化,眼眸都聚起上了寒光,只一陣心緒起伏,喉間湧上血腥,捂鼻口勉勵壓制着。
“陛下,臣有本要奏。”殿下中郎将亦執芴出列,回以九重白玉階上一對兄妹虔誠而沉穩的笑意。
他道,“臣以為,太傅久病初愈并不是最好的人選。此戰,臣請命!”
蕭不渝才緩過勁,還未有力氣思索,是蕭無憂從座上起身。
步履沉重,她艱難地往前挪了兩步,腦海中全是雲中城北線上的懸崖絕壁,而面前溫孤儀和裴湛的面容來回交錯。
三月春光落下,含元殿百官寂寂,安靜無聲。
唯有公主一顆清淚砸地破碎的聲響。
一張迫人神韻的端莊面容,半面哀傷,半面笑靥。
作者有話說:
還有個轉場,感覺寫完要3000多字,明天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