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僵持◇

第57章 僵持◇

◎再不想只一縷青絲念你。◎

含元殿中的朝會并沒有僵持太久,畢竟溫孤儀的門客屬下所占不過三成,三省六部中的高官多來還是效忠蕭家天下的,只是能夠如同裴湛這般站出來表明立場、直面溫孤儀的也沒幾個。

是在他之後,輔國公府的老國公盧煥入了含元殿。

花甲之年的國公爺戎裝在身,須發半白,然一雙虎目泛精光,繭子叢生的雙手禀掌握拳,中氣十足道,“後生可畏,老臣亦能一戰。”

将軍佩劍上殿,入朝不趨,早已是一身功績在社稷,榮光蔭護子孫。

然他之言,“于公于私,此戰臣都應參與。”

對于裴湛的阻擾,盧煥的請命,溫孤儀并未多言,只是依舊沒有将虎符交出的意思。

他不說話,一派的文武便也不再多言。

蕭不渝亦沒有多說,只準了聯兵之事,命裴湛作先鋒,盧煥挂帥,除此之外還有參與的将領和出征時辰容後在議。

從他的祖父慶熙帝那朝引起“節度使”之亂後,朝中的武将便斷了層。等到他父親嘉和帝繼位,山河滿目瘡痍,其已身亦常年纏綿病榻,朝中重心剛開始投放到培養新的武官上,“渭河之戰”便爆發,由公主和親方得緩減,至此數年裏起來的将領骨幹基本由溫孤儀和他兩人共同栽培提拔,再之後便是雲中城之戰,自己失蹤,溫孤儀當政……至如今,溫孤儀尚且壯年,自己卻已經多病之身!

無論怎樣審時度勢,權衡利弊,蕭家兄妹同溫孤儀都沒法撕破臉面。如果溫孤儀執意站在他們的對立面,無形的平衡已經是目前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含光殿中散朝,勤政殿也沒開加議會。

若溫孤儀不交虎符,便只有盧家軍兩萬,還有部分蕭不渝能調的親兵,統共不足五萬。藍祁急得在承天門攔下蕭無憂,一句未言便被裴湛擋住了,只道容殿下緩一緩。

蕭無憂沒有止步,直上車駕。

裴湛原是好心,約藍祁喝了頓酒,位置約在了平康坊一家酒肆中。

二樓拐角最裏間的包廂內,點了兩壇梨花春。勁酒,入口辛辣,回味更是後勁十足。

半斤入腹,藍祁有些上頭,縱是已經從裴湛口中聽明白了溫孤儀為何會有如今的态度,卻依舊無法理解。

裴湛扣住他杯盞,開始給他梳理自己的計劃,已将愈發清晰的北線路徑與他分析。

卻不料,藍祁并無聽下去的耐心,只道,“何須如此麻煩,其實溫孤太傅的計策尚可一用,他領兵,殿下監軍。”

“怕他統禦兵甲謀奪江山,殿下嫁與他便是,他日生子繼位,還不依舊是蕭家血脈。”他撥開裴湛的手,将酒飲下,直言道,“小王知曉将軍與殿下已有婚約,然社稷安危在前,當是先天下之憂而憂。”

“恕小王多言一句,将軍一表人才,前途無量,他日不愁如花美眷。而殿下,對太傅年少癡心,縱然眼下斷情,未必不能死灰複燃。皆大歡喜的事,何樂不為!”

藍祁回想大青山北面境況,搖首,“将軍那計,實在不是上策。”

裴湛從來克己又自律,本已覺得今日喝的酒已經過量,然此刻亦又飲了一盞,方道,“”那若裴某不願放棄公主,可就是不顧天下百姓?”

梨花春後勁綿延,藍祁本就是爽朗性子,颔首嘆道,“将軍到底是臣,殿下為君,左右不是你一人說了算。只能說,若殿下不願,便當真是……”

“是什麽?”裴湛再飲杯中酒。

藍祁看他一眼,仰頭也灌了一盞,片刻道,“自古紅顏禍水!”

廂房中氣氛滞了一瞬。

藍祁覺得這話有些過了,正想着如何圓回來些,便見裴湛突然掀眸,笑了一聲。

向來內斂溫和的青年将軍,笑意裏尋不出旁的意味,落在藍祁眼中,純粹是贊同的模樣。

藍祁持酒盞碰了碰他盞壁,裴湛亦舉杯,兩人一飲而盡。

又默了片刻,裴湛繼續給藍祁斟酒,“那若是裴某不願失去殿下,殿下也不願再回太傅身邊,如此這方兵甲出征艱難,而太傅手中亦有更多的人手可用,可汗當如何擇之?”

裴湛已經起了酒意,面色明顯泛紅,對面藍祁更甚,便是坐着都有了微晃的幅度,鷹眼半阖,半晌才勉強睜開,舌頭都半卷起來,“你們中原有、有句話,良、良禽擇不而栖……小王等、等不得。”

“酒後吐真言。”裴湛左手發力逼出酒氣,右手将掌心杯盞握得緊些。

半晌,護送藍祁回了宮中。

*

因為又去看了一趟蕭不渝,聯合老國公之意,商量北線行軍計劃的實施性,回來公主府已是日暮時分。

府中屬臣竟然還不曾散值,尚且聚在前衙,梗脖子紅臉地論事,嗓門大得唯恐後院寝殿中的蕭無憂聽不到。

裴湛原先去的寝殿,阻止了侍者通傳,只遙遙看着臨窗的公主。

她手中有把匕首,握得不太穩當,無論五指還是腕間,都是戰栗的模樣。片刻,将匕首拍在了案上。

垂頭埋在雙膝間。

晚風吹拂起她寬大的袖角,連帶披帛都是波濤起伏的輪廓。

頭一回,他沒有覺得這是她回風流雪的好風姿,只覺她惶恐道顫抖。

裴湛步履無聲,耳力又好,前衙話語一聲聲跌入耳中。他喚來琳琅琥珀,囑咐仔細伴着公主,自己返身回去前殿。

其實和他預想的沒多少區別,扯高調的那幾位所論亦同藍祁所言基本一個意思。

是故入殿後,亦将同藍祁後來所言,重新再說了一遍。

他身上有文臣的清潤文雅,便讓人感覺親近。然當真近身後,周身彌散的卻是武将的肅殺和淩厲。

他道,“十一年前,公主聽從其恩師之言,為山河黎民和親突厥;十一年後,為與突厥聯兵,又要委身其師父。她不願意,便是罔顧天下臣民,無忠義之心。”

“且聽裴某将話說完。”裴湛止住了欲要言語的人,繼續道,“裴某是有私心,那又如何?但凡昔年,但凡今日,所要之人乃爾等妻子,爾等也能大公無私,慷慨獻之,且再來指責裴某的不是!”

“明明錯的根源往前數是異族侵擾,眼下是內臣不正,再往下論也該是我們七尺兒郎無能,如何便歸因為一介女子之罪?唾她紅顏禍水?”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将軍。”裴湛直面方才論調最高的四個人,招威校尉、飛騎尉、中牧監、中州司馬。

合了合眼道,“裴某聞二月裏爾等已有此論,殿下亦回話與你們。彼時此論者十人,其餘六位當是領會殿下話語,你四人如此固執已見,左右不适合在公主府任職……”

“中郎将,縱然你官居三品,但是吾等職位你并沒有權力罷免。”中州司馬李潇終于忍不住出口。

“裴某自然無權罷免,然非議君上,毀公主聲譽,本就是重罪。”

“裴将軍如何沒有?”不知何時至此的蕭無憂踏入殿來,“孤賦予他的權利,他之言行一字一步皆代表孤。”

蕭無憂擡手示意其他人免禮,只理衣落座,“此四人脫去官服,杖責三十,逐出公主府,永不錄用。”

“殿……”有人欲求情,罪不至此。

卻聞蕭無憂話語先起,“愚蠢和固執,是宦海中的忌諱,更是為官的原罪。”

“多謝殿下教誨,臣等謹記于心。”

日落,諸臣散。

正座上的蕭無憂面色垮下來,一片蕭瑟。

只看着人影一點點散去,看愛人面容回首。

“過來,抱抱孤。”萬人之上的鎮國公主滿目疲憊,嘴角扯出的笑帶着自嘲和落寞。

裴湛抱她回房,吩咐傳晚膳。

蕭無憂沒有胃口,攪着湯匙發愣。

片刻似乎想到些什麽,起身傳來府中掌事長吏,悄聲低語,卻被裴湛攔了下來,只讓長吏退下。

“你做什麽,孤且與你說……”

裴湛已經用完膳,也沒有勸蕭無憂進膳,起身按在她肩膀,低聲道,“臣亦想明白了,臣親自帶人去處理。”

*

裴湛來去很快,還不到一個時辰,只是到底慢了一步。

前頭出言不遜的四人全死了。

“臣還是兵分四路去的,卻只見屍身了。”裴湛嘆道。

月上柳梢,蕭無憂在院中用了一盞梨羹清肺,“你也反應過來了是不是?若只是蠢笨,頭一回被孤嚴詞斥責後,當如其他六人一般謹言慎行,不再惹怒孤。這四人如此冥頑不靈,看着是迂腐,其實更深的的目的是擾孤不安,受其蠱惑,如此動搖心志……”

“事發不到一個時辰他們便都死了,無外乎兩種情況,一則背後之人離我們甚近,二則他們一直被監視着……”

“可惜了,本來想從他們入手,看看是否同他屢遭刺殺有關。這般帶着人再與他商量商量……”蕭無憂長嘆了口氣,“也無妨,今日這出,至少可以起到震懾作用。至少眼下一時半會能安寧些!”

裴湛從殿中拿了件披風出來,将人抱來膝上,撫她眉間,“既如此,殿下如何還颦蹙眉宇,總這樣很快會長細紋的。”

“你如今愈發膽子大了。”蕭無憂拍開他的手,“長了細紋,大人便不喜孤了嗎?”

“自然喜歡,但是原可以更喜歡的。”

蕭無憂瞧他壓根不會打趣的模樣,含笑哼了聲。

不由自個将眉間細肉往兩處分了分,捧起這人面旁,“孤是真愁,才四五萬人手,若這樣僵下去,他遲遲不願交出虎符讓皇兄調旁的兵甲,多耗時一刻,藍祁倒戈溫孤儀,直接同他聯兵的可能性便多一分。”

“他再理智,再念着俟利發的教導,但是那處畢竟有他四萬餘子民。一旦他二人聯兵,事成之後,溫、他甚至會與我們劃界為治……”

“彼時蕭邺山河裂土分疆,孤要怎麽辦?”蕭無憂抵過上裴湛額間,彼此間呼吸纏綿。

“按殿下這話,是要離開臣嗎?”裴湛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出浩渺穹宇。

衆星拱月中,只有一個她。

蕭無憂搖首,“便是孤當真離開你,你要相信,孤之魂魄總是伴着你的。”

裴湛直起背脊,定定看她。

片刻容色松下,挑眉道,“不就是擔憂藍祁嫌兵甲少,逼不得已會尋求太傅合兵嗎?殿下不必如此恐慌,他不會的。”

“為何?”

“因為今個散朝後,臣請他喝了頓酒。”

蕭無憂蹙眉,“說清楚。”

“臣還打了他一頓。”裴湛挪過眼神,擡眸看正眨眼的星星,須臾垂下眼睑,“殿下思慮不錯,藍祁酒後吐真言,确有與太傅聯兵的打算。”

裴湛話語絮絮,回憶酒肆廂房中最後的場景。

他掌中小小的酒杯裂出一道縫隙。

瓷片碎裂的清脆聲響讓藍祁掀了掀眼皮,只是他擡眼便再未能收回眼神。因為那只酒盞被化成了粉末。

隔案的青年郎君五指松開,任由齑粉散落,只儀态端方得走過來。

一掌推在他背脊,力道不重,卻逼出了他喝下的酒水,讓他片刻清醒了過來。

清醒後便是戰栗的疼痛。

也不知裴湛何時動的手,竟然卸了藍祁雙臂,肩骨脫臼。

他伸指戳過對方晃悠的臂膀,平靜無瀾道,“昔日殿下問臣,既然一路護送您入京畿,想來是信任您的,如何還要從她處再證您品性?若是得知您并不理想,又當如何?”

“臣便與殿下說,若您不是理想之人,妄有旁的心思。臣能護您入長安,自也能送您去地下。”

裴湛撥轉過他臂膀,在他呼痛出聲之際,捂住他唇口,擡手用力間幫他正骨複位。

“還有——”他扶人起身,低聲道,“莫再言紅顏禍水。”

*

夜涼如水,春風溫柔,也抵不過男人眼中情意。

潤物無聲,替她打點好一切。

“臣送可汗回去後,同陛下商議了一番,便是太傅不交虎符不發兵,也還是可行的。不過是艱難些罷了。”

裴湛看着蕭無憂水霧蒙蒙的泛紅雙眼,安慰道,“臣有分寸的,藍祁可汗的傷三五日,至多十日便養好了,可以騎馬射獵,絲毫不耽誤他行軍。”

“且正好,他養傷的這段時日,我們且再想想法子,讓太傅交出虎符。”

“硯溪!”蕭無憂突然笑了笑,她鮮少這樣喚他,只輕聲道,“你是不是甚至想殺了他?”

裴湛怔了瞬,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孤也想,他太欺負人了。”蕭無憂的眼淚落下來,“殺他原是極容易,甚至不需要你動手……”

“殿下——”裴湛搖首,回想傍晚隔窗看見她手持匕首的模樣,哽咽道,“臣求您件事行嗎?”

“臣為你出征,你在家中好好等臣凱旋。臣回來,是要和您成親的。”

“臣等您好久了,再不想只一縷青絲念你,亦不要你魂魄伴我。”

“臣想要一個活生生的妻子。”

“一個活着的您。”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2-15 21:47:21~2023-02-16 23:59: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喜歡吃辣條2瓶;然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