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番外一:隊友
番外一:隊友
十歲的溫柚剛到賀家的時候,顯而易見營養不良的身材比同齡人還要瘦削許多,衣衫老舊,鞋底髒污,薄薄的背脊上還背着爺爺打了補丁的軍綠色行李袋,灰撲撲的打扮與周圍環境可以說是格格不入。
但溫柚卻有着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裏面盛滿了不卑不亢的昂揚神采。
那超出同齡人的從容姿态讓她站在幹淨明亮的別墅裏也不顯半分局促,反倒讓人感覺她好像在自己家裏一樣閑适。
彼時賀沉洲十五歲,是賀老爺子寄予厚望的大孫子。小小年紀就已經長成眉目英挺,少年老成的模樣,喜怒不形于色。
哪怕得知自己多出了一個寄住在家裏的“妹妹”,賀沉洲也只是不鹹不淡地朝溫柚點了點頭,算作打過招呼。
溫柚那時候還小,氣性也大,但她知道寄人籬下,沒有人會縱容她的脾氣,于是她收斂了自己的情緒。
盡管感覺賀沉洲并不是那麽喜歡她,她還是勉強叫了聲“哥哥”。
心裏卻不像嘴上那麽乖順,反而暗暗下定決心不要熱臉貼冷屁股,以後見了他,她繞道走就是。
溫柚不知道的是,賀沉洲其實并不抗拒她的到來。
相反,第一眼看見她時,賀沉洲就十分欣賞她小小年紀的從容淡定。
然而更多的卻是憂慮且恐懼着——
因為他的父親賀封有着異于常人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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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沉洲半年前走散的妹妹賀又寧,是這棟別墅裏最小的孩子,同時也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賀封的寵愛與親近尤甚。
賀沉洲學業繁忙,要嚴格按照爺爺的要求維持年級第一的好成績,課餘時間還要鍛煉身體,上補習班,接觸各種商業知識,經常不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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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次難得在家時,他的媽媽阮秋聲偷偷告訴他她要把妹妹送走——
只因她察覺到了賀封不為人知的癖好,總是借着親近之名對賀又寧動手動腳。
她怕最小的女兒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賀沉洲即使舍不得自己從小寵到大的妹妹,聽到母親這麽說,也只能同意了她的想法。
然而阮秋聲只是一個本分老實的富太太,甚至婆家都沒有賀家有錢有權,知道要把賀又寧送走這件事全家人都不會同意。
如果把事情戳破,這樣好面子的大家族也會為了粉飾太平而當做無事發生——這才想出了假借帶兩兄妹出去逛街遛狗為由,讓得了她一大筆錢的一個遠房親戚将賀又寧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這個辦法,到時再先斬後奏。
帶上賀沉洲,一來是為了防止有什麽意外能多一個照應的幫手,二來則是作證賀又寧的失蹤不是她故意為之,利于模糊視線。
當時的阮秋聲和賀沉洲都沒有想到變故來得如此之快。
接應的人因為路上堵車遲到了。
阮秋聲帶着兩個孩子等待的間隙,一不留神,賀又寧養的金毛犬多多掙脫牽引繩跑了。
賀又寧最是寶貝這只狗狗,就算聽了媽媽的話知道自己必須暫時離開一段時間,她也堅持要把多多一起帶走,想要有一個同伴陪着她。
礙于女兒将要一個人孤零零地離開,阮秋聲沒有拒絕。這會兒狗跑了,她自然讓賀沉洲趕緊去把它追回來。
賀沉洲離開了。
等了一會兒,不清楚接應的人什麽時候到的阮秋聲實在忍不住去了趟附近的洗手間。
她把女兒一起帶進去,讓她在洗手池邊等她,以為乖巧懂事的女兒會聽話待在原地,而且距離不遠,有什麽動靜她也一清二楚,便放心讓她待在那裏,卻沒有注意到洗手間出來的拐道剛好是一個監控死角。
賀又寧擔心自己的狗狗,只待了幾十秒就忍不住跑了出去,看看哥哥有沒有把多多追回來。
于是等阮秋聲出來,便四處尋不到女兒的身影了。賀沉洲牽着狗回來,也只看到了失魂落魄的母親和接應的阿姨茫然失措的表情。
獨獨不見了自己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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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老爺子動用了各方關系尋找失蹤的孫女,始終沒有好消息傳來。
每每只是有了些線索,過些日子又斷了,可見人販子已經是多年老手,狡兔三窟,喜歡把到手的孩子輾轉各方,放煙霧彈。
就這樣焦急地等待了幾個月,眼看着找回女兒的希望越來越小,阮秋聲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痛苦不堪,漸漸地,精神開始有些不正常了。
她時常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不準任何人靠近,神經兮兮的,賀家為了不讓她出去丢人現眼,又或許是因為什麽別的原因沒有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而是把她關在頂層的閣樓上。
溫柚來到賀家的這一天,許是那會兒的阮秋聲看上去已經恢複正常,考慮到溫柚接下來都會在這棟別墅裏生活,賀老爺子把她放了出來,卻沒想到她看見溫柚的一瞬間就開始瘋狂把她往門外推,嘴裏還念念有詞:
“走,走,走……”
她狀若瘋癫的動作很快就被一旁的傭人攔住了。
那時候的溫柚正是對一切事物感到好奇的年紀。
阮秋聲的失常讓她意識到,這個她接下來将要生活的地方好像藏着什麽不一樣的秘密。
于是溫柚在別墅裏住了幾天,熟悉了環境之後,就會時不時避開衆人的視線,去頂層的閣樓上觀察碎嘴傭人私下裏稱呼的“瘋女人”。
可是自從那天過後,閣樓上的女人卻仿佛被人喂了啞藥一般再也不說話了。
而賀沉洲自從那一天跟溫柚匆匆見了一面之後,也被送去了夏令營封閉式訓練,因此他這段時間都不在家。
雜物間的門是一扇方便人觀察情況的鐵栅欄,溫柚每每路過時,看到這扇仿佛關押着畜生一樣的門,以及門後呆呆蜷縮在角落裏的女人,心裏總會不是滋味。
尤其在看過那些落井下石的傭人們為她準備的那些飯菜,溫柚更加不忍心了,那些飯菜的份量連她這樣一個小孩子都不一定吃得飽。
同情心作祟,溫柚經常去廚房找阿姨要加餐。
阿姨念在她正是小孩子長身體的階段,看她年紀身形也跟不久前失蹤的小姐大差不差,再加上老爺子對她的看重,便應允了溫柚的要求。
溫柚轉頭就把要來的食物通過那扇栅欄的小門放進了雜物間。
她也不期望女人能主動跟她說話。然而,在連續好幾天送飯之後,溫柚發現女人終日恍惚的目光開始漸漸放在了她的身上。
這一天,阮秋聲似乎難得有些清醒了。
她面容憔悴,眼神卻比之前多了點亮光,慢慢走向門口。
溫柚也似有所感,不像往常一樣放下東西就跑,而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她略顯蹒跚的步伐。
然而正當阮秋聲即将開口之際,卻看到了溫柚身後不怎麽上樓的賀封。
只對視了一眼,女人就像是看到什麽恐怖的事物,又縮回了角落,抱頭痛哭起來,邊流淚邊大叫。
溫柚也注意到了賀封的存在,一瞬間開始在腦子裏飛速思考該怎樣解釋自己的行為,但賀封卻好像并不怪她,只是溫和有禮地沖她笑了笑:
“又又,叔叔想一個人陪陪阿姨,你自己下樓去房間裏玩好嗎”
溫柚沒有理由留下,顯然賀封把她當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哄,她不能在這種時候表露出自己的好奇心。
于是她嘴上應好,卻在過了樓梯拐角之後,又輕手輕腳地原路返回。
她必須知道賀封到底想幹什麽,卻偷偷看見——
賀封在喂那個女人吃藥。
而那個女人滿臉淚痕,掙紮的動作格外激烈,顯然不願意服從他,卻因為力量懸殊,挨了幾個巴掌和踢踹之後被迫咽下了一些不明藥物。
溫柚雖然早熟聰慧,卻也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登時便吓得愣住了。
反應過來,她又悄無聲息地迅速離開了。
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賀老爺子,但她想起那天女人推搡她的時候,賀老爺子分明是一副不忍心看又不得不讓傭人把她架走的模樣,就莫名覺得或許告訴他也無濟于事。
而賀家裏除了賀沉洲以外的其他人,也都在飯桌上提起女人的時候一副鄙夷不屑的樣子,肯定也不會把她的“告發”當一回事。上行下效,就連傭人們對着那個女人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這個“家”裏,似乎充滿了冷漠,放任陰暗,流言與暴力在暗處瘋狂滋長,蠶食着無辜的生命。
溫柚頓覺齒寒,突然覺得如果她就此視而不見,也許遲早有一天也将落得和女人一樣的境地——畢竟她是一個外來者,并不是跟他們有血緣牽連着的真正的家人。
于是溫柚開始細致留意起賀封的生活軌跡。
他是賀老爺子最大的兒子,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對着偌大的家業虎視眈眈,因此每天大部分時間裏都在公司裏忙碌,只有周六日會待在別墅裏。
趁着他不在家,傭人也被支開,溫柚偷偷潛入了他的房間,翻找到他喂給那個女人的藥物。
記住了藥片的大致形狀,對比之後,溫柚又找了個機會把藥片都換成了她特意買來的維生素。
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溫柚發現女人每次在賀封喂完藥之後精神都會重新變得恍恍惚惚,整日昏睡,就算難得清醒,嗓子也沙啞到只能發出一些模糊的氣音。
她篤定賀封一定是在隐瞞什麽,那些藥也一定有問題。
不僅如此,溫柚還找到機會大着膽子,在賀封對她施暴的時候把過程錄了下來,只是為了防止被人看到,她每次都謹慎地只錄一點點,便收手離開。
她心裏清楚自己的力量太小,無法上前阻攔,只能偷偷積累證據,等到賀沉洲哪天回來,再交給他。
但溫柚始終無法從女人嘴裏套出什麽,自從上次她被賀封發現之後,他和傭人上來閣樓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導致溫柚每次只能放下東西就走。
終于在賀沉洲離開一個月後的某天晚上,溫柚在房間裏看完書,習慣性上樓看看有沒有傭人在雜物間門口守着,想探視一下女人的情況。
卻發現,闊別了一個月之久的賀沉洲已經回來了。許是因為他是女人的兒子,又是賀老爺子最器重的孫子,傭人給他開了門便走了。
溫柚回房間拿了手機,所幸賀家家大業大,給孩子買一部通訊工具的錢還是有的,溫柚也是用它拍下了賀封施暴的證據。
她沒有進雜物間,只是靜靜在門口等待。
透過栅欄的縫隙,她看見半大少年正握着熟睡的母親的手,月光透過窗棂灑落他低垂的眼睫,初見時不茍言笑的俊秀臉龐在這一刻才流露出了他這個年紀的脆弱以及——
不斷汲取養分,迅速向上生長并撷取成功果實的渴望。
他那暗含不甘與沖勁的目光讓溫柚仿佛看到了一頭正在蓄勢待發,伺機而動的狼。
她握着手機,知道裏面的東西終于有了可靠的歸宿。
待了一會兒,賀沉洲出來了。
他顯然沒有預料到溫柚會出現在這裏,神情一下子有些怔愣。
掩上門,看着門前眼眸晶亮的女孩,賀沉洲輕聲問:
“有話對我說”
溫柚點了點頭。
凝視着那雙仿佛盛滿粲然星光的眼眸半晌,賀沉洲帶她去了自己的房間。
由于他很少在家,房間的生活氣息并不多,沒什麽生機的冷色調,簡簡單單的設施并無多餘的擺設。
賀沉洲把唯一的椅子讓給她,自己則在床邊坐下。
溫柚把手機遞給他。
賀沉洲接了過來。
在看到視頻裏賀封對着自己的母親又踢又踹,還強硬地捏着她的下巴讓她服藥的畫面,少年瞳孔微縮,表情一瞬間變得緊繃起來。
他沒想到,母親都已經變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竟然還要在家裏遭受着這樣的折磨。
少年的拳頭猛然緊攥起來,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他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想得到公司的主宰權。
“放心,這陣子他的藥被我換成了維生素。”
話音剛落,賀沉洲才緩緩将目光轉回面前處變不驚的女孩,沉默片刻,低低開口:
“謝謝。”
有了這一句話,溫柚便知道從此以後,她和賀沉洲就是一個戰線上的隊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