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十七從未想過自己會撿回一個少年。

石臺上枯瘦幼小的身體、血污褴褛的衣物、細微近無的呼吸,以及裸露在外的殘缺。

——一個仿佛已經死去的人類。

沒有雙目的少年,手足俱已斷裂,露出未褪盡的血肉與蒼白骨碴。眼皮陷入陰影之下,一道又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跡從眼睛的位置一路向下延伸,蜿蜒淌過面頰的弧度、瘦削的下颌、纖細的脖頸和突出的鎖骨,直到被髒污破舊的衣衫遮擋。而衣衫無法遮掩身體的慘狀。

幾乎只是一個瘦小孩童的少年,有着與人類一般無二的外貌,已然受到了致命的傷害——穿透腹部與內髒的孔洞、橫貫顱骨與大腦的裂縫。

——但是他還活着,逐漸地、更近一步地活着。他的血肉在每一處傷口中蠕動,每一條肌理仿佛都是有生命的活物,在名為身體的容器中尋找着正确的位置,連斷骨也開始自行周正、拼接,發出細小的、如同殼蟲碾碎的聲音。

十七拿出了一枚回春丹抵住少年蒼白幹枯的嘴唇,期待他張口吞下這救命的良藥,然而少年沒有任何反應,如同已經死去一般。

不得已,她用手微微分開少年的唇齒,将丹藥推入口中,看着它融化着流入喉間。

幾乎片刻過後,那些開在身體上的傷口與孔洞迅速愈合起來,很快便消失得幹幹淨淨,露出新長的白嫩的皮膚。

十七長呼一口氣,收回了所剩寥寥的丹藥瓶。

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觸動了她的隐測之心,即便她一直在追求着強大的力量,也見慣了欺淩與虐殺。

但這不代表她沒有人性。

她本來是一個金丹修者,不知為何意外來到了這個世界,當隐去身形行走在街道時,她就發現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從未見過的服飾、從未聽過的語言,甚至連靈氣也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陌生的能量,極其微少地散逸在空氣裏。

她在這裏漫無目的地游蕩,從荒無人煙的深山到屋舍俨然的村莊,待至一處華麗宅邸,被其間的喧鬧吸引前去查看,然而就在她看清人群中央少年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被這發生在人間的駭人一幕所震驚。

在一片血肉模糊之中、在取樂的貴族和無法反抗的奴隸之間、在譏笑的喧鬧與默然無聲的恐怖游戲裏,十七咽下屬于旁觀者的難以置信,再次确認了一遍——圍住這個少年的人的的确确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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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虐和玩樂、眼球與銀勺、木棍與腹腸、輕松與煎熬,以及……人、與人。

而令十七覺得違和與驚異的是——少年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連神情都是漠然,仿佛被拿走的不是身體的器官,崩毀搗碎的不是自身的血肉,而只是穿在骨頭上的衣服——甚至連骨架仿佛也只是支撐身體的靠椅,即使拿走也無關痛癢。

他難道對身體的傷痛毫無所覺嗎?或者,只能面不改色地忍耐?

玩樂之人的黑影再次逼近他時,劍影白芒,一晃而過。

她離開重重圍籬,門縫下慢慢爬出了一條彎曲的紅蛇,滲進了開得正盛的簇簇庭花的根底。

門內橫七豎八的無頭的屍體還在滴落血液,分離的頭首上凝固着未及更改的愉悅,仿佛在邀請開門之人一同加入死亡的狂歡。

十七擦幹飛劍上的血珠——便宜他們了,一瞬的死亡與那些所作所為相比不值一提,但她也沒有理由去進行漫長的審判。

手臂的衣袖與胸口衣襟漸漸被鮮血浸透,溫熱、濕黏,并不屬于她自己。透過體溫一同感受到的還有懷中受到致命傷害的少年的脈搏,綿延不絕、不曾減弱。

……

少年的雙唇保持着微分的弧度,并沒有随着她手指的撤走而閉合。如果不是摸得到體溫,十七差點以為自己撿了塊石頭回來。

十七拿出一張的柔軟絲巾,手心凝聚水珠将其沾濕,輕輕擦拭着少年沾滿血污的臉,她撥開少年淺色的發梢,驚奇地發現這張臉是如此清秀柔和,可惜僵硬神情與凹陷的雙眼破壞了這種感覺。

在她解開少年肮髒破舊的單衣擦拭他身體的時候,少年終于微微睜開眼睛。她擡頭,瞬間撞進一片血色。

那種猩紅的顏色,幾乎讓人頭皮發麻,是濃稠而未凝固的鮮血,看一眼似乎就預示着不詳。

眼窩的凹陷,已經被填滿——他能看見了。

不只是眼睛的顏色分外攝人,他的目光不帶絲毫人類的情感,渙散到沒有一點焦距,游離于映入眼中的天地萬物以外。不是冰冷且沒有溫度,是空無一物,因而也無從感知。

被這不屬于人間的目光照見的一瞬,十七仿佛看見有一個巨大到漫無邊際的黑影隔着世界的薄膜,從無盡虛空外将她鎖定,因而那一刻她被一雙無形的手按在原地,不能移動分毫。

她似乎有些知道那些人類會如何看待這個少年了,不過她并不認為方才是恐懼,因為她比人類強大,而被人類奴役的弱小少年,似乎理所當然地構不成威脅。

少年的目光如同死去一般,黯淡麻木,如同兩個空洞無光的洞穴,讓人恍惚以為原本血肉模糊的眼窩裏其實并沒有新長出這雙眼球。

但既然少年一動不動,她也就繼續進行手中的動作,直到将他收拾得幹幹淨淨。

沒辦法,救人救到底,在少年獨立之前可能需要一同生活,那就先按照她的規矩來。剛剛找到一個合适的山洞,延續在修真界飲風餐露的傳統習性,打算一段時間都在這裏住下去,如果打坐時飄來陣陣異味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無論是方便養傷還是起居——先換下身上的破麻布再說。

将衣物團成一個球,“der”,手指一彈,看着它消失在山洞之外,随後打量眼前完好無暇的身體——回春丹加速傷口的愈合,卻并不能讓身體新長出器官。

眼睛和內髒是身體自行長出的……好像有點違背生物規律……

雖然驚異,但這種情緒轉眼就抛之腦後——因為沒有任何情形比得上少年作為“生物”本身而存在令她感到違和。

不規避危險,不回應痛楚,不因外界對自身的改變做出絲毫反應,也根本對自身處境的一切變化漠不關心。

仿佛他并沒有活在這個世界裏,仿佛在腦海中那一片原始而荒蕪的谷地,根本沒有靈魂的栖息。

如果不是少年生來便沒有神智,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十七心髒微縮,不願深思,但答案觸手可及——是被那些人類日複一日的折磨掏成了空殼。

也許再也恢複不過來了也說不定。十七猶豫了一下,那就一直養着吧,雖然少年有着非人的恢複力,但人類的生命不過百年,就讓他平靜度過一生。

……

最初有很長一段時間,少年都對周遭所發生的一切變化都沒有顯著的回應,甚至餓了三天沒有去碰放在面前的野果與山泉。十七起先認為他只是不夠餓,任何動物一旦饑餓到一定程度都抵擋不過本能的驅使前去進食,可後來她發現對這個少年來講,并非如此。

三天過去,少年維持着被十七擺放的坐姿,偶爾一眨眼,除此之外再沒有其餘一丁點動作。

仿佛沒有饑餓,不會疲累。

無論是她用一個大水球包住少年把他洗白白,還是讓地上幾株葎草在幾息之間攀爬上山洞的石縫遮掩住洞口,少年既沒有好奇地投來目光,也沒有對她的肆意妄為做出反抗。

考慮到她并沒有合少年身形的衣物,十七想了想,手伸進袖中的儲物袋摸摸摸,扯出一匹柔軟的白色織物,她回頭一笑,把這件織物蓋在了少年身上。

“過幾天給你做一件,或者去山下人家順一件也可以。”但想到成衣可能是別人穿過的,而順手牽羊有損自己的美好品行,她便決定相信自己的手藝。

雖然她并不很會做衣服。

在廢了幾張面料後,十七終于放棄了審美的良心,直接在一塊衣料挖了三個洞給少年套在身上,腰間再綁一根繩,就是一件衣服。

褲子?衣服長過膝蓋不需要褲子。

鞋?獸皮包腳就是鞋。

這種奇特的造型在與少年有了交流以後得到了改變,經由少年的巧手,他的衣着終于有了正常的外觀。

但最為幸運的是,多年以後的實例證明,少年的穿衣品味并未受到這段時期的影響,反而相當正常。

……

又過了幾天,少年仍然沒有飲水進食,就在十七以為他其實并不需要這些的時候,少年突然從石臺上倒了下去。

十七連忙伸手,一把撈起,忽然一愣——手指觸碰到的人體失去了幾日前的溫度,冰冷皮膚下潮湧不息的血流寂靜如海,盤繞嶙峋瘦骨起伏跳動的脈搏……斷了。

他死了。

思緒被用力抹擦,還未及完全擦成空白,讓懊悔與自責湧進來,指尖的皮膚下忽然醒來,少年突然重新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

十七的手托着他,更像是抱着他,此時他斜卧在她的懷中,她的手指搭在他的頸側。

輕得沒有什麽分量。十七心想。比一只兔子還輕。

“你需要吃點東西。”十七對着神色空洞的少年說道。她拿出紫紅漿果喂到他嘴邊,又送入他口中,然後自己也吃了一顆,咽下。

少年咕咚一聲吞下。

“你……”十七驚訝地睜大眼睛,把少年往懷裏摟了摟,體溫拉了逐漸回暖的體溫一把,最後變成了一個暖度。

少年眨了一下眼,目光依舊沒有焦距,也許只是一點殘存的本能在維持眼球的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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